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院西侧长廊尽头,叶如烟的卧房里。
如尘坐在檀木桌前,已换上一身新亮的行装,正在包扎伤口。
受拶指之刑的手指,血肉模糊,她对着那疮痍的手指,轻轻擦着药。
“你不能在这里待了,他们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的。”叶如烟从柜子里拿出梨木箱子,放在她面前。
“这些是我之前给你攒的嫁妆,你先拿着。我原想过段日子,就到沈家去给你赎身,再让叔母给你议门好亲事。没想到你竟发生这样的事……”说着说着,叶如烟突然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起来。
如尘忙上前拉她的衣袖,宽慰道:“姐姐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这些都是你辛苦攒的钱,我不要它,你快收起来。”
叶如烟拂袖拭泪:“都怪我力弱,没能照顾好你。原想着沈府清贵,从不苛待下人,是个好去处。你留在那里多看多学,涨些见识也是好的,就没早赎你出来。谁曾想,让你受这种屈辱。”
“我不要紧的。”如尘见不得姐姐哭,心里也酸楚得厉害,忙替她擦眼泪,扑进她怀里,“只要姐姐平安就好。”
叶如烟捋了捋她的额发,慢慢止住了抽泣,强打精神,开始收拾包袱:
“不行,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今天晚上必须送你走。你五儿姐姐,自从赎身嫁人后,便在城北置了几亩田,庄子上可以住一段时日。你先去那里避避风头。”
说着,叶如烟又从高柜深处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锦匣,里头装着不少金银细软。
看着她把匣子里的金银细软都放进包袱里,如尘急着连忙压住她的手:“姐姐,这些可都是你留着赎身用的私房钱!”
叶如烟推开她,语重心长道:“你出去难免有花钱的地方,再者找人帮忙,咱们也得表示表示。你五儿姐姐从前最喜欢我这个紫玉镯子,你拿去送她吧。”
说着,她将腕中一枚水质通投的紫玉镯子褪下来,穿进如尘腕中。
“真的非得这样不可吗?”如尘鼻头一阵酸涩,抱着叶如烟哭起来。
叶如烟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我在这里他们都知道,你是他们的家奴,若是强行带你走,我也无可奈何。现在只能先‘走为上策’了。日后,我再去沈府找老太太请罪,求他们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
“求他们做什么!都是没心肝的东西!”如尘顿时皱紧眉头。
“你的身契毕竟还在她们那儿。”
“大不了我再改名换姓一次,反正我本就不是叶如尘。”
如尘的话刚出口,叶如烟立即唬了一跳,掩住她半张嘴,压声道:“要死了!如今大了还这么没轻没重,怎么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如尘撇了撇嘴。
“以前咱们年纪还小,那年青州又刚好遭了大灾,很多逃难的人涌入扬州投奔亲戚,这才钻了户籍登记的空子。现在再想蒙混过去,已不成了……”
“那咱们离开扬州吧!”如尘眸中闪起亮光,
“先前我听那些走商的提过,汴京富庶浩大,有的是门路。很多私逃过去的女孩子,想要留在汴京,只需要给那儿的行首交一笔钱,就可以落户。行首会安排到那些富户家里做女用人,三两个月就能攒够本钱,到时再入市做生意,慢慢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我的好知之,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叶如烟捋顺她额边的几缕碎发,柔声道,
“可是,你涉世未深,把安身立命想得太简单了。像咱们这样的女子,若是没有倚靠,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你的模样那么出挑,若是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又被什么权势之人盯上。到时,我拿什么保护你?”
“姐姐……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如尘攥着她的衣袂,嘴上安慰她,眼泪却不自觉地啪啪往下掉。
她知道,她只是嘴硬。她根本没有能力自保。
这时,如尘突然想起那枚羊脂白玉佩,脑子一热,道:
“姐姐,我有个地方可以去!或许那里能有一线生机。”
“什么去处?”
“永祥楼。”
如尘将玉佩拿出来,同她说了马车上男子救她的事。
叶如烟却严肃地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去。”
“为何不行?”
“你还小,不知道世道人心险恶。他行事神秘,来历不明,身上还带了伤,实在是太危险了。”
“如果他真的要害我,大可以直接就把我掳走。”如尘坐到拔步床上,抱着那圆润发亮的黑漆雕花栏杆,发起呆来,
“虽然表面冷冰冰,凶巴巴的,但是他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在那种情况下还愿意冒险帮我,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好人......”
