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槐序连忙压住她的手,将那衣襟系带处攥出了褶皱。
看着她逼红的眼睛,明明一副委屈的神情,却梗着脖子,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活像一头倔强的小兽。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无可闻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深夜来此,难道就只为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如尘看着那堵玄色的背影,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整理好衣襟,努力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
待那阵汹涌的情绪稍稍退潮,她才开口,竭力维持平稳:“当然不是。”
“那你究竟有何贵干?”裴槐序的语气掺杂着些许无奈。
“我是来问你,就这么把我扣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槐序的眉头瞬间一凝,他转过身,眼梢一紧:
“姑娘,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何时扣着你了?门就在那里,你想走随时可以走。”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如尘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裴槐序沉默了,看着她的眼睛,本就水亮的眼眸蓄满了水,涌动着清泉。
“几日前,你将我从有缘客栈带回来,口口声声唤我‘嫂夫人’。这些天,你又是拨丫鬟‘服侍’,又是让裁缝来给我量体裁衣,处处以‘沈芜’的身份安置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槐序凝视着她:“你不都把答案说出来了吗?如今又问什么?”
“有很多事情,就算觉察出九分又如何,未说出口便什么都算不得。”
如尘这话,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寒潭,让此刻的氛围越发诡谲起来。
裴槐序缓缓抬眸:“你说的……是现在聊的东西?”
“不然呢?”如尘目光直视他,没有丝毫的闪躲,“裴公子以为是什么?”
裴槐序敛住眼睫,浓密的阴影短暂覆住眸中情绪。须臾,他扯出一抹轻笑,往前一步,再次逼近她。
此次,他没有了轻浮的动作,有的只是步步紧逼的压迫感:“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叫叶如尘,是吧?”
如尘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很快,她强行镇静下来:“是。”
裴槐序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叶姑娘,那裴某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桩婚事关乎沈裴两家颜面,牵连甚广,不是你和沈大小姐玩过家家的儿戏。”
他略作停顿,语气沉凝:
“此婚约非我一人之意,乃是当今太子亲自做媒,我父亲为履行与沈太师的旧约,千叮万嘱,绝不容许出半分差池。
若新娘未入京便横死或失踪,我无法向太子交代,无法向父亲交代,无法向兄长交代,甚至无法向沈家交代,你明白吗。”
“所以,非得找她回来不可,是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槐序缓慢抬眸:“若当真非她不可,今日站在这里与我说话的,就不会是你,而是她了。”
“所以,”如尘的心猛地提起,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只要那个’新娘子’还在就行,是不是?哪怕是我?”
这急于确认的语气,让裴槐序浓密的眼睫倏然抬起。
他嘴角那抹弧度加深:
“怎么?叶姑娘听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是不是早就按捺不住,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如尘看着他嘴边又浮起的轻佻笑意,不禁闭眸深吸了一口气,方道:
“我只是个卑贱的丫鬟,命如草芥、朝不保夕。如今有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心动了,想抓住它,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你倒是坦荡,”裴槐序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一贯的审视意味,“你以为故意表现得与众不同,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我说的是实话,何必遮掩?”如尘目光转向别处,“何况,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另眼相看。只要裴大公子喜欢我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裴槐序立即轻笑出声。
他没有再逼近,但那追逐似的眼神并未消散,只是变得更加粘稠、更加难以捉摸。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如尘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耐心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凭什么觉得...他一定会喜欢你?”他抬眼打量着她,“凭你这身…平平无奇的皮相,干瘪清瘦的身材,还是鲁莽冲动、自作聪明的个性?”
如尘被他这话说得心里一沉,像被针扎了一下。然而,她深敛情绪,勉强笑道:
“就算他未必会喜欢我,但我勤快安分,可以给他洗衣铺床、煎药熬汤。我能把他照顾好,绝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裴槐序却又轻笑道:“我长兄与我这武夫可不同,他喜读诗书,平日最好舞文弄墨,志趣风雅。而你......”
说着,他的目光又在她面上扫视,“识字吗?”
如尘梗了梗脖子:“我可以学。”
“抵达汴京最多不过十日,纵使你天纵奇才,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能吟诗作颂。一个睁眼瞎,即便去了,也会很快被戳穿。”
“我...还是认得几个字的。”如尘小声道,越发没了底气。
“再则,作为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总要有一样拿得出手。你会哪一样?以你当前的条件,即便我送你进府,许你做了那侯府娘子,你又能装到几时?”
室内长久沉默。
裴槐序见她许久不说话,弯下半截身子,看她低垂的脸,正撞见如尘微微下视的眸子。
明灭的灯影下,她密长的眼睫上,挂满泪珠,稍一抬头,立即坠下一颗。
裴槐序稍怔。
“那你为什么......又要带我回来,今天试衣裳、明天打首饰的呢?”
