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笺眼神飘忽了一下，肩膀夸张地耸了耸：“不过嘛……这位大师傅……咳，有些旧日渊源，脾气嘛，也比较……嗯，难说。她要是不乐意，别说做弓，就是跪着求她做张弹弓都难如登天——哎，说这么多，你现在……饿不饿？”
梅雨没有丝毫犹豫，飞速地点了点头。肩上的研磨适时“喵～”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附和。
谢云笺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得如同拨云见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真风楼二层临窗的雅间里，窗外青帘轻晃，屋内檀香袅袅。研磨早已蹿上桌案，尾巴高高翘起，在茶盏与点心之间转悠，最后一屁股坐到梅雨手边，鼻尖蹭着她的茶盏，试探性地往里伸了伸舌头。梅雨眼疾手快端起，没让它得逞。
谢云笺兴致勃勃地指着檀木菜单，眉飞色舞：“这道辣炖羊排，可是我心头好！用的是陇右来的小羔羊，文火慢煨足足三个时辰，鲜辣爽口，最绝的是里面炖得化沙的洋芋……”
“等一下，”梅雨缓缓抬头，表情还有些迷茫，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你说的洋芋，是那种……是那种外皮粗糙，有时偏紫、有时泛红，但大多呈黄褐色。内里是淡黄或乳白，形状不甚规则，口感或脆或绵的块状物？”
研磨抓住这可趁之机，扑进茶盏里舔了一口，苦得它脸都皱起来了。它再不敢造次，安分地坐下来舔毛。
“正是！”谢云笺笑着点头，继续浏览菜单。
“娘子，这小炒黄肉更是讲究——”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身子前倾，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对外说是黄肉，实则是终南山里猎的……”
他指尖蘸了点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桌面上飞快地画了个轮廓，似牛非牛，角若双戟：“配上三种椒快火爆炒，那锅气，香飘十里！”
梅雨手指摩挲着研磨的脊背，斟酌着词句：“哪种椒？是那种……果实形状各异，有长有圆，色泽或红或绿或黄，入口滋味可能极其辛烈灼烫，也可能……只是微有刺激，甚至带些清香的……观赏性亦颇强的植物？”
研磨“喵”了一声，扭了扭头，回望她，眼中带着一点小小的委屈。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赶紧放轻手上力度，轻轻顺了顺它的毛。
“梅娘子形容得倒是贴切，正是此物！”谢云笺被她“文绉绉”的描述逗乐了，继续推荐，“要我说，这个豌豆颠酥肉汤，堪称真风楼一绝。豌豆颠这季节可不常见，只取尖上三寸，入口即化、清香绵延；那酥肉，选用上品猪里脊，裹上鸡蛋和淀粉，宽油高温炸得金黄酥透，再放进这清汤里……”
他正说得兴起，忽然瞥见梅雨目光落在“水煮肉片”上。
“这道！这道必点！厚薄均匀的肉片扎实得很，在铺满红椒和某种奇异香料的辣油里滚一遭，集麻、辣、鲜、香于一身！那滋味，霸道！”
梅雨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让她一时失语。
她压下翻腾的心绪，将目光从那份充满“异世”诱惑的菜单上移开，嘴角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简短地说道：“听你的，都点。”
伙计收走菜单后，雅间恢复了平静。
谢云笺忽然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四处张望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对了，有件事务必记住……一会儿要见的那位大师傅，她……和李蕴籍，非常、非常不对付。无论发生什么，绝对、绝对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切记！”
“严重到这种程度？”能让谢云笺这种素来洒脱不羁的人都如此郑重其事、念念不忘的忌讳，那矛盾该是何等深刻？
谢云笺正色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雅间门口的方向，才将身体倾得更近些，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意味：“具体缘由我也不甚了了。只记得某日我去寻她帮忙，顺口提了句李蕴籍的近况……她当时就变了脸色，抄起案上的匕首就抵着我后腰，硬生生把我‘请’出了门。”
“原来如此，”梅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份巨大的好奇暂时按捺下去，没有再追问，话题重新落回食材上，“说起来你们平时常吃洋芋吗？李聿宅里似乎从未见过此物上桌。”
谢云笺浑不在意地呷了一口茶，潇洒地闭眼挥手：“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身子骨金贵得很，太医早下了严令，忌辛辣油腻。这洋芋嘛……没点重油盐酱料配着，寡淡得很。自然是不做的。”
