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半都没过，日子还没进三伏，但周围的气压是越来越低，又潮又闷，光是站着不动都能往下落汗。王俊在家里着实受了几日的苦，只有来到中心的时候能蹭点中央空调的凉风。
下午的时候太阳正高烈，王俊两点半到岗上班，她家那地儿到中心的一路上连个荫蔽也没有，几分钟的路王俊穿着防晒衣一路加速小跑，活像个躲日晒的吸血鬼。
到了中心里，王俊趁着来得早人少，跑到大空调底下去蹭个直吹，吹吹汗，一边拿着衣领当扇子‘呼呼’往短袖里边装凉风，一边“啊啊”的怪叫。
薛大姐看她这邋遢样一脸嫌弃：“俊啊，这么热的天，你这头发也不打理，还不如剪了，还凉快得多。”
薛大姐挥挥手说：“你要是想去剪，给你提前半个点开溜，有啥事我给你顶了。”
王俊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主要是最近的天实在太热了，她也不是非要留这头长发。之前的工作太忙，又要面见很多客户，长头发的形象好些。现在不在乎那些，剪短也不是不行，不如说更好更方便了。
王俊赶紧露出个笑脸卖乖道：“好嘞，谢谢大姐！”
小区里的剪头大爷经受住了小区居民的长年考验，手艺十分了得，没两分钟就给她修理得净亮又凉爽。王俊甩甩刚到侧脸的头发，对自己的新造型十分满意。她对着镜子臭美了一会儿，准备掏手机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带出来，王俊当场就傻眼了。
剪头大爷和王老板也是老相识了，跟她摆摆手：“不收你钱了，回头找老王喝酒去！”
“这哪能呢！”王俊再次把自己身上下搜了两遍，摸出了一趟空，王俊想了想，一拍手一合计，“我估计是把手机落中心那儿了，您等我会儿。”她说完撒丫子就往中心跑，也没顾上大爷在后边‘真不用、真不用’地喊她。
她剪头剪得快，中心还没下班。薛大姐一副要外出的架势，打电话不知道在跟谁说什么。薛大姐看见王俊跑回来，赶紧跑上来招呼她道：“俊！你回来得刚好，今天得加会儿班了！”
王俊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薛大姐皱巴着脸‘唉呀’了一声：“就是小姚她大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人给送医院去了！他们家又没亲又没故又没钱的，只剩之前办补助的时候留了中心的电话，可不得联系我们了！”
薛大姐拎上钥匙拎上包，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你看着会儿小姚！我估计后边要给他们弄个紧急救助金什么的，手续你先看看，怎么有什么能帮他们办了的。”
“你说这事整的......”薛大姐的车就停在中心门口，头盔一顶上，小电驴一跨，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王俊傻站在原地看着薛大姐风风火火的背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傻呆呆地在原地愣道：“......什么？”
薛大姐一走，原本藏在她身后的女孩跟被人发现了逃跑的虫似的立刻往桌子后面躲。她不跑还好，一跑就让王俊看见了，王俊手比脑子快，一把把人抱上办公桌放她坐着。王俊这会儿才看清了女孩的脸。王俊说：“你跑什么？”
“听见大姐说么？叫我看着你！你现在归我管了。”
小姚抓紧了自己的书包背带，头贴到脖子上去不敢看她。
王俊看见她的书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奇怪道：“现在才几点，你们就放学了？”
小姚瑟瑟缩缩的，不敢应她的话。
王俊看她这模样，心说，这孩子怎么跟个鹌鹑似的。
她一手把小姚额前的头发往头顶掳，小孩儿没啥力气，贴紧的脑袋被逼无奈从脖子里解放出来，原本藏在厚重刘海下的眼睛被头顶上的神奇力量定住了，大大张着，和王俊对望。
王俊：“嗯？”
小姚被那双眼睛盯着，像是被什么猛禽野兽抓住了似的，她浑身抖了一下，赶紧小声地说：“今天是周五，下午只上一节课。”
“噢噢！”脱离小学生涯太久的大人早忘了小学时候的课表，孩子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王俊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小姚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星期五了。王老板说周五要去买空调了，大概今晚就能见到新成员的影子了。王俊心里有些开心，给王老板发了条微信，让他路过理发店的时候顺便帮自己付了剪头钱。
“那你怎么办？”王俊看着小姚，“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家？等等大姐的消息？”
王俊之前的工作差不多也给她混成了个主管，做事习惯先想方案，说话声音底气十足，小姚在她旁边听她说话，没一会儿又变回了鹌鹑。
小鹌鹑皱皱巴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没有钥匙。”
“嗯？”
王俊眨巴眨巴眼睛，她几乎要把耳朵往小姚脑袋上贴才能听得见她说话。小姚说：“钥匙在哥哥那里。”
王俊楞了一会儿，脑神经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家，连把钥匙都不给孩子？！
难怪王老板说小姚经常在小卖部跟前等着她哥，合着是只能等着，不然进不了家啊？
王俊本来就对她这个大哥印象不怎么好，这下更是气笑了：“啊？那你平时怎么回家？”
