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扬州,仍飘着细细的雪。
马车缓缓前进,车轮碾过被雪打湿的巷道,一路往城北方向去。
如尘已经止住哭泣,缩在马车里,两只眼睛却肿得像核桃似的,有些睁不开了。
她看着车窗外的细雪,薄云随风飘散着,将月光的轮廓渲染得模糊朦胧。
她不自觉拿出那枚羊脂白玉佩,轻轻摩挲起来。
借着窗外幽微的月光,她看见,玉佩上并不全是雕花纹样,还刻了字。
她将玉佩拿起来,搁在月光底下,透过光亮,方看清那个字。
是一个小篆,刻的是“裴”字。她先前写信给程庭芝时,特意查过这个字怎么写。
她愣了一下,神情渐渐有些迷茫起来。怎么会这么巧?他也姓裴。
如尘细细思忖了许久,也没想起扬州有哪家权贵是裴姓的。
她心里突然晃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是近期来扬州替兄提亲的裴家二郎,裴槐序?
“姑娘,夜深了。你好生歇息吧。还有好半日才到城北呢。”车夫突然开口,把如尘吓了一激灵。
经历过那些非人对待,她现在颇有些草木皆兵起来,很容易受到惊吓。
良久,她缓过神来,放好了玉佩:“劳烦了。”
车窗外夜色昏沉,细碎的小雪,仍旧静谧地落着。马车摇摇晃晃,像儿时母亲照顾她的摇篮。
恍惚间,她闻到一股异常温煦安逸的熏香,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漫长。待她清醒时,浑身像散架似的难受。
鸟声雀雀,车窗外传来若隐若现的市井吆喝声。
她揉了揉发涨发昏的脑袋,掀帘的刹那,晨曦刺得她睁不开眼,待瞳孔适应了光亮,她才发现马车停在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她迷茫地蹙了蹙眉头。
城北庄子,按理来说应该是乡下,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欲问车夫,对方却不知所踪。
她下意识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却见长街两侧悬满栀子灯,胭脂香混着酒气幽幽浮动。
这哪里是城北郊外,分明是东市花街。
“姐姐!姐姐!”八年前的呼叫骤然刺破记忆。同样是个霜雪初融的清晨,她亲眼看着姐姐被老鸨带进了挂满栀子灯的“漂亮阁楼”里,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那个画面,成了她八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刻那些栀子灯正在晨风中摇晃,却像无数眼睛,将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复苏。
她突然心口一缩,身子发起抖来。
再度抬头,她看见本该候在车辕上的车夫,此刻正躬身向二楼倚栏的老鸨作揖。
她太熟悉这个场景,必然是商量着如何将她卖个好价钱。
车夫余光似是察觉到楼下异样,投下目光。
对上视线的刹那,她心头一紧,立即拿好包袱,跳下马车。
“不好!跑了!”车夫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如尘立即拔腿狂奔,没有回头看他是如何追赶过来的。
她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冷风扑在脸颊上,像刀刮似的疼。
她却顾不得许多,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一个劲儿地往前狂奔,片刻都不敢停。
她慌不择路,即便撞到卖炊饼的大爷,撞到满架琳琅的卖货郎,撞到正在选头饰的姑娘,也不敢停下脚步。
她只是像个亡命奔逃的小马驹那样,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可疑的影子,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记忆驱使她一路往熟悉之处走回去。
她片刻不敢停留,终于在暮色时分赶回了飘香院。
看着飘香院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月白窗纱被风吹得鼓起,她眼含热泪,几乎哭出来。
没想到,偌大的扬州城,让她最有归属感的地方,竟是这个曾经她最厌恶的地方。
可是,当她准备上去找姐姐时,她突然看见,飘香院外聚集了许多行事异常的熟面孔。
她认得他们,都是沈府的家丁,必然是盛若溪派人来抓她回去的。
她连忙遮住面孔,避开人群,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飘香院,往人群密集之处跑去。
可是,她又能去哪呢?“叔母”那里也是个虎狼窝。
她十分确信,只要她出现在杨柳巷那个小院里,那个叫王氏的女人,不出半刻钟便会将她送回沈府“献殷勤”。亦或是,另一所妓院。
