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错愕后,她露出笑靥,眼眸澄净如洗:
“我没想要什么,我只是觉得,光在这里烤火实在无趣,想让你给我说书来着。”
“说书?”裴槐序显然没料到。
她眼梢一弯:“可我转念一想,你曾说自己自幼习武,不怎么读书.....我怕你不会,搞得场面尴尬,就没接着说啦。”
裴槐序思索片刻,道:“这有何难。你想听什么书?具体一点,兴许我会呢。”
“你确定?”
“虽说我读书少,但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过的奇闻异事也算是车载斗量。又不为作治学文章,只图个趣儿,便是我编纂的又何妨?”
“古书上说,《山海经》包含天地风貌、奇珍异兽,志怪神话,你择取一两处,随便跟我讲讲,可以吗?”
裴槐序仰面看了看廊外飞雪,眼睛似在追忆什么,缓缓道:“今年雪下得紧,遮天蔽日,不见月色,那就先说青女雪神如何?”
“雪神?”如尘立即来了兴趣。
“相传青要山上,居住着青霄玉女,本是广寒宫中司掌霜雪的嫦娥,是月宫大仙的妹妹。她应武罗女神之邀......”
裴槐序语气低缓,娓娓道来,声音意外地柔和。
如尘看着他说话的样子。
侧脸的角度,高挺的眉骨之下,一对雪山湖泊似的眼睛,被浓黑的眼睫掩映着。
他的唇边泛着白汽,雾气轻轻渺渺,刚出现便消散在风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
火炉里的炭静静燃着,廊外白雪纷然飘落。梁上的红灯笼随风摇曳,落下的影子,在地上辗转流连。
裴槐序从青要山雪神,讲到旱灾神女魃,又说到带来洪灾的异兽嬴鱼、长右、化蛇、相繇......
棚外飞雪仍未止歇,周遭的气息却让她感到无比温煦安全。
听着听着,如尘的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不知不觉,便往他身上靠去。
红薯的香气若隐若现,仍未消散。
她嘴边嚅嗫着梦中的呓语,随着含糊的呼唤,借由梦境,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
肩头骤然的沉重,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如尘。”
没有回应。
他一动未动,任由她靠着。
“叶如尘。”
他压低眼眉看她。她闭着眼睛,睫毛轻轻抖动着。
随着呼吸的起伏,唇边不时呼出淡淡的白烟。
大约是吃的时候就困得厉害,一时没留心,唇边沾了点红薯。
他伸手替她抹掉。
大概是力度轻了,觉得痒。
她突然在他手上蹭了蹭脸颊,而后像一团雪白粉嫩的猫,靠在他肩上,浑身柔软温热。
看着她轻轻呼吸的样子,他喉咙轻轻吞咽了一下。
她的脸像新剥的荔枝,散发出清甜的气味。那气味悠悠荡荡,有强大的吸引力般。
他不禁低下头,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似有若无的气息。
当即将碰到她轻软温热的唇瓣时,他恍然一怔,如梦如醒般,睁开了眼睛。
好在,火光摇曳中,她双眸紧覆。
下颌被毛绒绒的斗篷领子围着,轻轻的呼吸声,恬静温和。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漫天飞雪,喉间发出轻微的叹息。
当她刚出现在永祥楼时,他尚能克制,能够理智地区分她和故人。
可越是靠近她,越是发现,她和过去那个人的相似之处越来越多。
他无法停止对她的探究,无法停止对她的身份的期望与遐想。
当她穿着一袭嫁衣,站在满是火光的船顶上,他仿佛被箭矢击中了一样,眼神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曾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场景,梦见她穿着嫁衣,站在风中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那飘荡的红色衣袂,在火光中像火焰般飞舞和蹒跚。
他无数次梦见她长大后的样子,然而总是模糊朦胧的影像,无法勾勒出具体的形象。
直到她在火光烈焰中,凝着眉头望向他,面纱被风吹着粘黏在她脸上,露出似有若无的轮廓。
那种模糊的质感,慢慢和他梦中的人物吻合。
她比他想象中的她,更像她。
当她从船上坠落时,当她突然出现又即将永远消逝时,他像被蛊惑了般奋不顾身地跃入汪洋之中。
他在没有边际似的汪洋中,寻找她的残迹,亲眼看见她被他人打捞起。
上岸后,他又发疯似的寻找她。
寻找一种可能性,一种慰藉他漫长的、无尽思念的可能性。
过去,他从未想过将这种遐想投射到具体的人身上。
因为,他觉得这是愚蠢的、自欺欺人的、无可救药的。
可是,彼时彼刻,堆砌积压了多年的钝痛,像是被骤然抽空,只留下辽阔的空无。
好空,好空。
止不住那股被填满的渴望。
*
夜里寒冷,风雪交加。
如尘动了动,头往下一滑,坠落感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眼皮粘连着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一片朦胧的火光。
待她再想看得清晰些,却看到使她困惑、愕然又难忘的画面。
她身上捂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裴槐序搂着她,靠在墙边睡着了。
他身子往后靠,嘴角带动着下颌,露出青筋微露的脖颈。
硕大的喉结,像有尖锐棱角的石子,在薄如蝉翼的皮肤里,阻涩地滑动着。
昏黄炭火跳跃着,光影在他的眉眼间流动。
今日的裴槐序,眉宇间少了许多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疲惫和柔和。
“裴槐序?你睡着了?”如尘动了动,在他紧闭的双眸前,挥了挥手。
没有反应。
大抵是太累了,药物也在起作用,裴槐序睡得很沉。
淡淡的雪意与炭火的温热交织着,让这个空间有一种微妙的氛围。
如尘没有叫醒他,而是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他的面容。
睫毛长黑,眉骨高挺,下颌方正,五官平常,肤色也有些黝黑。
明明是平淡温厚的长相,为何气质却那么冷峻沉默呢?