小姚说：“等哥哥。”
还真是！
王俊头疼得挠挠脑袋，说：“那咱先去医院，去大姐那儿先拿钥匙？”
王俊心里盘算了一下，她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加上上班也近，还没有自己的小电驴。她想着要跟那位同事先借一借，却忽然感觉腰上的衣服一紧。王俊低头看，是小姚扯住了她的衣服。
小姚不抬头，声音却像是要哭似的，拉着王俊说：“不去。”
小姚说：“我不好，我是克星，去了会害哥哥。”
王俊愣住了：“谁跟你这样说的？”
小姚不肯说话了，拉着王俊衣角的手却没松开，有些长的指甲隔着衣服抠到了她自己的手上。她湿漉漉的眼睛沾染到湿漉漉的头发上，从头发里听到，‘呜呜’的，胸腔里面的鸣声。
王俊把自己的衣服从小孩的手里扯了出来，又用那节扯变形的衣角抹干净了小孩的脸。小姚的脸蛋被她呼噜得变了形，衣服上擦出了一层黑。王俊说：“好了，不去就不去，哭什么。”
王俊心说，一直待在中心也不是个事儿，人总要吃饭吧。她干脆替小姚做好了安排：“那等下先去我家吃饭，吃饱饭再说。”
王俊给薛大姐发了消息，又和王老板讲了一声，拿完资料就把小姚直接捞走。
王老板终于舍得发发慈悲省出半天的时间去把大慈大悲开空调菩萨请了回来，王俊一上二楼就忙不迭地先把两边的窗户关了，空调温度温度开到24℃，感受一下新空调威猛的风力。
王老板在厨房里炒菜，小姚站在房门口，她好奇地抬头，看王俊一下东一下西地窜来窜去。
王俊说：“傻愣着做什么？来洗手，准备吃饭了。”
王老板手艺好，这天知道小姚要来，多做了两个菜，房门关得紧紧的，味道香得从楼下的小卖部路过都能闻得见。小姚不敢夹菜，握着筷子的姿势也很奇怪，抓成一个拳头，从自己的碗里慢慢地往嘴巴里扒着饭。
王俊把每样菜都往她的碗里夹一点：“大厨辛苦做了菜，一点不吃是没有礼貌的。”
王老板不知道小姚喜欢吃什么，做的都是王俊爱的那些，她自己猛猛往饭碗里扒：“要吃得香一点。”
小姚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一眼王俊，又看了一眼王老板。王老板仍然是那张慈祥得不得了的老脸，他对着小姚笑，鼓励她说：“吃啊，吃啊。”
于是小姚也埋着头，把自己饭碗里的饭菜统统吃掉。
这是一个很好的傍晚，王俊下班得还算早，新空调的气流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连反射在玻璃上的光都显得不那么热了。老窗户隔音不好，还能听到楼底经过的汽车、喇叭、小孩子的叫喊、和熟人打招呼的说话声。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时段，小区里的住户陆陆续续地回了家，楼上楼下接连响起炒菜的烟火和油锅的声音。小姚吃饱了，打了一个饱嗝，她捂着嘴偷偷去看王俊的脸色。王俊没管她，自己吃得正香。
晚饭过后王俊让小姚先在房间里写作业，王老板在楼下看店，王俊下楼的时候，看到王老板坐在门口抽着烟。
王俊过去，说：“老爸，他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王老板把烟头按灭在门口的红砖上自己先叹了一口气。王俊离得小姚近了，更能看清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和伤痕，层层叠叠的青紫与疤痕快淹没了她的皮肤，有的甚至是刀伤。她嘴边的伤口让她没办法把嘴巴张开得很大，小姚看着动作轻轻的、慢慢的，毕竟伤处动一下肯定很痛。
王老板挠挠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小姚和她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知道吧？”
“嗯。”
王老板说：“小姚的妈是姚老板养在外面的‘三儿’，之前一直没吭声，孩子大了才把孩子送上门来，想要转正。”
王俊点点头，一般正常离婚再婚的关系也没有这么恨自己的异母姐妹的。
王老板：“小姚妈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认为姚老板没舍得和老婆离婚是因为有那么大个儿子在。儿子没了，小姚就是姚老板唯一的女儿，她也能跟着上位。小姚妈精神不正常的，”王老板点点自己的脑袋，“她打算开车撞死小姚大哥。那孩子侥幸没死，就是瘸了一条腿。他妈和小姚妈当场没了。”
“事情发生了一个月不到，姚老板也跳楼了。”
王俊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一出狗血的家庭惨剧。这要是电视剧的剧情，或者是发生得很远的事，她还能当做饭后闲谈当个故事听听看，啧啧称奇两声，再乱七八糟地总结出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来。
但是小姚一路上虚虚地抓着她的手，她要是放手，小姚也不敢上前。她手里边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放哪里，所以只能抓着自己的书包背带，把自己缩得紧紧的小小的，像是不存在那样，挨了打受了痛也不吭一声。
——那个书包很老旧了，破得王俊都认不出是哪一年的款式。现在的初中生哪还有背书包的，大概是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用到现在，那是她拥有的全部。
王俊说：“都这种情况了，小姚就不应该跟着她大哥一起生活，还不如按国家的方法来管。”
“谁说不是呢？”王老板唉声叹气地摇摇头，“大人做的孽，报应报到孩子身上，唉......”
