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门前的昏黄灯光散在地上,整个世界笼罩在静谧之中。
陈生往葫芦里灌满了酒,便顶着风雪去找他的伙计老张头买马去了。
蓉婶平日里便是早睡早起的性子,陪如尘聊了半宿,困得不行,便回屋歇息去了。
如尘心事重,没有困意,何况裴槐序还在屋子里,不便同寝。
她便只是坐在院子的小竹棚下,用铁钳拨弄火盆里的木炭取暖。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睫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
竹棚顶的茅草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她仰着头,目光游离地望着满天繁星,思绪渐渐飘远。
姐姐现在还好吗?
本来还想给姐姐写信,结果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炭火晃动,周遭事物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一抹硕大的黑影从房间里踱步而出。
影子蔓延到她身前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见裴槐序站在她身前。
简陋低矮的茅草屋,映衬得他格外挺拔高大。
即便是粗粝的虎皮貂绒披在身上,也被他的挺拔和仪态,映衬出几分贵气。
“你怎么出来了?伤还没好,快回屋休息吧,屋里暖和些。”如尘立即劝道。
裴槐序并未依言回屋,反而在火盆旁坐下。炭火在他眼底跃动:“我没事了。你进去睡吧,床铺已经整理过了。”
如尘攥着铁钳的手紧了紧:“还是你睡吧,你是病人,要好好休息。”
“我不困。”裴槐序的话干脆利落。
如尘凝眉看他,试图以眼神传达她的回拒,却得到他更为凌厉的回应。
那凌厉中夹杂着几丝她不敢深究的柔情。
如尘移眸,盯着盆中的炭火,轻声道:
“从前在沈府当值时,常要守到三更天。姑娘睡不安稳,夜里总要起夜,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你明日还要骑马赶路,还是进屋歇着吧,不然明天没有精力。”
“从前那样是你的工作,职责所在。现在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不用为我守夜。”
铁钳悬在半空,如尘望着裴槐序被火光勾勒的侧脸。
这些天,条件有限,他无法束发。乌青长发垂在肩头,只是用粗麻绳拢了拢额间的发。
虽面相看着比平日粗粝不少,倒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凌厉之感,像是山野间土生土长的似的,多了几分清澈明朗。
见他坚持,如尘便不再客气了。
她放下火钳,转身进屋:“你要是困了,随时喊我起来。我们轮换着睡。”
他极轻地点了下头:“知道了,去吧。”
如尘回到卧房,看见床铺虽然简陋,但被裴槐序整理得干干净净。
床几上新点了一根蜡烛,散发着昏黄的光。她从髻上取下一枚素发簪,插至蜡烛半截处。
待蜡烛燃至半段,发簪便会跌落,发出响声。听到响声,她就能醒来,以便让裴槐序进来休息。
屋内虽然简陋,但十分温煦。厚重的棉被,带着清新柔和的气味,让人感觉安心。
如尘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一个除夕夜。
那年除夕,萧辰得了水痘,谁都不敢靠近他,他只能独自度过。
除夕夜时,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过节,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她循着狗洞,偷偷去见他。
他怕过了痘给她,只肯待在屋内,隔着窗子,让她快些回家去。
她不愿意,蹲在窗子下边陪他说话。
那年的扬州,雪下得厉害,天气很冷。
萧辰拗她不过,让贴身小厮拿了火盆和小杌子,隔着窗子陪她守岁。
小厮怕她肚子饿,又从厨房里拿了几个灰扑扑的红薯,隔着铁架子,烤来吃。
后来,她经常梦见那个遥远的雪夜,烤红薯的香气弥漫整个世界。
她坐在窗子底下,手里攥着半个温热的红薯,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耳朵里传来萧辰低沉的嗓音。他给她讲从书里听来的志怪故事。
那些妖冶的故事,听起来像远古的低沉泣述,从那温煦的房间慢慢斜溢至天空,化为遮天蔽日的大雪。
渐渐地,梦里的雪也化了,化成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水落个不停。
她手里的红薯不见了,窗子也不见了,萧辰也走远了,什么都没了。
一转眼,周遭空无一物。
只有连绵不绝的大雨,将她隔绝着。
在梦里,雨水昼夜不停地下着,下了好久好久。
*
发簪落在木几上的声响,将她的意识唤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朦胧和湿润。
她擦干眼角潮湿,忽而闻见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悠悠飘来。
循着气味,走到廊外,如尘看见裴槐序正坐在炭火前烤红薯。
此情此景,和刚才的梦好像。
裴槐序抬眸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怎么醒了?不多睡会儿?”