是眼睛的缘故。
如尘很快便意识到,那寒潭似的眼眸深敛着,便没了那股凛冽的气息。
风雪越发大了,她将身上的羊毛毯子轻轻给他披上,打算添点炭火。
刹那之间,裴槐序的手突然动了。
触碰到她手腕肌肤的那一刻,他仿佛于深渊抓住了向上攀爬的出口。
他突然伸出手,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岸上的救命稻草,紧紧将她锁在了怀里!
“救她!救她!”
快要将她抱窒息了!
“裴槐序!你做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吓,害怕,像被坚实庞大的蟒蛇缠住了,吓得半死。
但很快,她便冷静了下来。
她意识到裴槐序只是在梦中,大概是做了一场噩梦,才会如此行为异常。
有时梦魇重了的人是会胡乱抓住现实的人事的,从前沈芜时常在夜半三更做噩梦,总会抓挠床沿,有时手指甲都抠出了血。
“裴槐序!你醒醒!”
她摁住他的人中,这是她惯常的做法。这个方法能够让梦中人很快清醒。
*
梦里,他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四周是崩塌的梁柱和肆虐的火舌。
他焦急地寻找着,寻找着……
最后,终于在一片火光里,找到了那个人。
他想要抓住她的手,将她从火海中救出来。但每一次,当他即将触碰到她时,火势就会更加猛烈,将她的身影吞噬殆尽。
“救她!救她!”
他在梦中拼尽全力,终于抓住了她的手。
他立即紧紧将她拢入怀中,双手紧紧箍着,恨不得揉进自己身体里,永远保护着。
“裴槐序!你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水淋淋的眼睛,还有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细小的手腕,被他攥得红了一大片。
手心的汗,将那寸肌肤相交之处,变得又潮又黏。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迅速恢复冷静,立即松开了手。
方才的梦境,仍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扶着额头,长睫深垂,尽可能均匀呼吸。
如尘满脸涨得通红,立即拉开了半人身的距离:“……你做噩梦了?”
“嗯。”裴槐序声音有些沙哑,仍带着粗重的气息。
“可能是太累了,”如尘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袖,“怎么不到房间去睡呢?”
话音刚落,便像是化在了风里。裴槐序没有回应,风雪也没有回应。
长久的沉默。
火光晃动,风雪吹起裴槐序的衣袂和头发。
他深敛的睫毛缓缓抬起,像汪着满杯的水般,沉静又小心地注视着她。
“叶如尘。”他忽而唤她的名字,声音短促,眼神却像融化在这雪夜般黏稠。
如尘怔怔地应了句:“嗯?”
他眼神朦胧得像喝了几盅桃花酒,仿佛有些醉意微醺了。指尖搭在膝盖上,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如尘呼吸滞了一瞬,眼睫轻颤着,茫然地摇了摇头。
裴槐序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缓缓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长笔直,骨节分明。指节微微曲起,在火光的映衬中,手背上的青筋愈发清晰明显。
如尘不解地看着他伸出的手。
犹豫许久,她缓缓地递出手中攥了许久的、已经有点干巴的......半截红薯。
裴槐序的眼皮忽而一敛,嘴角弯起一抹弧度,笑出重重的气息声。
如尘睁着杏眼,跟着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你过来,靠近些。”
如尘抿了抿嘴,犹豫片刻后,往他身侧挪了挪。
雪夜寂静,衣物的摩挲声像有人紧紧攥揉着清脆的纸,裴槐序侧身一俯,转瞬间便欺身至她面前。
如尘下意识往后一退,裴槐序已双手撑着地面铺着的麂皮毯子,将她半拢着身下。
她被迫往后仰了半个头,屏住了呼吸,手指攥着那毯子的褶皱,越发紊乱起来。
裴槐序的眼神在她面上逡巡,一点一点迫近。他的手慢慢挪动,渐渐压在她的手背上。
如尘背部不禁一僵。
“我想......”他的下颌缓缓擦过她的肩头,灼热的气息在她耳后流转,像羽毛刮过水面,又酥又痒。
如尘指间缩了缩,屏住呼吸垂着头,躲避他的逡巡和注视。
“……快点回汴京,把你整个丢到我兄长床上,让他看看你这副......蠢样。”
如尘愕然一怔,倏地抬起头来。
裴槐序却只是低眸带笑,端端坐了回去。
原来又是逗她玩。
“无聊。”如尘扯扯嘴角,整理裙袂,直起身来。
低眸看去,裴槐序已咬下剩下最后一截红薯,将吃剩的红薯皮丢进炭火里。
他的目光沉沉定在火光里,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轻佻和笑意,隐忍着吞咽的渴望似的,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如尘仰头看棚外的飞雪,雪沫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她的心跳声、她微弱的叹息,被风推挤着,晃荡着。
此刻虽静立,亦像雪夜中慌忙行走的旅人般,不安得紧。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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