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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风起汴梁

沈府的西角门距离飘香院,只相隔两条街,如尘常走这条路,却从未像今日这样,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

扬州城向来没有宵禁,此时虽然夜色深重,风雪交加,但还是有商贩走卒出来营生。

路上有不少喝酒吃食的行人,但大多都是男子,很少有女子敢深夜出门。

一个小女子形容狼狈、神色张惶地在街巷里狂奔,身后还有人追赶,是非常显眼瞩目的。

可是路人瞧见了,都躲得远远的,佯装没看见,纷纷避之不及。

在这扬州城里,谁不知道沈家的权势?谁敢管晟二爷的闲事?

如尘知道,她这样的奔逃大概是徒劳的,可是她不敢停。

她不愿意屈服,她不甘心。

“别跑!”

“站住!”

身后传来粗犷的吼叫声,如尘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

她看见一条有亮光的巷子,立即拐了进去,不想竟是个死胡同。

她立即又折返出去,慌乱之间,她被崎岖不平的地面,突出的石板绊倒在地。

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上,疼得她“嘶”了一声,眉头几乎凝在一起。

她挣扎着,还没爬起来,一双锦缎靴子已经停在面前。

“跑啊,怎么不跑了?”沈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他身后站着四个大汉,都是沈府的家丁,纷纷围拢过来。

沈晟冷笑着,“慈悲”地俯下身扶她:“你别跑了,就跟我回去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如尘猛地甩开他的手,强撑着墙壁站起身,她的脚有些发颤,可是她还是迈开了步子。

跑!

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沈晟嘴边浮着戏谑似的笑。见她越跑越远,他又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拦住她,把她给我绑回去!”

福知立刻跑上去拉住如尘的手腕。如尘拼了命甩开,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心一横,她干脆抓住福知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啊!”福知痛呼一声,猛地踹了她一脚,“贱人!”

如尘被踹到地上,摔得手肘膝盖擦出了血,但她仍是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这死娘们儿,还挺倔!”

她能听见身后的调笑声和咒骂声,家丁们的脚步越来越近。

恐惧像一条无形的鞭子,鞭打着她一路往前狂奔。

“贱人若再不识相,休怪对你不客气!晟二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说话的还是福知,“跟着二爷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

如尘完全听不进去,她只是拼了命地往光亮之处跑去。

眼角的热泪像雨,哗哗地往下流。

她在心里祈求着,祈求着神灵。

倘若九天神佛果真怜悯世人,知凡间疾苦,念尘世悲欢,便帮帮她吧!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

这样隐姓埋名、身不由己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恰在此时,银色的甬道深处有一辆马车,徐徐往她的方向驶来。

马车装饰虽不富丽,但车厢前挂着的灯笼精致,想必是扬州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

几乎是一瞬间,她生出一个极其强烈的预感,像是冥冥之中的昭示。

她的神袛来了。

“吁—————”

马儿撕裂似的嘶鸣声,响彻在漫天飞雪里。

车夫吓出一身冷汗,俯身看去,高举的马蹄之下,匍匐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

车夫微微愣住,看到雪色中的女子抬起头,泪眼涟涟。

这女子生得极美,凌乱乌丝披散着,长至腰际。单薄的素色中衣裹在身上,紧贴着脊背,微微显出蝴蝶骨的弧线。

“公子!有人拦马车!”

厚重的流苏门帘慢慢揭开,马车里的男子微微抬眸。

跪在雪色甬道里的女子,浑身血迹,乌丝凌乱,一身单薄衣衫,映衬得身段勾人心魄。

扑通一声,她跪在他面前,郑重地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时已双眼泛红、泪如泉涌:

“这位公子,求您救我!”

车厢昏暗,里头的男子逆光坐着,宽大的圆领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这是我们沈府的家奴,她偷了府里的东西,私自外逃,我们正要将她抓回去发落。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沈晟立即上前,狠声威胁道。

如尘开口反驳:“不是这样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求您救救我,若被他们抓住,我……我怕是……”

“怕是什么?不要脸的东西,偷了东西还敢攀污主子!”话未说完,如尘便被福知猛地一踹,几个壮汉家丁不由分说便过来拉她。

如尘死死扣住马车边缘,说什么也不放手。她拼尽全力扯住车夫的衣摆:“车夫大哥!求您救救我,日后我当牛做马报答您……”

车夫皱了皱眉,转而望向车内:“主子……”

须臾,里头传出低沉的一声:“让她上来。”

车夫立刻会意,正欲拉她上去。

沈晟等人岂肯轻易放过,几个人连拉带拽,拖着如尘往巷子去,又有人堵在车夫跟前,瞪着眼恶狠狠威胁道:“臭小子!再要多管闲事,仔细你的小命!”

