李娴跟着袁孝礼穿街过巷，耳边的海浪声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转过街口，便看见泊船的海港。
与内河里航行的船不同，海船更大更坚固，光是那桅杆，也比内河的船粗了许多，有的还不止一根。放眼望去，像冬日里落光了树叶的森林，
他们沿着岸堤走了大概一刻钟，停在一艘灯火辉煌的船前。船上的人见状，忙过来扶了跳板，迎他们上船。
“麓城里住的地方太小，闷得慌，还不如住船上舒服。”袁孝礼踏上甲板，目光扫过上层甲板的舱室，对旁边的人道，“这是李娴，带她去楼上左边第二间住下。”
李娴也没多问，跟着下人去了。
这船有些年头，木头常年浸在咸湿的风里，绵密又厚重，脚踩上的甲板偶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上面舱室的房间一共六个，分在走廊两侧。走廊上挂着竹编骨架糊着油纸的灯笼。
舱室里比许长生的船大多了，还开了窗，一点闷热之气都没有。
来的路上，李娴后悔如此草率就答应了袁孝礼，她不过是来麓城看看，以后要想脱身怕有不少麻烦。不过看他在此地混得风生水起的样子，若要打听些消息，怕是要比自己两眼一抹黑，乱撞一气的好。大不了过几日跟他说自己做不来这差事，商人不会白养一个没用的伙计，到时候就算她不想走，袁孝礼也会赶她走。
李娴突然有些佩服自己，之前她总觉得自己对事太过执拗，不想出个结果，就一直放不下。不过经过的事多了，自己虽然没什么本事即刻就能解决，但好在心够大，想得开。
袁孝礼并没有立刻分派她差事，第二日只让身边的小厮金豆带她熟悉环境。
金豆嘴快，有些问一答十的意思，而且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废话。讲完了袁孝礼的生意，金豆问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李娴便问起昨天在街上看见的造船坞的掌柜。
“昨日在街上偶然遇到，很威风的样子。”李娴笑道。
“那是。这样说吧，出海的船，七成都是他们造的。”金豆道，“听说今年还要接给朝廷造战船的生意，大赚。”
“这生意不是谁都能接的吧？”李娴做出十分钦佩的样子。
金豆笑了笑：“那是，不过他造的船确实不错，咱们自己也用他们的船呢。”
李娴哦了一声：“我还没见过造这种大船呢，若是有机会，倒像去开开眼。”
“建造的地方看不了，不过明日掌柜要过去付一笔款，倒是可以去店里看看，里面有很多缩小的船型式样，做工很是精巧。”金豆看外面天色不早，“讲了这半日，去甲板上透透气吧。我去问问掌柜的，明日是否让你同去。”
“多谢。”李娴冲他拱了拱手。
夕阳已经离海面不远，大船缝隙间的海水金色波纹微微荡漾。桅杆的影子拖到岸上，长长的，像多了一条缆绳，舍不得离开港湾。李娴双手撑在栏杆上，海风温柔，偶尔几只海鸟在低低地盘旋，也不怕人，随意落在桅杆和甲板上。
母亲年少时或许也在这样的时候，在海边看到过一样的景色。若没有那么多波折，她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城里，嫁了普通人家相夫教子，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李娴觉得她会连宁州都没去，一心想往麓城来，就像冥冥中有指引，在这里一定会有大发现。
升平船厂的门口就是闹市，与左邻右舍不同，门口除了一块金丝楠雕刻的牌匾，什么都没有，进出的人也寥寥。只是跨过门槛进了店里才看见，宽敞的室内用条案陈列着十多种大小船只的缩小样式。
袁孝礼有新船完工，过来付尾款。
一个穿圆领绸袍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满脸堆笑道：“您可算来了，那船已经在船坞里停了十来天。”
“最近事忙，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占贵宝地一用。”袁孝礼拱手笑道，“抱歉抱歉。”
伙计带了他去内室做契约文书，李娴和金豆在外面候着，顺便看看那些船。
虽说是缩小样式，做工却并不马虎，连上面的帆布，都跟真船上用了同样的材料裁剪缝制。
见他们看得入神，江管事过来，站在他们看着的双帆船旁笑道：“这是一年前替天工坊造的，前几个月在海上遇到暴风雨，全船未损丝毫。这就是用真船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我听说与他们同样遇到暴风雨的船折了桅杆，还险些被浪掀翻。”金豆道。
“正是，耽误了不少功夫，才勉强撑着靠了岸。”江管事嘴里虽然感叹惊险，脸上却全是自豪的神色。他打量了李娴片刻，问金豆道：“这位小哥眼生，新来的？”
“老九叔不是告老还乡了嘛，总要有人来接班不是？”金豆笑道，“你叫她小李就成。”
他转头对李娴道：“这是江管事，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他。”
