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秋雨中,马车进了宁州城。
青灰色的屋檐下,挂着点亮的灯笼,车轮压过青石街道积水的浅坑,昏黄的光被碾得稀碎。
李娴隔着窗纱看外面的街景,雨天黄昏,街上行人寥寥,偶尔几个撑伞的人路过,都是脚步匆匆。
这应该是一条主街,可是街边的店铺大都上好了门板,里面漆黑一片,少数开着的几个,也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这是怎么了?”李娴转头望着贺云洲。
贺云洲从窗户望出去,摇头道:“不清楚,见了宁王你可以自己问问。”
宁王府气势恢宏,门口两只大石狮面目狰狞,怒目圆睁盯着往来之人。
“之前听说宁王府恢宏,比皇宫也不差。我是没进过皇宫,你看看是否言过其实。”贺云洲笑道。
“我可不敢胡言。”李娴摇头正色道。
尚荣带着人撑伞过来接他们下车,贺云洲拱了拱手:“尚侍卫,好久不见。”
尚荣忙躬身道:“公子里面请,王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好。”贺云洲笑着应声,一面牵了李娴的手,往王府里走去。
王府并不如传闻所言,要跟皇宫一较高低,只是亭台楼阁也算精致大气,细节处又添了南方的灵秀,倒比皇宫看着更加适合长住。
回廊一旁绿植掩映,一株藤萝如瀑布一般从檐上垂落,花时早就过了,只剩下绿叶,在雨水中被浸得油润,绿得越发浓重。天色便在这藤蔓的荫蔽中显得更加暗沉了。
尚荣将他们带到花园的廊桥外,中间一盏琉璃宫灯下已经摆好了筵席,站在廊桥边,背着手欣赏秋雨荷塘。
“王爷的花园甚是风雅。”贺云洲朗声称赞道。
宁王闻声转过身来,目光在李娴身上停顿了片刻,才笑道:“见面心切,让你冒着风雨赶路,见谅见谅。”
“王爷说哪里话。”贺云洲笑着抬了抬牵着李娴的手,“王爷可还认得?你们应该在京城里见过。”
宁王捻着胡须笑道:“在京城里跟着秦大人和恒王就称赞不已,没想到还是个女孩儿,颇有李继将军的风骨。”
“王爷过奖。”李娴微微欠了欠身。
入席坐定,贺云洲才问道:“不知王爷召见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就是听说你在麓城,怎么也不来宁州逛逛?嫌跟老人家说话无聊?”宁王笑道。
“跟李娴约好去麓城,本打算晚些再来拜见王爷,不曾想王爷挑理了。”贺云洲笑道。
李娴端起酒杯,笑道:“王爷恕罪,只因我母亲娘家在麓城,所以先过去看看。”
“原来如此。”宁王点头笑道,“可找到旧迹?”
“年深日久,也不太好找。”李娴惋惜道。
宁王端了酒杯,假意埋怨道:“你就该直接来宁州,我先安排麓城那边帮你打听清楚。”
“这些事,如何能劳烦王爷。”李娴笑道,“这杯酒,多谢王爷垂爱了。”
贺云洲也端起酒杯,说起了客套话:“王爷有大事要烦心,便用这杯酒祝王爷马到功成。”
几杯酒喝完,又说了些闲话,李娴起身就要告退。宁王吩咐人带她去客房安置,扭头见贺云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轻笑道:“麓城那边传消息来时,我还不太相信,你还真对她一往情深呐。”
贺云洲微微垂头道:“王爷见笑了。”
宁王喝了口酒,继续道:“兵部文书库失窃,到底丢了什么?”
贺云洲一哂,抬眼看着宁王:“王爷可猜到了?”
“真是布防图?”宁王惊道,“这步棋走得好。”
“多此一举罢了。”贺云洲笑道,“王爷要得到布防图还不简单,何兆廷不是就在您治下?让他书信一封传去河州,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宁王愣了愣,果然如麓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一般,贺云洲果然察觉了此事。若何兆廷就像长在地面的枝叶,只要他的行藏暴露,顺着他枝干就能扒出土里埋藏着的根,他只干笑了两声:“他说致仕之后想图个清净,隐姓埋名去了麓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是两朝老臣了,这点心愿还是可以满足的。”
“王爷真是体恤。”贺云洲认真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问王爷,他手下那个掌柜,姓林的,可是当年李继的副将甘林?”
“这我可不清楚。”宁王皱起眉,“那位甘副将是你的旧识?我派人去问问便是。”
“对,旧识。”贺云洲冷笑道,“当年就是他带兵偷袭贺兰部行营。”
“当真?”宁王惊诧道,“之前从未曾听他们说起。我即刻派人去麓城。”
他作势要叫人,贺云洲拦住了:“王爷不必着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管他是林掌柜也好,是副将甘林也罢,总归留在麓城还是有些作用的。不过请王爷允我一事,若之后查清他的身份真是甘林,请王爷将人交于我处置。”
“云洲深明大义。”宁王称赞道,“来,我再敬你一杯。”
推杯换盏至夜深,筵席放才散了。鱼从唤人来扶了二人各自回房休息。贺云洲进门,桌上点着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绣着白梅的紫檀屏风后,床帷见隐隐约约看见侧躺着的人影。
他歪在榻上佯装酒醉,片刻后就有美貌侍女过来替他净手擦脸。
侍女的手被一把抓住,正心中一惊,只见榻上的俊美公子忽然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便甩开她的手。此时屏风旁珠帘微动,叮铃微响,一个披着丝绢寝衣的女子从里面出来,笑着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姐姐让我来吧,他喝了酒,脾气古怪得很。”
侍女应了声,只见李娴坐到榻边,一边拿帕子替贺云洲擦脸,一边嗔怪道:“不能喝酒就少喝些,吓着人了。”
贺云洲只笑了笑,嘴里含糊不清地低语了几句,便又合上眼。
李娴将帕子递还侍女,抱歉道:“劳动姐姐了,这里有我便好。”
“是。”侍女忙收拾了东西关门退下。
尚荣站在走廊尽头,等那侍女过来,才问道:“如何?”
