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一弯上弦月挂在天边。马岑揣着手，站在台阶上看内侍们点灯，暗沉深宫里逐渐亮起的灯光照映着一个内侍的身影飞快地进了隆华殿大门，往他的方向过来，气喘吁吁地跪在他面前。
马岑皱起眉，低声呵斥道：“跑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内侍喘着气，回话道：“请内官禀报皇上，宁王有急事觐见。”
宁王就这么无声无息跑来了京城？马岑眼皮跳了跳，心下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他抬手招来门口侍立的一个年轻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转身进了殿中。
明德帝闻言，也是惊诧。封地藩王，无诏不能离开封地，更不能回京。他只觉事情不好，忙让人传他来见。
宁王被尚荣扶着跨进门槛，一见明德帝，便扑通一下跪倒，哀声道：“皇上，宁州海匪叛乱，已经攻占了宁州城，刺史大人为了掩护我逃走，只身阻挡凶徒，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什么？！”明德帝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之前不是说小股海匪作乱，派了守卫军去剿灭吗？”
“臣失察，”宁王伏在地上，“守卫军与海匪早有勾结，他们还抓了东海商会的人做要挟，要对商家苛争重税，若有反抗者，当即斩杀，还将尸首悬挂在宁州城门上……”
“放肆！”明德帝一掌拍在桌案上，“马岑，传赵陵和曹恪即刻进宫！”
“是。”马岑退到门口，见秦离忧已在门外候着，心下便定了。
秦离忧已经听传话的内侍说了大致情况，见殿内伏跪着的宁王和尚荣，与正要去传话的马岑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侧身侍立在门口。
明德帝过来将宁王扶起，见他发冠已经有些歪了，几缕头发散下来，衣袍上沾了泥污和血迹，十分狼狈。
“皇兄受惊了。”明德帝安抚道，“坐下说话吧。”
内侍送来椅子，宁王泄气一般瘫坐下，目光呆滞，只喃喃念道：“我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宁州百姓……”
明德帝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转头问尚荣道：“宁州全境一共三十万守军，是全都反叛了，还是只是部分？”
“回皇上，宁州城被守卫军包围，与外界已经断了联络。看情形，叛军或有六成以上，才够成势。”尚荣道。
明德帝点点头，见马岑躬身进来。
“陛下，不如移驾暖阁吧，王爷一路奔波，想是没有心思饮食，奴才让人备了些点心。”
“也好。”
马岑叫了两个内侍过来，左右搀了宁王往暖阁去，尚荣不能再跟进去，只好跟秦离忧一样守在暖阁外。
秦离忧正在当值，一身轻甲银光闪闪，右手搭在剑柄上，威严而立。
“尚侍卫一路护卫王爷辛苦，不妨也去用些东西？”秦离忧道。
“多谢大人关怀。”尚荣拱手道，“怕是王爷有吩咐，卑职还是守在这里比较好。”
他语气恭顺，态度却十分坚决，秦离忧也不再说什么，与他一道在暖阁门外定定立着。
天全黑了，本来宫门已经关闭，因为有皇上口谕在，赵陵和曹恪进宫十分顺畅，内侍带了他们一路快步往隆华殿而来，哪怕是秋日，也跑出来一头汗。见暖阁门口秦离忧和尚荣门神一般黑着脸杵在那里，便知事情不好。
宁王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详细说了一遍宁州的情况，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垂头叹息。
赵陵忿忿道：“不想这些海匪竟如此猖狂，居然还拉拢了守备军！”
曹恪点头道：“如今只有先让周围几个州调派军队，防止叛乱扩散，高州临着南诏，为防各部族听到消息趁乱出兵侵占边疆，不宜调派过多军队。”
赵陵接着道：“臣立刻让户部调集军需分发各州，只是皇上示下，今年秋季新收的粮食多数还在路上，可否就近暂存，调拨为军粮和赈济流民之用？”
“也好。”明德帝道，“省去了往来运输的麻烦，右相所虑甚是。”
前方情况未明，探查军情和调派军队都需要时间，眼下大致有了行事章程，便各自分头行事。赵陵和曹恪刚准备退出暖阁，只见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勉强报道：“皇上，太后吐血了！”
刚缓和了些的气氛又骤然紧张，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宁王坐不住，也来不及跟明德帝行礼，提起衣摆便往外去。
马岑往了明德帝一眼，出门高声宣：“起驾！”
尚荣正要抬脚跟宁王去，却被秦离忧伸手挡在面前。
“尚侍卫，后宫重地外臣不可擅入。”秦离忧看尚荣脸色浮上一层阴云，眼中凶光闪烁，便提高声音道，“宋茗，带尚侍卫去值房休息！”
“是！”宋茗大步过来，比手道，“尚侍卫，这边请。”
尚荣无法，宫中禁卫森严，此时不但是眼前的秦离忧和宋茗不好对付，怕是各处埋伏的弓箭手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他，要硬来着实不明智。
他点点头，一言不发跟着宋茗走了。
太后宫中灯火通明，裕贵妃带着后宫中嫔位以上者在太后寝殿内照应，安瑶和太子候在院中，见明德帝来了，忙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明德帝没心思顾及礼数，见马岑掀开门帘，快步进了寝殿去。
裕贵妃等人皆在外室，侍候太后的宫女内侍乌泱泱跪了一屋子，裕贵妃见宁王跟在后面进来，惊得不由瞪大了眼，她迎明德帝在上首坐下，自己站到一旁。
“太后情形如何？”明德帝问道。
“御医们正在诊治，暂时还没有结果。”裕贵妃柔声道。
“你们平日里是如何侍候的，为何耽误太后病情至此？”明德帝厉声道。