如尘眸中渐渐汪起水光,这语气,倒像是他对不起她似的。
须臾,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抓住他的衣摆泣道,“裴公子,求您开恩,就让我替沈家小姐嫁了吧。”
昏暗的室内,只有窗棂投进来的几缕淡光,映在她身上。
她仰头看他,眸中清泉汩汩往外涌:
“到了那边,我一定会好好服侍世子爷的。我从小在沈府长大,小姐也是个药罐子,我最会照顾病人了。我跟您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求您了。”
裴槐序眼帘微紧,似乎不为所动:“你惯会以柔弱姿态示人,这以退为进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如尘愣住了,堆满眼眶的泪水,倏忽间又落下一颗。
她恳切道:“你我都清楚,裴家只是需要一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坐在特定的位置上,完成特定的仪式,堵住悠悠众口,以维系各方体面。至于这个人是谁,重要吗?”
说着,如尘抹了一把眼泪:
“裴家、沈家,还有你,之所以如此极力促成这门亲事,为的不就是沈家千金这个身份、这个符号而已吗?
你们从始至终有在意过‘沈芜’这个人吗?她的长相、她的性格、她的意愿,这些你们不是统统都不在乎吗?
现在,只要我能扮演好‘沈芜’,以沈家女儿的身份进府,就能平息这场风波,你可以交差,沈芜可以自由,我也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裴槐序眉心微动,他半蹲下来,与她平视:“侯府没你想象的那么好,雕栏玉砌也只是表面光鲜,你去了那里未必会好过。”
如尘怔住了,她没料想他会跟她说这些。她苦涩一笑:“再不好过,也比现在好过。”
裴槐序眼帘微紧,面色凝重。
“你还是觉得我是为了攀附侯门,为了荣华富贵,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
如尘顿了顿,须臾,她梗了梗脖子,笃定道:“是,我承认是。”
裴槐序眉头微挑。
“我只是个签了卖身契的小丫鬟,将来顶天了也只是给主家的公子做妾室,一辈子为奴为婢,毫无尊严。
现在有个天大的好处落到我面前,我若抓住了,便能一步登天,逆天改命,我心动了,我想要改变。”
“逆天改命?”裴槐序哑然一笑,“你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当你将命运寄托在他人的怜悯之上时,就永远无法改变命运。”
“对沈芜来说,裴大公子的婚约是个束缚、是个祸害。可对我来说,他有如神佛,可以渡我达成所愿。我现在既然有机会,自然要争取一下。”
“神佛?”裴槐序又是一笑,“他对你来说有如神佛?”
“你常年身居高位,不知道底层人的辛苦。像你们这样的人物,只要挥一挥衣袖,便能给我遮风挡雨,不是神佛是什么?”
裴槐序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方道:“照你这么说,我也是挥一挥衣袖,就能给你遮风挡雨,做你的神佛。
你不怎么不争取争取我?与之相比,我不是更身强体健,能护你更长远?”
如尘心头一颤,看着他眼稍带笑的眼神,那眼眸向来暧昧模糊,真假莫辨,不知有几分真意。
她垂下眼皮,敛住万千情绪,再抬眸时已是清明纯粹的一句: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嫁的。”
裴槐序眼稍一紧,“哦?”了一声。
“就凭你这平平无奇的长相……五大三粗的身材……刻薄狠厉的个性……我凭什么…要争取你?”
如尘刚开始因为害怕,声音压得很低,但随着说话节奏加快,越发清晰明快起来。
裴槐序听罢,先是一怔,随即嘴边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不禁低头大笑起来。
如尘见他不怒反笑,越发来了底气,继续道:“琴棋书画,你会哪一个?经世治学的文章,你又能通读几篇?能吟诗作对吗?会舞文弄墨不?”
裴槐序笑着笑着,缓缓抬起眸子,眸中似有星辰:“你还挺记仇。”
看着他唇边的笑意,不知为何,如尘的嘴角不自觉也跟着轻轻扬起。
“瞧你这副伶牙俐齿、锱铢必较的模样,若真让你进了府,我那温吞病弱的长兄……”
他突然停顿,眼神又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怕不是要被你这只刁钻的小狐狸,连皮带骨吞吃干净了?”
“裴公子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能有多大的本事。”
她刻意强调了“平平无奇”的语调,须臾,又抬头冲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你放心,我这只平平无奇的刁钻小狐狸,胆子再大,也只敢对你这只凶狠的大野狼龇牙咧嘴。绝不会让那位温润如玉的世子爷,受一点委屈。”
裴槐序眸中笑意缓缓凝滞,转而化作更深的意味。须臾,他转过身,摩挲着指上玉环道: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实话告诉你,假借他人皮囊得到的东西,即便再多你也留不住。有可能最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没想要那么多。”如尘听罢,立即提裙跪下来谢他。
这次她没有流泪,没有故作可怜,而是目光恳切地直视他,
“我所求不多,只是希望能借此机会,攒点银钱,能够尽快赎姐姐出来。只要往后能和姐姐在汴京有个安身之所,便足够了。”
说着,她冲裴槐序磕了两个响头。
裴槐序没说话,只是习惯性捻了捻手指,低头思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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