“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不过两个人倒是十分亲昵。”侍女有些窘迫。
“你先下去吧。”尚荣点点头,转身回去向宁王汇报。
李娴躲在窗后,从窗缝里瞧着鱼从和那侍女嘀嘀咕咕完才前后脚离去,轻轻舒了口气。贺云洲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转身就撞了个满怀。
“这戏还要做到何时?”李娴拢了拢寝衣的领口,推开贺云洲。
“把你平安带出宁州。”贺云洲脸上全无刚才的醉态,眼神澄明,“毕竟是他的地盘,若出了什么事,闹到皇帝面前也未必会有个结果。这就是我不愿让你来宁州的原因,两害相权取其轻,暂留京城才是稳妥之策。”
李娴垂头不语,听贺云洲继续道:“本来安排云绡去麓城,就是找机会确认那二人身份。他们做局陷害你父亲,无端牵扯进我母亲,这两个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的。”
贺云洲顿了顿:“李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我?”
李娴抬起头望着贺云洲,眼里蓄满了泪:“对不起,这段时间忽然有那么多真相在眼前摊开,我连自己亲眼所见的都不敢相信。”
她一说话,泪水噙不住,顺着眼角往下滑。
贺云洲慌了神,酒也彻底醒了。他捧着李娴的脸,手指替她拭着泪:“我错了,不该什么都瞒着你。”
李娴闻言,越发伤心一般,眼泪竟止不住了。贺云洲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明日我们便离开宁州,看这架势,宁王怕是按捺不住了,还有很多事需要安排。”
“我要跟着你。”李娴轻轻抽泣着,委屈巴巴的。
“不行。”贺云洲道。
见李娴瘪了嘴像要大哭的样子,贺云洲忙正色道:“是我跟着你,你可不能丢下我。”
他矮下身子将头靠在李娴肩上:“你若丢下我,便是负心薄幸,我不会放过你,做鬼也要缠着你!”
李娴推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不想跟你说,眼下是一出,过几日就又变了。”
“这么快就要走?”宁王闻言从椅子上起身,“云洲,怎么不多住几日?”
贺云洲微微一笑,沉声道:“王爷,您不说,我也未必看不出。宁州城里已然开始宵禁,王爷筹谋的大事怕是已经箭在弦上了吧?”
宁王端了茶碗又放下,和颜悦色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不过近些日子往来人口复杂,刺史大人打算仔细清查罢了。不过既然大家在一条船上,我也不瞒着你。”
他起身走到贺云洲面前,皱眉道:“你可知半辈子都在等一个机会是什么感受?早年为了保住自己和母妃的性命,为了向皇上表忠心,我连不要子嗣这样的承诺都许下了。本来看重陆知涯,谁知养了个白眼狼。如今我老了,膝下也无儿女,多年前该是我的东西,如今再不夺回来就晚了。”
“所以,王爷既然要下手,定然需要有人合纵连横,如今我这身份,不是正合适吗?”贺云洲笑道。
“这倒是,不过此去路途辛劳,李娴一个女孩子家,跟着你折腾甚是不便,不如让她留在宁州。”宁王道。
“王爷这是不放心,要让她留下做人质啊?”贺云洲微微一笑。
“这话是从何说起。”宁王拍拍他的肩,“你多虑了。当初我刚到宁州,就听百姓称赞,说要不是李继将军,他们还饱受海匪滋扰之苦。李娴既然到了宁州,不就跟到了家一般,岂有再让她四处漂泊的道理?”
贺云洲做出恍然的样子,略靠近些对宁王低声道:“王爷可知我要将她带在身边的原由?王爷可知此次她从京兆尹大牢里逃出,是谁在背后安排?”
宁王惊讶道:“你这样说,难道是……皇上?”
“去劫狱的是秦离忧。”贺云洲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皇上都想让她出来,王爷又何必困住她呢?”
“我说她怎么能逃出大牢不说,还这么轻易就出了京城。”宁王捋着胡须。
“有她在我身边,逃脱了许多桃花陷阱,皇上那边也不清楚我到底想做什么,以为这是为了查清当年真相,才东奔西走。”贺云洲娓娓道来。
“还是你想得周全。”宁王赞许道。
“王爷大可放心。”贺云洲眼角一挑,“我在贺兰部根基浅,不过是寄人篱下,没人会听我的。但若是王爷一朝得势,往后贺兰部也要看我的脸色行事吧?”
宁王点点头,心中盘算着他暂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扬声唤门外的尚荣进来。
“你送贺公子他们出城。”
贺云洲闻言,立刻推辞道:“我们还是乔装出城好,来宁州之事,越少人知道,今后行事越方便。
宁王点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再多言。每个人心里的算盘都拨得噼啪响。他若是强把李娴留在宁州,就算没有别的意思,怕是也会招来不少麻烦。不如让贺云洲带走,卖他个面子,还显得自己大度。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何况他求的是泼天的富贵。若说十多年前自己会输,是除了准备不足还差了点运气,那以眼下的情况,他不信自己还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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