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日，月鸣听说楚州有庙会，便怂恿如尘去观灯。
如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
“娘子你不去太可惜了，我听说楚州庙会可热闹了……”
月鸣还在絮叨着劝她，如尘只是温婉地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
不喜欢热闹？倒也不尽然。
幼时也曾扒着门缝，看着街市上流光溢彩的花灯和喧腾的人声。
只是如今……
她眼睫低垂，目光落在炉火上。
裴槐序那张冷峻的、带着些许疲惫的脸浮现在眼前。
明日便要启程，他连日奔波于衙署，处理那些她无法帮忙的棘手事务。
自己这个事事依靠他帮忙的“累赘”，能做的唯有安分守己，不添一丝乱子。
热闹的庙会意味着人流如织，意味着需要麻烦他调动护卫，意味着可能引起类似上次那样的麻烦。
那次因为她，衙署内宅被烧了大半，还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她不能，也不愿因自己一时的贪玩，再给那么多人平添负担。
那点对人间烟火的向往，在“懂事”二字面前，轻飘飘地沉了下去。
月鸣和如尘相处了半月，知她平易近人，温柔和平，便不大拘礼，一滩泥似的歪在亭中榻上。
火炉上煎着茶，如尘拿着小扇，摆好碗盏，学着点茶的手艺，打出了沫子和颜色。
她笑着端给月鸣尝：“怎么样？和外头茶坊的比如何？”
月鸣抿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就是沫子还差了点，没有茶坊的细腻。”
“是吗？”如尘微微凝眉，拿起碗盏尝了口，“是不是打沫子的时间不够长？”
她拿起小梭子继续打茶沫，没留心嘴边残留的沫子，惹得月鸣捂嘴直笑，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此时，已临近黄昏，裴槐序处理完上次冲突余留的事，从衙署回来。
他手里压着佩刀，肃重的黑沉沉的行装，寒霜似的神色，带着几分武将的杀伐之气。
显然心情不太好。
顾璟之的人手撤得很干净，光凭衙署的人力查不出丝毫蛛丝马迹。
楚州通判虽看在侯府的面子敬他三分，但顾璟之的面子显然更大些。
即便查到些什么，楚州衙署这些油滑惜命的官员，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何况当日顾璟之、渡舟，包括埋伏他的黑衣人，全都是面具遮脸，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裴槐序不可能口说无凭的，就去找顾璟之算账。
顾璟之有备而来，他这次虽然损失惨重，但也只能认栽了。
好在，顾璟之的目的并没有达成。想到此，裴槐序稍稍宽慰了些，低头往里走。
如尘听到脚步声，不禁抬头望去，越过蜿蜒的回廊，瞥见他的衣袍摆动着。
黑金暗纹的靴子，跨上台阶，又踏入积雪中，一步一步，从远处的影壁、门廊缓缓走进来。
目光交汇之时，如尘倏然一笑，连眼梢都是笑意：“你回来了，用过饭没？屋里备了茶饭和点心。”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拐上回廊。
曜广跟在他身后，并未觉察这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胶着，只是继续谈论他跟衙署小吏厮混时听来的趣事。
曜广一面给他摘斗篷，一面笑嘻嘻地问：“主子，明儿便要回京了。听说今晚楚州办庙会，五年才办一届，十分难得。咱们要不要去逛逛？”
裴槐序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你们去吧，我没兴趣。”便掀开帘子进屋。
“主子，你连日辛苦，也该放松一下，出去逛逛才是。”曜广跟在身后，娴熟地给他宽衣换裳。
“不逛了。什么庙会灯会，不过是人挤人，没什么好逛的。”裴槐序低身往屋里进去，走近窗台，随手将外衣搭在藤椅上，余光却瞥向窗外。
窗外，风雪依旧，庭院里白茫茫一片，唯有那亭子像被隔绝的一方小天地。
炉火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亭中二人，茶釜上氤氲着袅袅白气。
如尘侧身对着他的方向，微微低首，半张脸隐在光影里，只露出挺秀的鼻尖和低垂的长睫。
她正执着茶筅，一下下击拂着盏中茶汤，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似是察觉到他站在窗下投来的灼热视线，她侧过身，望向他的方向。
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怔然，旋即，又冲他露出一抹温柔清澈的笑靥。
她从来不躲避他的目光。
无论他的目光是何种炙热狰狞的面目，她都能冲他舒然一笑。
大概是她心如明镜，对他没有旁的心思，自然内心坦荡。
这倒使他本就幽暗潮湿的密林，多生出几寸荆棘来。
她心如明月，岂知他内心的沟渠。
＊
“她今日在做什么？”
裴槐序转身走进房内，曜广跟上去，熟练地取来盥盆服侍他净手，说道：
“夫人今日卯时便起了，只喝了碗粥，便在房中念书认字。书法写了两刻钟便写不下去，悄悄拿到炉子里烧了，后来又坐在房里绣荷包。午后做了五菜一汤，让我送到衙署给你。然后便和月鸣张罗着点茶，一直忙活到现在。”
这些琐碎得近乎乏味的日常，都在他意料之中。每天都大差不差。
她性子静，不吵不闹，只乖乖待在驿馆里，做自己的事。
除了时常抢着下厨给大家烧饭，便是拿着几本书册，蹙着眉头、咬着指尖，茫然费解地瞎琢磨。
先前说她读书少不识字，她听进去了，每日勤勉学习练字。
有时，她在书案前抵着笔头偷偷练字，写完又不敢给人看，便揉了偷偷烧掉。
裴槐序让曜广偷取了两张来瞧，写得像鸡爪子似的，笔迹又细又长。
他以为她瞎写，直到瞧见书案上自己的字帖。瘦金体瘦硬疏朗、苍劲有力，十分锻炼腕骨的力量，他最近正在临摹。
她瞧见了，竟把这视为正统，偷偷学他的笔锋。
