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日,盛氏终于肯让如尘见姐姐一面。此时,她已经被转移到沈府后院的下等耳房里。
“姐姐?”
当如尘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手指在微微发抖。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却被大物件遮挡了大半光线。
床榻上的人影听见声音,立即动了动,里头传来一声轻咳。
“如尘?是你吗?”她的声音虚弱,但越来越急切,像是黑暗中的人胡乱抓取着什么似的。
如尘听见了衣物的摩挲声,立即走到床前,将叶如烟扶起来。
叶如烟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还有未消的淤青。
她身上盖着薄被,露出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一道紫红的淤痕。
“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如尘声音发颤,轻轻抓着她的手腕,全然不敢碰她的伤处。
叶如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碍事的,只是些皮外伤。”她掖了掖衣袖,藏住身上的淤紫。
如尘垂着脑袋在荷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白瓷瓶:
“这是仁心堂特制的金疮药,药效可好了。我的手指用了这个,不过七八日就能沾水了,你快躺下来,我帮你上药。”
叶如烟却摇摇头,将金疮药塞回荷包里,嘴角扯出温软的弧度:“大夫已经给我上过药了,你不用担心。”
说完,她翻开如尘的衣领、袖口,检查她的伤势,“你呢?有没有受伤?她们还有没有打你?”
如尘摇了摇头,紧紧抱住叶如烟,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暖香,如尘突然鼻头一酸,泪水不禁决堤而出。
屋内一时静默,只有衣衫移动的响动。
叶如烟低头整理如尘散乱的鬓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都怪我没用。”叶如烟突然开口,声音越发哽咽,“若不是我被他们抓住,你也不必被送到那虎狼窝去……”
“姐姐说的什么话!”如尘打断她,声音却放得极轻,“是我不听话,是我强出头,才连累了你,怪我才对!”
说着,如尘开始扇自己的巴掌,室内响起清脆的几声响,叶如烟立即压住她的手:“别傻了,我怎么会怪你呢。”
说着,叶如烟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如尘知道她在哭,心酸愈发浓重,便哭得更厉害了。
许久以后,叶如烟缓过劲儿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如尘也慢慢止住了恸哭,擦干净眼泪,取来方才带进来的包袱,轻轻放在姐姐手边。
“这是你之前给我的私房钱,我一分都没有用,全都在这。你快拿回去。”
叶如烟一怔,随即摇头:“你带去汴京用吧,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我用不着。”如尘按住姐姐的手,温声劝道,“沈家既然要我替嫁,自然会有嫁妆。这些钱是你辛辛苦苦攒的,你必须自己留着。”
“我现在已经被赎出来了,也算是自由身。盛若溪答应我,会送我到城外庄子静养,这些钱真的用不到了。”叶如烟坚持塞回她手里。
如尘摇了摇头:“听我说,姐姐。我已经跟盛若溪说好了。等我到了汴京,站稳脚跟,她就会放了你,我就能接你过去了。所以,这些钱你先帮我攒着。到时候,我们在汴京开个茶楼,这些钱就有大用处了。”
叶如烟转过头去,眼中噙着泪,轻轻说了声好。
如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记得上药,夜里别踢被子,等我回来接你。”
叶如烟破涕为笑:“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倒是你,还那么小,就要去你们远的地方,嫁给一个病痨鬼……”
说着说着,叶如烟又开始满含热泪。
她捋了捋如尘额间的碎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枕下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这个你收好。”
“什么东西?”如尘展开一看,发觉是一张药方,字迹娟秀却略显褪色,显然有些年头了。
“避子的药方。”叶如烟压低了声音,说出避子二字时有几分难为情,“干我们这行的,都有这样的方子。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竟也让你用上这东西......”
如尘听了耳根发热,急忙将药方塞回叶如烟手心里,难为情道:“好端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
叶如烟看着她懵懂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哽咽声越发重了,泪水如线似的滑落:
“傻知之,若嫁了人,这圆房之事肯定避不开了。若没有孩子,等他身故后,你改嫁也容易。若有了孩子,夫死从子,你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只能困在高门大院里,一生一世都做人家的替身了。”
姐姐的话像一记警钟,猛地在她头上一敲。如尘顿时愣住了,浑身冒起冷汗。
叶如烟顺势将药方叠好,放进她贴身的荷包里,又嘱咐道:“记着,圆房后一日内服用方管用。”
“姐姐,我害怕!”如尘想到即将要面对一个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男人,还有可能被那骷颅似的骨架压在身上,心里便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叶如烟紧紧抱着她,力道加重了几分人,她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关系的,其实也没那么吓人。闭上眼睛,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身体那么虚弱,肯定没力气,说不准一晃眼儿就过去了。”
“真的?”如尘眨了眨眼睛,眼眶里溢满的泪水倏地滑下一颗来。
叶如烟伸手拭去那滴泪,笑着点了点头:“若是他对你不错,最好。若是他待你不好,答应我,有机会的话,能跑就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千万不要顾忌我。”
“那怎么行!”如尘猛地摇头,“我一定要接你上汴京的!我们一定会在汴京,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叶如烟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担忧,但还是摸了摸如尘的额发,微微一笑:“好,但愿能如咱们知之所愿。”
*
婚期那日,扬州城下了一场大雪。
白亮的雪花簌簌落下,将朱红的廊柱衬得愈发鲜艳。
迎亲的唢呐声裹着寒风吹进梧桐轩,窗棂上长廊上挂着的红绸,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昼红转身扯过屋内面如死灰的女子,用力在她臂上一掐。
如尘嘶了一声,立即身子一缩。
“待会儿你只管低头往前走,出了垂花门便算功德圆满。大夫人说了,你只需安心去汴京,自会有人安顿好你阿姐,定保她衣食无忧。”
如尘揉了揉手臂,没有说话,只是睫毛一敛,覆上双眼,点了点头。
外头传来三声急促叩门,冼妈妈尖细的嗓子扎进来:
“新娘子可收拾妥当了?裴家催妆的喜娘都候了一刻钟了!”
