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孝礼平日里对谁都是笑容满面,也不会时时盯着手下人做事。而手下人在各自分工中丝毫没有懈怠,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位更是日积月累练出了无需言语就知道需求的默契。
李娴跟了他几日,也不得不佩服袁孝礼识人用人的能力,每个人都被精准放在合适的位置,无可取代。
刚吃完早饭,袁孝礼正要出门,金豆进来回话:“掌柜的,人到了。”
“正合适。”袁孝礼点点头,“下贴子,请林掌柜喝酒。”
“是。”金豆领命正要去办,被袁孝礼叫住。
“你带李娴一道去,让她熟悉熟悉。”
“是。”李娴应了,跟着金豆出门。
袁孝礼的请帖跟洛州时一样,红底洒金的信笺,那香味浓郁不散,文书先生一气呵成写完,细细吹干了交给金豆。
那座森严的宅院走近之后更有压迫感,正门关得严丝合缝。油亮的黑漆大门和锃光瓦亮的黄铜狮头门环天然透出威严,即使门口没有守卫,一般人也不敢随意靠近。
金豆熟门熟路带着李娴沿着高墙往西去,在角门外停下来。金豆还没踩上台阶,角门已经开了,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
金豆递上名帖:“我是袁孝礼袁掌柜身边的金豆,替我们掌柜的过来给林掌柜递帖子。”
小厮面无表情地看了名帖,又将金豆和李娴打量了一番,才接了请帖,只说了声“稍候”,便转身进门去了。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小厮才又出来,递上回帖道:“请转交袁掌柜,我们掌柜说多谢盛情,一定准时赴约。”
金豆拱手说了声有劳,才与李娴一路往回走。
“这里面的人,平日里都不出来吗?”李娴好奇道。
“我听说分了内外院,就算能进去的客人,最多也就在外院。”金豆道。
“那内院的人岂不是很无聊?”李娴摇摇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金豆笑道,“快些回去吧,掌柜的等着呢。”
袁孝礼将晚宴安排在一艘画舫上,这里的画舫比洛州的艳丽,绿瓦红栏间,轻纱薄幔随风摇曳,别有风姿。
晚霞未尽时,那日在街上看见的软轿停在渡口外,随行的护卫掀开轿帘,里面出来一个身形消瘦,面色微黑的长须中年人。他一身青色罗袍,腰上系着银色丝绦,每动一下,坠着的流苏如水银一般波动。
袁孝礼早候在轿边,笑得格外灿烂:“林掌柜赏脸,袁某甚是荣幸!”
“袁掌柜多礼了。”林掌柜笑着还礼。
两人上了画舫,在酒席边落座。那席面不同以往,用两张条桌分开两边,白瓷碟子盛了当季的瓜果时鲜,又用天青色执壶装了酒,方便自斟自饮。
条桌中间还设了一席,只放了一套白瓷茶具。
“还有人?”林掌柜诧异道。
袁孝礼笑得高深莫测:“二人对饮难免枯燥,我特地请了陪客来助兴。”
他转身拍了拍手,船下候着的人便跑去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外,上面下来一个穿着绯色对襟褙子,搭着柳绿色披帛的女子,斜斜的坠马髻上插了一支赤金孔雀钗,与额头上的莲花金钿交相呼应。
李娴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没想到袁孝礼请来的人还有云绡。
这可是洛州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乐坊老板,能纡尊降贵不远千里来给袁孝礼当陪客。怎么想都觉得离谱。
除非,袁孝礼也跟贺云洲有关系。
云绡提了裙摆款款上来,行礼之后从身后小僮手中接过琵琶,缓缓坐下,环视一圈才开口问道:“不知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袁孝礼抬手笑道:“林掌柜请。”
林掌柜笑道:“若说做生意赚钱,我倒还能说上几句。若是音律,那真是一窍不通了。”
袁孝礼也笑道:“林掌柜谦虚,既然如此,不如姑娘就挑自己拿手的来吧。”
“是。”云绡欠了欠身,手指拨动丝弦,音律起时,画舫离岸,往河中划去。
皓月当空,河面上闪烁着细碎的光,琵琶声婉转,正配得此情此景。
可是李娴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思,她心里反复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希望能从里面发现些蛛丝马迹。
可是除了那晚的笛子吹奏的《空山新雨》,她实在想不出任何与贺云洲有关的事,更不能确认他就在麓城。
琵琶声忽然激越,李娴回过神来。她就站在船尾,能清楚看见对面坐着的林掌柜神色忽然凝重。
但他并没有打断云绡的演奏,只等着一曲终了,才缓缓道:“如此良辰美景,姑娘为何弹奏如此铮铮之曲?”