李娴拱手叫了声江管事，他也眉开眼笑还了礼。见门口又有人来，让他们自便，自己去迎客。
见他走开，李娴偷偷问金豆道：“这位江管事不像本地人，我听他的口音，倒像北边的。”
金豆摇摇头：“他们这儿这种口音的人还不少，怕是相互影响带了些。我也没打听过，不太清楚。”
李娴心里有了数，并不动声色。不多时袁孝礼出来，交代金豆回去通知其他人明日接船，便跟江管事打招呼告辞出来。他们一路往回走，袁孝礼心情颇好，边走边跟李娴介绍路过店铺，然后指着背后那一片看来颇有些规模的宅子道：“那就是升平船厂东家的宅院。”
“他家的围墙似乎比平常宅院高不少。”李娴道。
“正是。”袁孝礼哼笑一声，“不仅如此，里里外外守卫森严，相比皇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提防海匪？”李娴诧异道。
“自从十多年前海匪被一举剿灭，也安宁了这许多年，哪里来的海匪。”袁孝礼笑道，“不过人家的宅院，愿意怎么修整都跟咱们无关。他那个宅子，除了东海商会的会长，也没什么人进去过。”
“听说东海商会势力挺大的，总是要给几分面子。”李娴道。
“方才江管事提到那个天工坊，东家就是商会会长。”金豆插话道。
“哦？”袁孝礼微微皱眉，“他跟你们提方少绌做什么？”
“炫耀他们造的船好罢了。”金豆道。
袁孝礼哼了一声：“方少绌不过是仗着自己连襟在朝廷里掌管一方兵权，才说话大声些罢了，倒觉得来这边做生意的人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他和宁州守军有关系？”李娴问道。
“不是，”袁孝礼冷笑道，“多年前，他连襟是西北镇关将军，他就仗着这样背景在宁州起势，慢慢打通了各处关窍。听说连宁王都与他称兄道弟。”
“西北镇关将军何兆廷？”李娴问道。
“你认识啊？”袁孝礼瞄了她一眼。
李娴忙摇头：“听说过而已，我怎么会认识。”
袁孝礼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认识呢，那样我也砸重金拜个门路，以后不用再看东海商会的脸色做事。”
“听说他已经致仕多年，是否健在还不得而知。”李娴回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宅院，若他还活着，若贾升打听到的消息准确，他是不是就在那里面？
现在若是乔逸在，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李娴忽然想到了贺云洲，既然袁孝礼都知道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何况之前程念来过麓城，只怕宁王藏匿宫灯的地方就是这宅院里。他们没想到这么快事情就走漏了风声，为了不暴露何兆廷的踪迹，只能再次转移，并且派高手围捕程念。若不是宁王想留着程念一条命，一边拿捏陆知涯，一边做筹码与贺云洲做交易，怕是早就被灭口了。
这事真是不能细想，她几乎肯定住在那里面的就是何兆廷。可这一切都是推断，没人亲眼见过就永远不能证实。
贺云洲一定早就知道，而且已经来过麓城，甚至已经见过何兆廷。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用不暴露何兆廷的踪迹为条件，和他做了什么交易。在京城兵部失窃案里布下的局，未必是想要她的命，不过是想把她绊在京城而已。而他自己，则按着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李娴不敢再想，不过都是没有证据的推理，她不能让自己陷在这没有佐证过的结论中。
夜已深，海浪声越发清晰。李娴想起那日大雨在芦苇荡中听到的笛声，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是吹笛人就是贺云洲，可是后面的一路上，她也细心留意过，却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可能只是幻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遇到特殊的场景，就会想起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比如那个雨夜的笛声，比如现在海风里隐约的荼蘼香味。这个人在她心里，就像刻在海边礁石上的印记，就算海水时时拍打冲刷，终究不是三五日就能淡去消失的。
李娴仰头望着星空，小时候乔逸教她辨认方向，最好辨认的就是北斗七星，随着季节变动，斗柄指向也发生了变化。后来冯先生告诉她，这叫斗转星移。如今斗柄指向西面，不知道下一次再转回西面时，她会不会已经查清楚了所有事，能跟乔叔叔一起，再回杨柳村去，过回儿时一般的安宁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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