“这就来!”昼红抓起妆台上的鸳鸯戏水盖头,往如尘脸上一盖,便将她推出门去。
门外喜婆早已预备着,见人出阁便扯着嗓子笑喊道:
“跨过门槛迎新喜,从此顺遂无忧虑;今日出阁成佳偶,来日富贵乐逍遥!”
如尘深深吸了口气,凛冽的寒气钻进肺里,让她打了个寒颤。
忽听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珠帘碎响,小丫头提着裙摆一路往前狂奔,口中直呼:“快去禀报主君,芜姑娘回来了!芜姑娘回来了!”
如尘一怔,立即掀开盖头。
只见月洞门外转进一袭素白斗篷,银狐毛领簇着一张芙蓉面。
满院红绸映着那张清瘦的脸。八年朝夕相处,她从未见沈芜穿过这样素净的衣裳。
乌青鬓间不见一点珠翠,唯有一支素簪斜斜插着,像是寒山寺外满山枯枝里冒出的一截青芽。
“姑娘?你......你怎么回来了?”她抱着红盖头走进雪中,迎上沈芜的视线,握着她腕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明明都逃出去了,眼看就要成功了,怎么又回来了?你怎么那么傻!”
沈芜的斗篷上还带着寒气,指节冰凉。她望着如尘身上的嫁衣,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我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害了你。”沈芜反手攥住她的手,泪珠打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那……姑娘你回来了,程公子怎么办?”
沈芜倏地垂下眸子,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人立于世,不是只有一个情字,还有家人、责任。我自己的命数,我自己抗,不该连累任何人。”
话音未落,垂花门处传来杂沓脚步声,沈应明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哪儿呢?芜丫头在哪儿呢?”
沈芜回过身,看见下人簇拥着沈应明于风雪之中走来。
她下意识将如尘往身后挡了挡,下一瞬,又眼眶含泪,垂下了头,声音带着几分怯意:“爹......”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知道回来?!”
待沈应明看清此刻立于园中的人确实是失踪许久的女儿后,积压许久的愤懑悉数涌了上来。
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手中的暖炉直接摔了出去,险些没砸到沈芜:“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白眼狼!”
他在廊下来回踱步,忽而卷起衣袖,从园中枯海棠上折下一枝枯枝,“啪”地一声便抽在雪中。
沈芜立即抬手去挡,素白的衣袖上立刻沾了泥水。
“不孝的东西!这些日子为了你的事,府里上上下下操碎了心!你还敢回来?!”
沈应明拿着枯枝在空中来回抽打,打得沈芜屈膝跪在地上,泪眼涟涟道:“女儿知错了。父亲要打要杀都使得,只求您消消气吧!女儿这回是真的知错了!”
话未说完,东边暖阁传来拐杖叩地声,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被两个婆子搀着,颤巍巍地走出来:“芜丫头......真的是芜丫头回来了吗?”
沈芜见状,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她起身扑进老人怀里,额头抵着那绣满卍字纹的膝襕,声音嘶哑:“祖母,孙女不孝,让您操心了!”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挲,浑浊的眼睛滴出泪来:“好孩子,你受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吃饭了没有?怎么就穿这么点?冷不冷?”
“祖母!”沈芜只是摇头,哭得像个泪人,越发上气不接下气。
她将脸埋在老人膝头,肩膀不住地颤抖,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都要哭出来似的。
如尘站在一旁,看着姑娘单薄的背影,手中的红盖头不知不觉攥得皱皱巴巴。
她敛住眸子,余光忽然看见不远处长廊晃动着一抹影子。
盛氏踱着步子慢慢走过来,一双柳叶似的眼睛紧了又紧。
如尘抬首,略过众人对上盛氏的视线,她的唇边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仿佛在宣告胜利似的,有些得意。
如尘走到她面前,摘下凤冠,连同红盖头一起悉数交还给她。
“既然姑娘回来了,我也没有替嫁的必要了。你可以放过我姐姐了吧?”
盛氏却只是掀了掀眼皮:“她回来是她的事,与你何干?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好了吗?没办好我怎么放人?”
“我不替嫁,就没有侯府娘子的身份可以接近权贵,还怎么帮你?”
“那你跟着沈芜上汴京啊,用你的手段,你的媚术,爬那病秧子的床啊。你不是最会勾引男人了吗?抢个男人对你来说很难吗?”
“你!实在无耻!”如尘往前压了一步。
“别动气,你看你今天多幸运。现在不用嫁给病秧子也能上汴京结交权贵了,多好的事啊?”
盛氏笑了笑,伸出一节手指抵住她的肩部,用力推了推,“别忘了我交代过的话,少府司的征召令什么时候到,我就什么时候放了你阿姐。”
说完,盛氏微微一笑,接过凤冠和盖头,走下台阶,直接对着人群命令道:
“来啊!快给姑娘梳妆!洗妈妈,你出去跟拦亲的说,再出几个对子,猜几个灯谜,拖上半个时辰才能上花轿!”
如尘转身回望,满院纷飞的风雪,再看沈芜一身素衣站在雪下,满脸泪光,那样单薄而瘦削。
为什么……
即便身体离开了,道义与操守仍旧会将人困住,像藤蔓的根系,深深扎在这牢笼中。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姐姐曾说过的那句话: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再美的花都经不住风雪催折。
这世间的女子,也大多如花般,飘零随流、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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