“二位在商场亦如战场,也是四方征战,杀伐果决之人。”云绡垂眸道,“若是妄自揣测错了二位的心意,便再弹一曲赔罪。”
“姑娘言重了。”林掌柜换了笑脸,“不过看着姑娘柔弱,没想到弹奏的曲子竟有如此气魄,有些惊讶罢了。”
袁孝礼哈哈一笑:“林掌柜耳力了得,却还谦虚说自己不通音律,当自罚三杯。”
一旁伺候的下人重新换了酒来,云绡也开始弹一曲轻巧的曲子《戏蝶》,席间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月上中天,酒酣耳热时,画舫才重新靠岸。金豆扶了袁孝礼送林掌柜上轿,等着一行人走远了,才转身对云绡拱手道:“姑娘辛苦了,我派人送姑娘回去。”
云绡微微躬身还礼,暗暗朝李娴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身往马车走去。
袁孝礼也喝多了,还没到船边,金豆已经扶不稳他。后面跟着的人忙上来,一左一右架着他回了自己房间。
李娴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这些天的零碎画面在脑子里飞快闪过,一片混乱。
也不知躺了多久,她起身来轻轻开了门,想去外面吹吹风冷静一下,刚走出去,就看见船头立着一个灰色身影。他的长发和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月色如水,铅华不染。
贺云洲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发现是李娴,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平静问道:“还没睡啊?”
“抱歉,惊扰了公子雅兴。”李娴转身打算回去,却被贺云洲叫住。
“既然睡不着,不如聊聊?”
“好。”李娴冷笑,她倒想看看对于麓城的事,贺云洲又会有什么新的说辞。
他们并肩站着,风带着荼蘼的香味从鼻尖掠过,李娴想起那天闻到的花香或许并不是幻觉,贺云洲一直隐匿在她周围,如今现身并不是藏不住,大概是他不想藏了。
“那晚在芦苇荡里吹笛的人是你吧?”李娴不愿在沉默中虚耗下去,率先开口。
“是我。”贺云洲语气依旧平静。
“你为何会在麓城?”李娴继续问道。
“我本就打算来麓城。”贺云洲道,“你大概猜到了,袁孝礼也是我的人。”
“猜到了,只是有点晚。”李娴自嘲地笑了笑,“你永远先我一步。或许这就是棋子和棋手的差别吧?”
见贺云洲不语,她继续道:“兵部到底丢了什么,为何那支发钗会出现在现场?”
贺云洲望着她,缓缓道:“我拿了河州布防图。至于那支钗,也是我放下的,为了让你留在京城。”
“布防图?你要做什么?”李娴不解道。
“自然是有用的。”贺云洲转回头,“没有饵,如何钓鱼。”
“好,你有你的安排,不想说我也不会问。”李娴压下火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问道,“那让我被关进牢房又是什么安排,这你总能说吧?”
“我不希望你涉险。”贺云洲道,“将来会发生的事,只有无尽的凶险。我想了无数个地方,只有这里最稳妥。姚若廉是个墙头草,忌惮着秦离忧也不会把你怎样,过一阵我让秦离忧将你提到天牢,等事情了结了,再放你出来。”
“听着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李娴苦笑,“你就那么笃定,我关在牢里就稳妥?那既然如此,那晚秦离忧来劫狱,你为什么还要帮忙?”
“不知道。”贺云洲说得理直气壮,“或许是思来想去最后连自己也不确定。若秦离忧一个不注意,曹恪压着姚若廉对你不利,那真是追悔莫及。”
李娴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那我该多谢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来麓城可是坏了公子的计划?”
“我猜到了你早晚会想到宁州,只是没猜到你直接来了麓城。”贺云洲道,“也好,留在这里有袁孝礼在,倒是比京城稳妥。”
“公子大概忘了,我现在是逃狱的犯人,若有朝一日海捕文书发到了麓城,我也无处可逃。”李娴呲笑道,“还有宁王,我刚到宁州就差点没了命,我如今还能在麓城自由行动,无非是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除掉我罢了。”
“他暂时不会动手,眼下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贺云洲道,“我已经让人去找乔逸过来,有他在,你更安全些。另外,顺便让他过来认个人。”
“认谁?”李娴问道。
“林掌柜,我怀疑他是当年你父亲麾下,被派去阻击后来去袭击了行营的副将甘林。”贺云洲望着那轮圆月,“只要确认他的身份,大部分谜团都能解开了。”
李娴转身对着贺云洲,那张熟悉的侧颜如玉一般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你呢,接下来如何打算?”李娴问道。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贺云洲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想做一只能撼大树的蚍蜉真的很难。”
“那为何不让人帮你,你信不过我,难道信不过陆知涯?”李娴皱眉道。
“不是信不过,”贺云洲苦笑道,“想要制服阴毒之人,只有用更加阴毒的招数。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少拉一个人下水也算我积些功德。”
“我不怕。”李娴忽然握住贺云洲的手,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微微一抽,终于还是反握住李娴的手。
“知道你胆子大,只是真没有必要来趟这浑水。”贺云洲替她理了理鬓边吹乱的头发,“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回来找你。”
“我已经趟进来了。”李娴得意道,“你知道什么地方都关不住我的,你看就算是京兆尹的大牢,都阴差阳错让我逃出来。你若不带我自己去做,那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来。”
“你怎么那么胆大妄为啊。”贺云洲无奈地摇摇头,将她揽进怀里。
李娴浅笑着靠在他的肩头,眼里却是冰冷的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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