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如尘是被马儿的嘶鸣和脚蹄声唤醒的。
这声嘶鸣唤起她的恐惧,使她想起多年前一个遥远的清晨。
她尚躺在奶娘的怀中睡觉,透过窗户的边角,看到父亲被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带走。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她立即起身下床,推开门,看见院子里出现一匹棕马,肥高体壮、鬃毛鲜亮。
裴槐序牵着马头,不时抚摸马儿的鬃毛。见她出来,众人纷纷侧目。
蓉婶笑道:“小谢醒了?快来瞧瞧这马儿怎么样?”
如尘对桀骜的马匹不感兴趣,倒是裴槐序的装束牵动她的目光。
他已经换上来时的衣裳,沾满血渍的圆领深衣被洗得干净漂亮,佩带、黑靴都在日头下重焕光彩。
乌黑鲜亮的头发也被他高高束起,丝绸发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高大粗壮的马儿站在他身侧,仿佛也成了陪衬,将他映衬得越发意气风发、矜贵大气。
几日粗茶淡饭、粗布蓝衣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亲近了些许,今日又使她重新感到自己的黯淡。
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很遥远的。
从来都是他犹如天神降临,救她于苦难,她似乎总是被救助的那个。
总要在他这种人的怜悯中才能得到些许馈赠。
如尘的沉默让气氛尴尬了片刻。
蓉婶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想什么呢?是不是还没睡醒呢?瞧这迷糊劲儿,八成还在梦里呢!”
如尘立即回过神来,促狭地笑了笑,跟众人打了招呼后,又转身回了房间,没有顾及身后裴槐序探究的目光。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如尘回过头,看见裴槐序跟着自己走了进来。
小屋子昏暗,窗棂外透进的日光金粉似的洒在二人身上,光线随着人的移动交替变换。
“我没事。”她进屋取了盥洗盆便往井边走去,没有与他对视,“我还没有梳洗,怪邋遢的。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吧。”
她伸手拢了拢额间散落的发,低头跨过门槛,往外走。
“午后用过饭咱们就启程。”身后,裴槐序的目光一直追随她。
“嗯。”她点头应了声,头也不回。
”你会骑马吗?”裴槐序又问,她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那,换身轻便的衣裳,我骑马带你。”
“好。”她低声应了句,便将脸扎进清凉的水中。
冰冷的寒意,使她的心智清醒了些许,也迫使她脸上的热意瞬间消散。
*
天气虽然放晴,但融雪后更冷。
饭后,如尘换上原来穿来的薄衫,仍感到有些身子发颤,蓉婶连忙给她披上皮袄避寒。
“这袄子料子那么好,给我了婶子穿什么?我不能拿。”她连忙脱下来。
蓉婶压住她的手,热切道:“临走前,婶子没什么能送你的,这个袄子你就穿着吧,路上冷,别受凉了。好孩子。”
说完,蓉婶又拍了拍她的手,如尘眼眶倏地一热,连忙收了手,哽咽着道了声谢。
这时,裴槐序已牵好马走了出来。
雪后放晴的世界,一片雪白,映衬得周遭的世界仿佛闪烁着白光。
他朝她挥了挥手,她扭头冲蓉婶笑了笑:“我该走了。”
“去吧。日后若有困难,还到婶子这边来。”
如尘心里一热,回过身去抱了抱蓉婶:“婶子今后若是想我了,就到汴京平阳侯府找我。”
“平阳侯府?”蓉婶愣了愣,如尘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便转身离开。
此时,裴槐序也已经整理完毕。他从腰间取下玉佩,递给陈生,道:
“多余的话不说了,此玉佩二位务必收下。日后若无坎坷,此生顺遂平坦,此物便权当纪念。若有难处,执此玉佩到汴京平阳侯府,便能找到我,我必倾囊相助。”
又是平阳侯府,陈生二人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尘看着那熟悉的白玉佩,愣了一下。
她的思绪回到许久以前,在深夜的东关街道,巨大的栀子灯下,她曾从他口中听过类似的话。
原来不止赠与她一人。
他是广善乐施的好人,这玉佩果然如他所言的“不值钱”。
不过那只是对他而言,她至今仍对那葬身火海的“信物”耿耿于怀。
“看来…我们这是遇到贵人了。”陈生不禁慨叹了一声,旋即笑了笑。
如尘将那白玉佩交到陈生手里,温软地笑了笑:“得遇二位相助,我们才是遇到贵人了。但愿二位贵人事事如意,一生顺遂。”
说着,二人作揖道谢。
*
村陌之上,丛林掩映深处,陈生二人又送别出去许久,方彼此道别。
裴槐序牵着马,与如尘继续缓步慢行,一前一后,默默走了许久。
看着她走在前边,裙裾微荡、脚步迟缓,裴槐序望着愈渐昏暗的天色,叫停她的脚步:“上马吧,再走下去,天就黑了。”
如尘的背瞬间僵了一下,回过头后,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你坐前边还是后边?”