如尘还在梦中,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好。”
裴槐序失笑,见她坐下来,便将羊皮做的毯子,披到她身上。
她身量娇小,农家粗制的羊毛毯子对她而言,又沉又大。不过,裹起来倒像被褥似的,又宽又暖和。
“尝一个?”裴槐序挑了个最大的给她。
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拿了个小的。红薯太烫,她连忙丢开手,下意识捏了捏耳朵。
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幼稚,通常只有孩童才会做。想到此,她颇为尴尬地搓了搓手,偷偷瞥了眼裴槐序的反应。
他面无表情,只是剥开红薯的皮,将薯肉放到风里凉了凉,便将红薯递给了她。
转而接过她手里的,继续剥。
她愣了一下,旋即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红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没那么甜,也没那么糯。
可是,她突然觉得很知足、很幸福。
“好香。你的手艺可以到东关街摆摊卖红薯了。”她不吝啬夸奖。
裴槐序坐在旁侧,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烤火,默默剥红薯,眉眼压得很低。
“冬天最适合吃烤红薯了。以前扬州城东关街巷尾有个嬷嬷,她卖的红薯可好吃了,可惜几年前她去世了……再也吃不到了。”
如尘捧着红薯,边吃边回忆起来,说到伤心处,不禁发出细微的叹息。
第一次去吃烤红薯,还是萧辰带她去的,每年冬天,他们都会到东关街巷尾找那个嬷嬷买红薯吃。
裴槐序陷入回忆似的,目光虚空地落在火焰上:“那个嬷嬷,已经不在了吗?”
如尘一愣:“你也认识嬷嬷?裴公子以前也在扬州生活过吗?”
裴槐序稍怔,撩了撩火盆里的炭:“小时候在扬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去过东关街几次,有点印象。”
“裴公子在扬州生活过?在哪一带呢?说不定咱们小时候还见过。”
如尘忽而来了兴趣,待要细问,却见裴槐序神情凝肃了几分,喉咙咽了咽,方挤出一句:“没有,只是跟父亲下来游玩,去过几次。”
“哦——”如尘沉吟了一声。
“这么说,你是扬州人?一直在扬州生活?”裴槐序忽然问。
如尘一顿。
“没有......我......我是青州人......八年前青州发了大灾,我是逃难到扬州来的。”
这个说辞,已经刻在了她脑子里,有时她甚至会恍惚,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毕竟,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更像编纂的梦境。
裴槐序的眉眼是一贯的冷淡,浓睫深敛着,愈发看不清神情。
“那你.....日子想必过得.....不容易。”他的话断断续续,像是安慰,但生涩得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看着他这模样,如尘不禁噗嗤一笑。
“其实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能吃饱穿暖、主子也不打不骂,已经抵过很多穷苦百姓了,我挺知足的。”
“是吗。”裴槐序低头撩了下炭火,忽而笑道,“之前走投无路,跪着求我救你的时候,也挺幸福的、挺知足的?”
如尘愣了一下,看他失笑的神情,旋即也抿了抿嘴角:“原来过得挺好的,你一来就不好了。”
“这么说,”裴槐序道,“我兄长是你的神佛,我是你的......扫把星?”
如尘用力咬了一口红薯,拱了拱鼻子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裴槐序低低笑了。
她手里捧着半截红薯,嘴角不禁也弯起一个弧度。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裴槐序很冷峻疏远。她总是远远的看着他,像瞭望远山的雪。
但今天晚上的他,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温柔、低沉、静默。
有点像......萧辰。
她压低了眼睫,仰头去看天上的飞雪。
想起那年除夕,萧辰给她讲故事时,她只听了一刻钟,便困得睡着了。
“你能不能给我......”她的话脱口而出,下一瞬又戛然而止。
脱口而出时,想的是让裴槐序也给她讲那时听过的故事。
戛然而止是因为,她猛然想起萧辰曾经教她念过一首诗: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如今风光依旧,却物是人非。
再像又能如何呢,终究不是当年旧人。
“给你什么?”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裴槐序不解地追问。
“没什么。床铺已经整理好了,你进去睡吧。”她立即岔开话题,低头看地上的影子。
裴槐序眼底闪过一丝探究,须臾,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能办到。”
她抬头看他的眉眼,廊间刮起一阵冷风,吹开他的额发。灯火映在瞳孔里,竟然显得有几分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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