“乌合之众。”车夫扯了扯嘴角,一个跟头便跃下马车,翻到众人后侧。

一个左勾腿、一个右侧踢,将几个家丁打倒在地。又像拎鸡仔似的,扯住沈晟的后领,嗖嗖几下,便将他甩到巷壁上。

待沈晟等人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时,车夫已将如尘拉上了马车。

厚重的帘子落下去,车厢内没有点灯,纱窗也紧紧扣着。

厢内一片昏暗,不过十分暖和。

如尘未敢乱动,只选了个角落蹲了下去。

“她是我们沈府签了死契的下人,你不能带走她!”沈晟等人揉着屁股,仍不肯放手,扒马车的扒马车,勒马头的勒马头。

“你们是哪家的?报上名来!竟敢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二爷可是知州的公子!在扬州,胆敢招惹沈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东西!快把人放下来,听见没有!”

“沈家?”昏暗中,男子轻笑了一声,“记住了吗?”

车夫在外头应了一声“记住了”,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往前奔驰。

面前围挡的家丁怕死,连忙躲闪逃散。

喧嚣遁去,室内安静下来。

如尘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手指和脚趾头都用力缩紧。因为痛楚,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雪夜冰冷,静下来后,她方意识到双脚赤着,早被冻得发紫,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血糊糊的。

一股猩甜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着。她挤成小小的一团,尽量不碰到他的衣物。

只是马车不大,方寸之间,马车颠簸,她不受控制地往边上一偏,还是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袂。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急忙躲回去,声音因为方才的叫喊,有些哑滞。

“冷吗?”

如尘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他解下身上的斗篷,覆在她身上。

斗篷上还残留着体温,伴着微淡的清苦的松针味,压住了些许血腥气。

如尘全身被包裹着,只有双足余下一点脚趾,露在外头。

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那带血的趾头上,她连忙又往里缩了缩。

“有去处吗?”昏暗中,他的目光似乎有所转移,声音很冷。

“飘…飘香院。”这三个字说出来,如尘感到空气凝滞了会儿。

这一刻,她莫名对这三个字有些羞耻,好像说出这个去处,就是在宣告她是那里的女人似的。

但很快,她又为这短暂的羞耻感感到愧疚。她不应该“背叛”姐姐,不应该被尘世的观念影响,而对她们有偏见。

因此她坚持说出了口,不去想他会如何看待她。

好在他没有细问,只是嗯了一声。

如尘低着头,一直不敢抬头看他,也不知他的神情如何。

她只记得,那个雪夜过得格外漫长。马车摇摇晃晃,厢内昏暗寂静。

他吩咐车夫前往飘香院后,就没再说话。

她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小兽,慌张又警惕地观察着外部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只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窗外风雪的呼啸,像女子哭泣的呜咽声。

风雪时不时打起马车帘子,吹动他宽大的衣袂。

透过外头时不时闪现的光亮,她看见他一点侧脸,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瘦削。

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一个遥远的梦。

她的鼻头突然有点酸。

此番离去,往后只怕再也无法在扬州立足。可姐姐的身契还在飘香院,一时半会儿还赎不回来。

她们两姐妹在扬州无依无靠,今夜过后,还不知会面临怎样的狂风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驶过一处极其颠簸的巷口,马车内顿时一阵摇晃。

她用尽全力抓住车身,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跌到那人怀里。

下意识的,她胡乱抓住他的身体,却不知碰到哪里。黏湿冰冷的触感突然袭来,吓得她立即缩回手。

一股猩甜的浓重血腥气,在马车内蔓延开来。

借着外头的光,她看到他腹上的衣物被鲜血濡染,长长的刀伤,血肉外翻,触目惊心。

“不想死的话,闭眼!”昏暗中,他掖了掖衣袍,喉中发出的声音极冷,似乎有了些许愠气。

她吓得立即捂住眼睛,重新缩回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许久以后,马车停在飘香院门口。如尘心里害怕,匆匆忙忙便下了车。

临行前,她忍不住回头,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只看到被阴影覆没的脸,瘦削的下颌,线条似的精致。

“日后若有难处,拿着这枚玉佩去永祥楼,他们会收留你。”

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伸了出来,掌心托着一枚黛蓝色的荷包,深红色的流苏顺着他的指缝滑落下来,映衬得他的手骨雪似的发亮。

车夫接过男子手中的荷包,直接扔到了她怀里。

雪花静静落下,她立在飘香院巨大的栀子灯下,捧着那枚恬静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此后几天,她都梦到今日的场景。

梦里,在夹杂着松针气味的血腥气中,那翻飞的衣袂像羽化的鹰翼,带她飞跃所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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