“皇上恕罪！”秀月哽咽道，“太后近些时日身体健朗，每日除了念诵佛经，还愿意出门逛逛，奴婢们甚是欢喜！今日这病情来得突然，起先只说身子乏了要早些休息，可刚安寝不到半个时辰，太后便咳得厉害，然后便开始吐血……”
“太后今日饮食可曾查过？”明德帝道。
秀月道：“回皇上，太后三餐都是小厨房在做，已经查过了，并无不妥。”
“不仅饮食，用过的器物和香料，包括身上的衣衫，都要查！”宁王忽然开口道。
明德帝看了他一眼，吩咐道：“马岑，你带人去查。”
马岑领命，点了几个人，让秀月带他们去一一排查。
御医诊脉完毕，派了医官出来复命，那医官在宫里侍奉多年，头发胡须皆白，跪下道：“太后脉象虚浮凝滞，是血不归中五内耗损之象，如今只能先止住吐血，再慢慢调养。”
“不是说太后身体康健吗，怎回五内耗损？”明德帝道。
“回皇上，五脏为一体，若单独有损，则其他受制必有病态显出；若五脏皆受损，只能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症候显现，且症候来势凶险，如排山倒海一般。”御医回话道。
正说着，马岑回来复命。
“皇上，奴才带人查了太后一应常用的器物和衣饰，皆无异常。”他捧上一只白瓷盒，“秀月姑姑说这是裕贵妃娘娘前些日子送给太后线香，太后喜欢，所以每日里都点着。香药一项上，奴才不懂，只有带来请太医检验。”
见明德帝抬手示意，那老医官忙从马岑手里接了盒子，退到屋角仔细勘验。
裕贵妃听得太后宫里人传话，紧赶慢赶过来，守了这半日，忽然自己倒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只觉得一心委屈，又见明德帝和宁王都盯着她，那犀利的眼神让她自己都怀疑那香是不是有问题。
这种情况不管是不是跟自己有关，先将情陈一陈才要紧。
“皇上和王爷不会是疑心臣妾要害太后吧？”裕贵妃眼里蓄上了泪，扶着明德帝座旁的扶手缓缓跪下，身后的青缇跪下，其余妃嫔见她跪了，也不得不跟着跪下，连带跟来的宫女，一时间都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事情尚未查明，贵妃何苦如此？”宁王冷冷道。
裕贵妃并没有理会宁王，手依旧搭在扶手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皇上，那线香是臣妾宫中青缇所制，不但奉献给了太后，臣妾连同各位姐妹都在用，怎会独独对太后有害！”
明德帝没有说话，屋内陷入宁人窒息的沉默，只听见屋角医官检查香料时各种器皿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
时间凝滞得仿佛已经过了良久，医官才过来复命：“回皇上，香料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损伤人体的药性。”
众人虽心里知道裕贵妃不会对太后不利，但还是轻轻松了口气，但宁王仍是不依不饶：“剩下的香没有问题，那点过的怎么查？”
“王爷此言何意？”裕贵妃有些懵，要顺着他的意思，太后今日饮食正常，不代表三日之前的也没有问题，这还如何能说清楚？
“没别的意思，不过想查得仔细些。”宁王冷着一张脸。
“王爷与太后母子情深，乍闻太后病情忧思过度也是常情，臣妾没能提早发现太后凤体抱恙，请皇上治臣妾疏失之罪，只是王爷认为这香有问题一说，臣妾属实不敢承应！”裕贵妃哭腔里声调有些拔高，不仅屋里，屋外的太子和安瑶也听见了。
安瑶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穿过满地跪着的人，在母亲身边跪下：“皇伯父疑心母妃谋害皇祖母，安瑶不孝，想斗胆问一问，母妃的动机在哪里，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处？”
裕贵妃擦了擦眼泪，半哀半怒对安瑶道：“不得无理！还不快些出去，惊扰太后养病！”
安瑶并没照做，只直直地跪在裕贵妃身边，一脸桀骜。
明德帝环视周围，缓缓道：“时辰不早了，散了吧。贵妃说得对，这么多人在这里，扰了太后清净。”
嫔妃们松了口气，被自己宫里的人扶起来，行礼退了出去；太后宫里的下人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小命是暂时保住了。屋子里人一少，清凉的夜风随着门帘的开阖吹进来，冲淡了屋里浑浊的空气，让人心神舒爽了一些。
“皇兄有什么安排？”明德帝看向宁王。
“太后情况不稳，臣请旨留下侍疾。”宁王起身道。
“朕本也打算留下，倒是跟皇兄作伴了。”明德帝道。
宁王闻言忙跪下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实在不宜熬夜。请皇上回宫休息，若有急事，臣即刻派人来报。”
他略侧身对一旁的裕贵妃道：“方才心乱如麻口不择言，请贵妃不要见怪。”
裕贵妃淡淡地应道：“王爷不必挂怀，若有事，也请派人来告知与我。”
送走众人，宁王回身坐下，看着御医们忙碌，又过了一阵，医官过来回话道：“禀告王爷，太后病势已经安稳，臣等就在院子里候着，待两个时辰之后臣再过来喂一次药。”
宁王微微欠身说了句“有劳”，起身进内室去看太后的状况。
太后面色如纸，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秀月端了热水来，拧了帕子替她擦脸。
“王爷，奴婢让人将外室的榻上收拾一下，王爷去休息片刻吧。”秀月轻声问道。
“也好。”宁王点点头。
明日的事还多，都够他伤脑筋的。他七算八算，没算到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病重。眼下局势风云瞬息万变，他来不及多想，不管这事是不是巧合，他倒是不得不去铺好那条他不屑走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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