终归而言，她总是努力着的，不断地调整适应着环境。
即便做了被困在笼中的鸟，仍旧执着地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试图在有限的空间里维持一种“活着”的秩序与温度。
“有什么短的缺的，给她备齐。”裴槐序简单地应了句，目光重新落在窗外亭子的方向。
他看到她和丫鬟不知聊了什么，忽而弯起眉眼，露出一抹清澈的笑。
那笑容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刺得他心头莫名一滞。
这幅画面，柔和得像是梦中，他仿佛只能透过这个窗台，方能窥探这遥不可及。
烦躁感悄然滋生。
他和往常一样，巾帕就着清水，拧干覆面，擦拭干净后便扔到架子上。
他转身坐到翘头案边的太师椅上，双眸一覆，敛住万千情绪。
“主子，”曜广给他倒茶，“二公子差人送了口信过来，催你快些回去。他说祁王爷三天两头来找你，他借口病中休养，已推脱数次，快装不下去了。”
裴槐序拿起茶盏，抵到嘴边：“赵珩向来没有正事，不必理他。”
曜广点点头，因又说道：“顾家那位小公爷，还在楚州停留，也不知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我们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行踪。一拐弯儿，人又没影了。”
“他手下那个护卫渡舟，是暗羽营出去的一等高手，连我也要退让三分。你们能发现他的踪迹，还从他手底下回来，已是他手下留情了。”
“啊？”曜广立即吓得面色一变，忽又觉得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遂梗着脖子道，
“曜广虽是民间寻常武馆出身，但一直勤练武功，日日精进，不敢怠慢。什么暗羽营高手，我也不怵他。”
裴槐序抿嘴一笑：“嘴硬的功夫确实不输。”
曜广扯了扯嘴角。
“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此次南下已经拖延太久，再耽搁不得。你吩咐下去，让下头的人都警醒一点，务必严防死守。”
“那今晚……咱们还能出去玩么？”曜广作可怜状。
“去吧，早些回来。”
*
夜里，驿馆里空了大半，只有必要的护卫留在馆中。裴槐序找了本兵书，预备在书房看。
窗外忽然闪起亮光，炮响声震耳欲聋，他推开门，仰头看见附近的酒楼放起烟花，焰火流光溢彩。
他出神地望着那乍裂的烟火，渐渐心绪不稳，想起曾经在扬州生活的那几年。
每年过年城中放烟花，他都会和她在一起。
年节时，外租父会在院子里搭戏台，大人们聚在一起看戏班子唱戏。
小孩子则在院子里放烟花。
他性子孤冷，又是个“野种”、“外人”，萧府的孩子都不大愿意找他玩。
府里热闹非凡，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游廊阶上看书。别的孩子都不理他，只有她揣着一袋子瓜果甜食，捧着脸陪他看烟花。
“箫辰哥哥，都给你。”胖乎乎的小手，扯开小挎包的系带，翻开布兜袋，便不管不顾地倒到他怀里。
又想起她了。
这段日子以来，越发频繁。
裴槐序前额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回房。
忽然瞥见，外头院子的游廊阶上有人影的晃动。
他略往边上挪了几步，廊下阴影处便显现出一抹清瘦的影子。
是叶如尘，她手里攥着本翻得卷边的书册，正仰头望着夜空明灭交错的烟火。
光影在她眉眼间流转。
这画面沉静，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掀起的波澜，却又同时牵引出，另一种更为陌生的、钝痛的情绪。
*
如尘仰面看着烟火，余光忽而略见一抹影子，她侧身望去，裴槐序松鹤似挺拔疏朗的身姿时，映入眉眼。
她微微一怔。
平日里，他总穿一身深色劲装，着武士靴，腰间挂着刀，沉肃着不苟言笑。
今日不知为何，穿着一袭月白勾金纹鹤氅，往那一站，松柏似的挺拔玉立。
见他目光投向她的方向，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手指下意识攥了攥书册。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意味。
她稳住心神，冲他露出一抹清澈明朗的笑：“二公子，好巧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提摆下阶，缓缓走近，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不算近，却足以让她看清他隐在昏暗光线下的眉眼。
依旧是刀削斧刻般的轮廓，只是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映着远处的烟火，竟似有幽微的波光在流动，深不见底。
他比她高出许多，这样站着看她，连带着影子的铺展，仿佛将她整个吞进去一样。
然而，她却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安然。
“你不去逛庙会吗？”隔着庭院幽微的雪光，裴槐序掐着烟花落下时的片刻宁静，开口问她。
如尘轻轻“嗯？”了一声，烟火炸开时，声音太响，她听不清，因而只是迷茫地眨了眨水葡萄似的眼睛：“你说什么？”
她走近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凑近的眉眼。
“我问你不去……逛庙会吗？”他再次开口。
烟火声骤然升起，掩盖了前半句，却在后半句说出时，戛然而止。
如尘只是听见烟火停滞时，那突兀的四个字：逛庙会吗？
她微微愣住，扑闪了一下睫毛。
裴槐序的表情亦有转瞬即逝的惊讶，然而，他并未多作解释。
最后一抹烟火的光亮，如流星陨落。
院子里重新归于昏暗，只有昏黄的廊灯，在远处幽幽发着光亮。
她低下头，红着脸道：“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