“这倒也是……”梅雨顺着他的话应道，心底的疑云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你小时候喜欢吃洋芋吗？”
谢云笺正低头避开研磨又一次好奇探出的爪子，闻言头也没抬，随口答道：“洋芋？海椒？都是四年前才头一回尝到的稀罕物。”
他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红苕李蕴籍倒是挺爱吃。还有玉麦，啧啧，那东西光拿炭火烤烤都香得很！”
无数疑问在她心头翻涌，她正欲再旁敲侧击几句：“那这些菜式……”
“客官，菜齐了！”恰在此时，雅间的门被推开，四名伙计鱼贯而入，鎏金托盘上热气蒸腾，浓郁的香气瞬间霸占了整个空间，也打断了梅雨的思绪。
粗陶钵里泛着诱人的红亮油光，大块的带骨羔羊肉被炖得酥烂脱骨，深褐色的洋芋沉浮在浓稠的酱汁中；白瓷盘内野牛肉与青、红、黄三种鲜艳的椒段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辛辣的香气直冲鼻腔；青花大碗中汤色清澈，碧绿鲜嫩的豌豆尖如翡翠般漂浮其上，下面是炸得金黄酥透、吸饱了清汤的酥肉块，清鲜与油润交织；一只阔口粗瓷海碗端上来，滚烫的红油还在滋滋作响，不断冒着细小的气泡，刺激得人喉头发紧。
谢云笺的眼睛瞬间亮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银箸，精准地夹起一块羊排，丰腴的辣油顺着箸尖滴落，锦缎桌布上迅速晕开点点醒目的红梅印记。
“快！趁热尝尝！”他一边招呼梅雨，一边将那裹满酱汁的羊肉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
佳肴当前，梅雨索性将满腹的疑问暂时抛诸脑后，加入了这场味觉的盛宴。一口咬下那炖得绵软沙糯的洋芋块，辛辣鲜香的浓醇肉汁瞬间在口中迸发，唤醒了每一个味蕾。
细细品来，那滋味还有几分像她父母的手艺，无比契合心意。
“喵！喵呜！”研磨急得在她膝头直打转，脑袋不断地往桌沿空隙里钻，鼻子拼命翕动着，眼睛里写满了对人类美食的渴望。奈何每次它刚探过去，就被梅雨“无情”地按了回来。
她一边忙着将一片滑嫩的水煮肉片送入口中，一边口齿不清、含糊地“开导”道：“……不行不行……你是小猫，小猫……不能吃这些重油重辣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如风卷残云将满桌佳肴扫荡一空。盘碟俱净，连那红亮的汤汁都被谢云笺用酥肉蘸着吃光了。
梅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番，才从袖袋里翻出一方素帕，仔细擦了擦沾染了油光的嘴角，意犹未尽地问道：“谢哥，我能不能问问洋芋哪儿有卖的？想买点回去吃。”
谢云笺正慢条斯理地将唇边最后一点油渍擦净，动作优雅得与刚才豪放的样子判若两人。“你尽管问。别说问个菜蔬来源，就是要他们呈上食谱，谅他们也不敢藏私。”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认真的告诫：“不过这入口之物，万一吃出个好歹，事情就麻烦了。真想尝，回去告诉李蕴籍一声便是。他自会安排得力的内侍从稳妥的渠道采买查验过的送进宅里，省心又安全。”
“还是安全要紧，”梅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一次精准地按住了企图跳上桌舔盘子的研磨，“说起来这些食谱……”
没等她问完，谢云笺便带着点分享内幕消息的得意抢答道：“正是这家真风楼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主厨琢磨出来的。听说为了试出这水煮肉片的方子，可废了不少功夫。”
“不过嘛，”他耸耸肩，“好东西藏不住，如今西市好些个食肆也学得有模有样了，只是总差那么点意思。”
“大主厨？”梅雨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那我能见见他吗？”她双手交握，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不瞒你说，我有成为顶尖主厨的梦想。”
谢云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身体微微前倾，用近乎气音的神秘腔调说道：“这不巧了？这位大主厨啊，身份可了不得。”
他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继续低语：“据传……是朝中某位重臣，偏生痴迷这灶台间的烟火气。”
他煞有介事地左右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神秘至极！连这真风楼的东家，都从没见过他庐山真面目，每次来指点都是蒙面易容的。”
“哦？”梅雨拖长了尾音，眼中的“向往”瞬间被一层更深的思虑覆盖，“那确实是神秘得很了。”
她轻声应道，目光若有所思地飘向雅间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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