“后...后边吧。”如尘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可得抓紧。”说着,裴槐序一个翻身上马,理了理衣摆,向她伸出了手。
她搓了搓手背,将冰冷的小手搓热了些许,方探进他的手心里。
不料,裴槐序一把拍掉她的手,直接俯身拢住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马。
她踉跄着扶稳,坐定后,方小心翼翼地攥他的后腰。
“不想掉下去的话,就抓紧。”裴槐序的背部笔挺,微侧过脸警告她。
如尘于是又将手小心往前探了几寸,须臾,裴槐序不耐烦似的,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往他腰上一拢。
她立即不受控制地倾到他的肩背上,耳朵贴着衣物,听到他的声音像鼓膜上的震动。
他的肩颈很宽厚,靠在上面就像趴在一张紧绷的大皮鼓上似的。
紧实又柔软。
如尘抿了抿嘴,不禁觉得自己的比喻有趣。
若此时靠的是前胸膛,会不会听见他的心跳声,就像有人拿着鼓槌敲打,发出“咚咚咚”的鼓声那样?
之前在雪林中已经听见过了,确实很像……如尘不禁抿了抿嘴。
马蹄声起,脚下忽而感到疾风阵阵,她忙躲到他宽阔的背后,只看到周边的事物快速变幻着,脚下的衣袂被风荡开,犹如旗帜烈烈。
冬日的寒风刮脸又清冽,仿佛能冲走所有的尘埃和疲惫。
她紧紧攥着他的腰,思绪渐渐飘远,多年前某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父亲带着她在山上打猎的场景,慢慢浮现。
“怎么样?知之想不想学骑马?”
“不,我才不学呢。”
“为何不学啊?学会骑马,就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有爹爹,只要有爹爹在,我想去哪,爹爹就可以带我去哪!”
“傻孩子,爹爹哪能陪你一辈子。”
“爹爹不许离开知之,要陪知之一百年!不然我就不高兴了!”
“好,爹爹一定陪知之走下去,一百年就一百年。”
“拉钩!不许变!”
......
想到此,她的手指不禁攥了攥,攥得有些发僵。
裴槐序俯首看见她白皙的手背被风刮得一片紫,便紧了紧缰绳,勒使马儿将脚步放缓了些许。
他转身动了动。
“怎么了?”如尘不知他要做什么,立即松开了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外衫褪下半边。厚实的外裳布料便层层叠叠堆在腰上,露出里头贴身的深衣。
紧致的布料,映衬得他肩上的肌肉线条愈发明朗。
裴槐序再度将她的手环上他的腰,把她的手往衣物里掖了掖。
触摸到他腹部的瞬间,她立即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出来。
即便她什么都没碰到,只是摸到他腹上覆盖的布料,她仍旧感到十分难为情。
“你不抓紧的话,待会儿被甩飞出去,我不救你。”
话音刚落,裴槐序便毫不留情地勒紧缰绳,夹紧马度,直接往前飞奔而去。
速度比方才还快!
周遭的事物立即飞快地往后推移,狂烈的风荡开她的头发和衣袂。
“啊!救命啊————”
生死关头,她立即死死扣住了他的腰。
猎猎疾风中,她似乎看见裴槐序嘴角抿起细微的弧度。
她将手小心探进那堆叠的衣物褶皱里,被风吹得僵硬的手背,慢慢像化开似的,变得柔软滚烫。
风声那么大,那么喧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那样。
*
还未回到楚州城,二人在城郊便遇到了衙署官兵。
他们正在城中及周边区域搜寻他们的下落,不少衙署官兵认得裴槐序,人还未下马,便有官差马不停蹄地赶进城中通报消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楚州通判和曜广便火急火燎地迎了出来。
一个又惊又喜,吓得额头直抹汗,一个抓着裴槐序的衣袖又摸又看,险些抹了眼泪。
如尘倒没什么人关心,只是在被请上马车时,看到了月鸣那个小丫头,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一瞬,又腼腆地顿在原地,跟着队伍往回走。
衙署内宅被火烧了大半,需要修缮,因而裴府搬了出去,暂时落塌楚州驿馆。
临行前,她特意赶回去找了那枚羊脂玉白玉佩,好在玉佩完好无损,只是穗子烧没了。
她又重新打了个璎珞,做了个锦囊袋子,妥善保存。
躺在楚州驿馆里,她仿佛还能听见夹杂着马蹄的风声。
看着木梁,看着雕花窗棂,看着长廊下的灯笼,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像置身于翻涌海船上的事物,全都摇摆晃荡,搞得她也晕晕乎乎的。
直到几日后,鲜艳火红的嫁衣送到她手里,她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周遭的事物已经迁移变幻,风声早已停歇。
裴府重新添置补齐的各式嫁妆,已经送到她的房中。
各种金银首饰流水似的送进来,将沈芜原有的嫁妆单子悉数补齐。
她轻轻抚摸着送来的冰凉珠翠,忽而想起,自从回来以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槐序。
他们的卧房被裴槐序分别安排在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中间隔着几道回廊,隔得最远。
裴槐序每日早出晚归,几乎不与她同席吃饭,也没有再单独见面说过话。
她觉得,大概是因为身份问题,他在刻意避嫌。毕竟,回到这里,他就真的是她的小叔子了。
可是,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心里像有根巨大的针堵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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