王老板说：“你们社区那个薛主任也很关心他们家，帮着办了低保和其他什么零零碎碎的补助，也给小姚申请过其他的临时监护和福利站，但是小姚不肯呐！”
“她自己跑了几回，还和薛主任她们发生了冲突，他大哥不给她进门，她就只蹲在门口外面，谁来也喊不动她”王老板叹气道：“她大概是觉得，她大哥对她坏一点都是应当的，打她骂她，她反而好受。”
王俊说不出话来。
“俊啊，”王老板喊着她的名字，过往的行人渐渐少了，天色暗下去，“她大哥是错了，可是他再王八蛋，也没叫小姚饿过一天肚子。”
王俊沉默了，她的手机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她接通电话，对面是薛大姐。
王俊说：“喂？大姐，怎么样了？”
“人没出什么大事，要住两天院。小俊，大姐再拜托你一件事行吗？”薛大姐那边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手机声音滋啦滋啦，医院很忙，还有很嘈杂的声音。
“是小姚的事吗大姐，你放心好了，这两天让小姚住我这里得了，我看着她。”
“好好，太谢谢你了小俊。明天就要周末了，你什么时候得空把那些文件帮我跑一趟吗？我叫她大哥直接填了，唉，这个遭瘟的完蛋玩意儿。”
“行，没问题，大姐。”
“你看好小姚啊，”大姐说，“医院就不用她来了。这边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在骂人呢。”
王俊挂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她和王老板相互对视一眼，薛大姐的嗓门大，手机又漏音，说得什么王老板都听见了。父女俩一模一样，无奈地搓了搓额头，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晚上王俊给小姚洗澡，她本来以为小姚那么大人了总能自己洗澡，没看住她。结果小姚进去过了一下水又很快地站在厕所门口往外看，她没有拿衣服，光溜溜地站在门口。
王俊忍无可忍，抓着小姚又塞回浴室里搓了一顿。
脱了衣服身上的伤口更加可怖，遮在衣服下面的淤痕比外面还要狰狞，沾着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痕迹，有的地方还有泥沙和一层灰。王俊拿热水给她细细冲了，又用毛巾把顽固的地方敷了敷轻轻擦干净。、
小姚的头发几乎结成了块，王俊拿了一个盆叫她低下头把头发泡在水里慢慢梳开，换了几桶水才终于把头发梳理干净。
这要不是知道小姚有地方待着，她几乎以为这是原始森林的野人了。
这个澡洗了快两个小时才洗完，王俊实在不敢动作太大，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小姚还是个不会吭声的。
王俊翻了件小时候的衣服出来，套在小姚的身上还显得宽松了些。小姚像木偶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王俊，王俊怎么折腾她就怎么做。王俊不喊她，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王俊家里就两张床，老房子，二楼是两室一厅，地方小得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王俊让小姚睡在她旁边，摸摸她的额头：“怎么那么呆，自己上厕所总会吧。”
小姚点点头。
“这两天就待在这，别想了，睡吧。”
王俊折腾了一天，睡得很快，小姚紧紧的，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听到慢慢拉长的呼吸声。
夜晚是很安静的，有不知道是什么虫的叫声，还有很温柔的香味。窗户没拉紧，能看到外边，月亮也是很安静的，它很安静的、很安静地降落下来，小姚没看见它，只看见了光，还有远处灯光渐次熄灭的楼房。
新空调在夜里嗡嗡作响，温度的标识熄灭了，只有一点亮光吹着冷风，空调外机在屋子外面转，大家都睡了。
小姚在冷风底下闭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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