夜色渐深,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额间忽而感到一阵冰凉,抬头望去,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她想起儿时母亲常唱的那支小曲,娘亲温柔的嗓音仿佛萦绕在耳畔:
阿娘揉面笑盈腮,麸星沾得眉黛白。小犬绕膝讨碎面,阿爷负荆推门来。
柴烟熏透窗边椒,新蒸枣糕裂口开。稚子偷蘸饴糖水,画个团圆在灶台。
她眼睛有些发涩,走着走着,她闻到街边饭菜的浓香。一天了,她什么都没吃,此时已是饥肠辘辘。
她抬起头,看到面前金碧辉煌的三层楼阁,不禁心头一颤。
楼阁之上,悬挂着匾额。匾额上板板正正地写着三个字:永祥楼。
里头游人如织、人声鼎沸,跑堂们端着托盘穿梭其间,脚步声和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雪扑在她的脸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傻愣愣地站在门前
她的发髻散乱、衣衫单薄,脸颊被寒风割得通红,唯有一双杏眼饱含水光,在里头灯火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她站在永祥楼的飞檐投下的阴影里,想起那声低沉的嗓音。
“日后若有难处,就到永祥楼来。”
*
在扬州生活这么多年,如尘对这个扬州最大酒楼早有耳闻,但还是头一次进来。
隔着眼睫,她看到这座威仪的三层大楼,硕大的匾额高悬房梁,古朴典雅的装饰,在喧闹繁华之余,增添了几分静雅的韵味。
“客官稍等片刻,东家今儿去收账了,晚些方回。”跑堂一面领她上楼,一面悄摸打量她。
如尘不禁掖了掖脏乱的衣袍,垂下了脑袋。她嘴角扯出礼貌的弧度,只跟着他往前走。
不多时,跑堂将她领到了二层的空闲包厢,让她先在此等候。
跑堂离去后,又有人来上茶上点心。
如尘饿坏了,顾不得矜持,抓起糕点便往嘴里送。一时着急,喉咙噎了噎,她连忙拿起茶水送了送。
不料茶水太烫,她下意识就糕点茶水悉数悉数喷了出来,搞得场面很是狼狈。
她连忙将桌案收拾干净,把溅在地上的茶水也擦拭了干净。
待做完这些,如尘忽而觉得自己好丢脸、好狼狈。
一股酸涩感涌了上来,她眼角微微发热,泪水不禁落了下来。她低下头,边擦眼泪边吃糕点。
过了许久,还没等到人。
她望向窗外。酒楼的装潢清雅,更像是茶楼。廊外吊着竹子编的卷席,各包厢还有烟罗细纱分隔。
风儿一吹,便有如林间柳条,纷纷扬扬,甚是幽静。
酒楼中央的露台,店家请了乐工奏乐。低沉、悠远的古琴声,在雅致的楼阁,飘飘荡荡。
她不禁被清雅的琴声吸引,起身走到窗台边。
天井边垂挂的细纱,被风吹得如烟似缕,好像触手可及,然而一旦伸手,她却只能触到一片虚无。
*
与此同时,三楼西侧的厢房内,茶香似有若无地弥漫着。
一名身着鸦青色深衣长袍的青年男子,被跑堂从喧闹的厢房请出来,一路走到僻静的厢房。
他掀开窗边的纱帘,目光下视,聚焦在楼下厢房的窗子上。
窗台边的女子形容有些狼狈,手指缠着染血的白棉布,正压低身子微伏在窗台上,安静地看天井外的光景。
她的肤色很白、眉眼精致,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头发很是乌黑浓密。
梳的是丫鬟常梳的垂鬟分肖髻,髻上什么都没有,只用红绳绕了几圈,将乌发束系了起来。
唯有一束黑发,贴着脖颈垂下来。
平常时候,他不会留心女子的发髻,实在是这束头发,有几分独到之处。
恰是这束贴在脖颈上的头发,沿着身形的起伏,给她带去几分温婉柔媚的气息,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她这个年纪的稚气。
不过,他见过太多容貌姣好的女人。她虽有几分皮相,也实在不足为奇。
唯有那对似曾相识的眉眼,让他眸中闪过一丝震动。当日马车昏暗,他身负重伤,不曾留心。
如今这样细看,这个女人长睫微低、眉间微蹙的模样,竟活脱脱像极了......
那个故人。
须臾,一名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上前给他递茶水。
他垂下眼睫,敛住眸中起伏。
“主子,二楼的姑娘是专门来找您的,她已在西厢房静候多时,您是否要见?”
青年男子拿起茶杯,刮了刮杯沿:“此次南下扬州调查旧案,已经打草惊蛇,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中年男子应了声是,却见主子并未挪步,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的侧影,眼中似有意味。
他有些拿不准主子的态度,又问:“那女子口口声声说是投奔您而来,主子预备如何安置她?”
这简单的问题,倒像是突然问倒他似的。他手中一顿,久久没有回音。
“永祥楼、福芳楼都有闲职可以安排她留下。”
青年男子依旧没有作声,只是看着窗边的女子,不自觉刮着杯沿。
他沉默了许久。
中年男人有些诧异,主子性子沉稳,做事雷厉风行,很少有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
难道是主子想带她回汴京,留在身边?