叶如烟深深叹息一声:“你太天真了,太容易相信人。这不是件好事。”
“可是姐姐,主动出击总好过坐以待毙吧。我现在没有别的退路了,盛若溪她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必须离开扬州!否则,我不会有安宁之日的。”
叶如烟却坚持不肯答应:“我已经联系好马车了,就在后门候着。你现在拿好行李,立刻就走!那里会有人等你。”
“可是……”如尘欲言又止。
“快走。”叶如烟不由分说,将她推着拽着,一路带到后门马车跟前。
“等你安顿好,事情平息了,我再找时间去看你。”叶如烟嘱咐了如尘几句,便吩咐车夫往前赶去。
马车徐徐驶动,如尘掀开车窗帘子,看见姐姐站在昏黄的栀子灯下,静静地望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包袱失声痛哭起来。
*
初冬的雪落得悄无声息,沈府朱漆大门上的兽首泛着湿漉漉的冷光。
盛氏扶着冼妈妈的手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满屋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箱笼,眉头紧锁。
这些天,盛氏几乎将梧桐轩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沈芜。
“老奴已经派了四拨人,分别往城南、城北、城西、城东去找了,可就是不见人影。”管事陈工忙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回话时声音已是疲惫不堪。
盛氏听得牙关咬紧,看见沈应明在梧桐轩里来回踱步:
“再加派人手去找找,尤其是要打听打听,最近那些青楼妓馆里,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是!”陈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转身离去。
挑起门帘出来时,正撞见盛氏眉间竖起了纹路。他垂首作揖,擦身离去。
屋内的沈应明抬起头,二人一对视,便仿佛点燃了火药的引线,气氛紧张起来。
沈应明从鼻间哼出一声不耐烦的长气,掀开衣摆坐下来:“都怪你!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盛氏被近日的事缠得烦心,见他这样,顿时也拉下了脸:“还能怎么办,继续找。”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痴心妄想呢?”沈应明冷笑,“要我说,咱们沈家就没那个命,干脆退婚了事,以免婚期到了交不出人,反惹一身腥。”
“主君!”盛氏急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了啊!这时候退亲,不是打裴府的脸面吗?以后官途还要不要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真的把兰丫头嫁过去?”沈应明摊开手,仿佛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情。
“那怎么行!”盛氏急切反驳,眼里浮起水光,“那裴家大郎病得只剩半口气了,咱们兰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她年纪还那么小,天真不懂事,你怎么忍心?”
“你也知道那是个病秧子。兰丫头嫁不得,那芜丫头就嫁得了?难怪老太太极力反对,难怪芜丫头拼死也要逃。这次你未免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当初你也是点了头的......”话音未落,沈应明眼底掠过寒芒,盛氏立即噤了声,暗暗咽下这口气。
原以为沈芜是个逆来顺受的温顺脾气,哪怕真的被逼嫁过去,必然也是不敢违逆的。没想到她脾气跟她亲娘一样,又烈又倔。
这下可好,不仅眼前这个香饽饽打了水漂,甚至还有可能赔上她的兰儿。她恨不得现在就将沈芜抓回来,剁碎了煲汤喝。
“你准备一份厚礼,明日我亲自去退婚。”沈应明冷着脸,撂下一句话,便甩了甩衣摆离去。
盛氏转身坐在炕沿上,越想越是气不过,操起桌边的茶盏点心,悉数砸在了地上。
冼妈妈等了好一会儿,见她消气了才敢进来回话:“大娘子,梧桐轩那贱蹄子昨儿夜里跑了。”
“一群又懒又贱的蠢货,看个丫头都看不住!”盛氏听见这个消息,气得更厉害了,操起边上的花瓶香具又是一通乱砸。
屋内哐当乱响的,惹得小丫头们躲闪不及。
冼妈妈连忙也侧身躲了躲,但仍是硬着头皮上前安抚她:“大夫人别动气,身体要紧。”
良久,盛氏情绪稍稍平缓了些许,洗妈妈方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去飘香院找啊!要么就去她叔母那里要人。除了这两个地方,她还能跑去哪?”
冼妈妈立即点头应下,才打起帘子准备去办,盛氏脑子一转,忽又抬手止住冼妈妈的脚步,“且慢,先找几个机灵的暗中盯着,不要轻举妄动。”
“为何?”冼妈妈不解。
她唇角渐渐勾起弧度:“沈芜那小贱蹄子若是和她商量好的,说不定会回来找她!你们先派人盯着那她,若有那贱蹄子的行踪,立刻回来报我。”
“是。只是……若是芜姑娘真的找不回来……”冼妈妈圆钝的鼻头皱了皱,“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退婚!”盛氏不禁攥紧了桌沿,“若嫁的是裴二郎,倒是个好去处,可惜求亲的是裴家大郎。一个短命的病秧子,休想搭上我兰儿一辈子。”
冼妈妈听罢,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廊外有响动。不多时,有个青衣小厮急慌慌地跑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滚在地上:“大夫人不好了!晟二爷让人给打了!腿都快要断了!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盛氏急忙掀开帘栊出去,“发生什么事了?说清楚!”
那小厮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回道:“二爷今儿一大早,就往飘香院去找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伙人,个个凶神恶煞的,将二爷拖到巷子里就打!
小的们拼命护着也护不住,足有一刻钟,便见里头的人将二爷扔了出来。刚出来时虽然挂了彩,但还能说话,现在二爷竟昏死过去了!”
“好端端的,他去飘香院做什么?”话毕,盛氏便想到昨夜如尘出逃之事,立即明白了过来,此事绝对跟她脱不了关系。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贱人!”她一脚踹到小厮身上,咬牙切齿道:“没出息的东西!废物!蠢才!”,便匆匆往鸿志轩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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