可是主子向来不近女色,这种风流之事从来没有过。
也是奇了。
难道今儿来的其实是向来风流的二主子?这样想着,中年男子细细端详起他的眉眼。
主子在汴京称病不出,向来以裴槐序的模样身份出门办事。这也是他头一回儿见易容后的主子。模样竟和真人别无二致,完全看不出来是假的。
一道锋利的眼眸刺过来,看得他立即冷汗淋漓。
这眼神,是主子没错。
中年男子笑道:“主子,女孩子心思细腻,做事也妥帖,不像曜风他们那样粗手笨手的。若主子喜欢,不如带回府里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青年男子的眼睫微微垂下来。不过只有三分像她。他竟就有些不由自主了。
冷笑一声,他将茶盏搁到中年男子手里,说了句:“罢了。”
中年男人连忙撤身让步。
他想起前些日子她的遭遇,想起她蜷缩在马车上时,那血迹斑斑的脚趾,以及此时搭在窗台上,那被棉布缠绕着的手指。
他道:“扬州怕是留不下去了,你安排一下,送她到汴京去吧。就让她去丰乐楼,工钱照常给,待遇不必特殊。以后她的事,也无需再告予我知。”
中年男人微微一愣,连声应是。
*
如尘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永祥楼的当家收账回来。
可惜,他并不是那日的人,而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对方自称姓钟,大家都叫他钟叔。
钟叔接过玉佩,只瞧了两眼便搁下了。他堆出笑来:“永祥楼现在不缺人,倒是汴京的丰乐楼正缺一名茶艺师。只是需要到汴京去,背井离乡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如尘眼睛亮了一瞬,勉强压下内心的喜悦,镇定道:“愿意,当然愿意。”
“姑娘刚来,技艺生疏,每月只能先给你五钱银子。等你学好手艺,能独当一面之时,自会给你涨薪酬,姑娘意下如何?”
“没问题的。”如尘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从前在沈府做贴身丫鬟,她每月领到的薪资也不过三钱。
现在既能离开扬州,又能在汴京找到差事,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可是,她忽而又有些犹豫,颇为审慎地问道:“钟老板,我身份比较特殊。我是从主子家......逃出来的,身契上有难处。”
听了这话,钟叔只是微微一笑:“这倒不难,籍契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的,姑娘无需担忧。何况,若不是因为这份‘难处’,哪来你我今日相见的缘分呢。”
如尘水眸微顿,慢慢展开笑靥:“多谢钟老板。你家主人可在此处?可否引荐,我想当面跟他致谢。”
“家主不在扬州停留,即便因公来此,也不轻易见客,实在抱歉。”
“你家主子可是汴京侯府的裴家?”如尘直接问出心中疑问。
钟叔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笑着摇头:“家主虽然姓裴,但祖上三代都是扬州人氏,做的皆是酒楼营生,和汴京的权贵没有往来。”
不是汴京来的裴家?那会是谁呢?如尘眉头微蹙,见钟叔不愿细聊,她便没有再细问下去。
良久,钟叔起身离开,如尘忙起身送他,又再次道谢。
“姑娘先别急着谢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汴京的活计虽然能给你安排,但丰乐楼可不是慈善堂。那儿的东家可是个厉害人,说一不二,从不养闲人。还望姑娘到了汴京,务必勤勉上进,不要丢了咱们扬州永祥楼的脸。”
“嗯!”如尘笑着应下。
而后,钟叔又交待好启程上京的时日及其他内容,如尘才道别下楼。
“送姑娘上汴京的渡船七日后才靠岸,这段时间姑娘就先在永祥楼打打下手吧。稍后我会让人领你去后廊通铺,你先和后厨张嫂一起将就几天。”
“好。”如尘答应的声音很清脆。
从西厢房出来,行走在竹香缭绕的天井长廊,如尘渐渐感到足下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似的。
“毛儿,你带她过去吧。”钟叔唤住方才领她上楼的跑堂。
如尘冲他笑了笑,微微颔首。毛儿点头,示意她跟过去。
如尘不禁往前疾跑了两步,裙袂摇曳。
“姐姐!我终于可以离开扬州了。我就要去汴京了。我竟然可以去汴京了!”
“姐姐,等我攒够了银子,就立刻把你赎出来。我们再在汴京开个小店,买个小院子,以后便不用仰人鼻息地过日子了!”
“好。”神思游离之间,如尘仿佛听见姐姐宠溺的笑声。
她好像在说:“我们家知之,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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