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元夕径直掠过在外室角落冷汗涔涔的太医，身影停在屏风后：“聿郎，宅内所有亲兵、宦官、女官、侍女及杂役共三百一十八人，现已全部勒令归于本舍或原岗待命，由校尉及旅帅分片严控，无一人擅动，亦无一人可互通消息。然……”
话未说完，恰逢内室女医施针已毕。她额泛细汗、面色凝重，行礼后悄步退出。
同时，雍也纯手捧一方青玉药钵径直走向床边，准备为梅雨擦拭患处。
待女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元夕极其谨慎地将内室门扉合拢，才压低声音，继续汇报：“经各片管事协同亲卫反复清点核验三轮，唯有一人下落不明——王妃近前侍奉的六品女官，司衣。”
李聿闻言自床边起身，绕至屏风后元夕身旁：“何时不见的？未曾找到去处？”
雍也纯上药的动作一顿，轻声补充：“回大王，王妃沐浴更衣后进入婚殿时，便只有妾随侍在侧。司衣或许正是那时不见的。”
“属下失职，目前尚未寻得踪迹。但，”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被火漆密封的细小纸条，双手奉上，“舒娘子有急报传回。”
李聿接过纸条，指尖微一用力便捻碎了火漆。他迅速展开，借着屏风旁摇曳的烛火，扫过纸上细密的字迹：
“经仔细查验，今晨司衣熏制并奉与王妃之亵衣检出不明毒物残留。此毒性状诡谲，异乎寻常，似为曼陀罗，绝非市井可见。为求确证万全，已亲自以密封玉匣盛装驰送大理寺，恳请寺中高手会同太医署，务必勘明毒源为何。王妃身着亵衣以及衣簏中余下衣物，亦请小心封装、一并送检。”
“呵呵呵……好，好得很呐！”低沉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悠悠回荡，打破了清晨的沉寂。他仅着一身松垮的素绫寝衣，赤足踏在冰冷的金砖上，手中缓缓捻着一串玉珠，几缕未及梳理的银发垂落颊边，浑浊的眼眸深处跳跃着残忍的兴味。
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这饵，才丢下去多久？水底的魑魅魍魉，就这般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了……”话语间，是验证了猜忌的得意，更是对猎物入彀的绝对掌控。
“若是选了崔氏女，”玉珠捻动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发出细微而急促的磕碰声，“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岂敢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伸手？怕不是投鼠忌器，连影子都不敢露！”
笑声骤停，命令带着威压陡然砸落：“传寡人口谕。其一，珩王妃中毒一案，着即详查吏部上下所有官员。凡有结党营私、勾连朋比者，无论品阶高低，立时具名上奏，不得延误。
“其二，凡此等官员所攀附之宗室亲贵，特遣谢云笺率左卫精兵，以‘搜检毒源、肃清隐患’为名，给寡人里里外外，彻查到底，片纸不得遗漏。告诉他，寡人不想听‘查不出’这三字。
“其三，毒物乃曼荼罗一事，严禁泄露于僧俗各界。此花乃释门供养圣物，不可禁绝，亦不可令其毒效广为人知。寡人命你：凡宫中、寺观及贵戚之所藏，皆暗造册簿，严加监管，不得由人私取妄用。
“其四，将内库里名贵的解毒滋补药材，多搜罗些送去珩王宅。再传令太医署——珩王妃这条命，要是保不住，他们阖署上下，就都别活了。”
“喏。老奴即刻督办。”高力士深深一礼。
他向后靠回宽大的御座，阴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
“唔……”梅雨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细缝。瞳孔在失焦的状态下虚弱地转动，好一会儿才勉强凝聚些许光亮。
“好……痒……”她挣扎着挤出嘶哑的声音，显然喉咙肿胀异常。
“可好些了？”李聿的声音紧贴着她耳畔响起，“梅雨，你可知道你中毒了？”
梅雨的眼神依旧涣散，仿佛蒙着一层浓雾。她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喉间的剧痛让她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理解李聿的话语似乎耗尽了残存的力气，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中毒？”她努力吸进一口气，声音飘忽得像要散掉，“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她试图转动沉重的脑袋，却引来一阵眩晕：“像……像酒精过敏……那合卺酒……我以为跟醪糟差不多才喝的……结果劲儿……有点大……刚才头晕……不小心睡过去了……现在……”
她顿了顿，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痛痒和绵软：“……好像……也没好多少……”
“你不是晕了一会儿，”李聿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后怕，“你整整昏迷了一夜。”
“……一晚上？”梅雨试图动一下，却像被抽掉了骨头，“那……那不对啊……酒精过敏……睡一觉……应该……代谢得差不多了……现在……怎么……难受得……像被哪吒……敖丙……当毽子踢了……几个小时……难道……真中毒了？什么……毒？”她虚弱地抱怨着，逻辑在不适中挣扎。
雍也纯连忙轻声解释：“大理寺回报称毒物来源不明，为避免臆测讹传，暂以‘无名异毒’录案。太医一切救治以对症缓解、保全性命为要。但……舒管家坚称毒物就是曼荼罗。”
“曼荼罗……那是什么？哪个东西……有毒啊？”梅雨有气无力，声音断断续续地飘着，竟还能挤出一点玩笑，“我……一点印象没有……难不成……是空气？”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水……麻烦……给点水……”
雍也纯小心地将温热的清水喂到她唇边，低声道：“是您嫌香味太重、未曾穿的那套亵衣……被人浸了毒。”
“那……我不是没穿吗？”梅雨一边小口喝水，一边在混沌的记忆里费力打捞，声音忽然带上了点劫后余生极其虚弱的得意，“哈哈……咳咳咳……”
她忍不住想笑，却立刻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半天才喘着气断断续续道：“……运气……真不错……哈哈……虽然……虽然还是过敏了……难受死我了……”
雍也纯沉默片刻，语调沉郁：“不只那一套。您带去新宅的每一套亵衣，皆疑似含毒。恐怕……沐浴前您穿的那套，也未能幸免。昨夜妾已经将其封存，由元夕典军亲送大理寺查验。”
梅雨忽然怔住，恍惚间像想起什么，眉头因剧烈的头痛而紧蹙：“忘了告诉你了……那是我……今早……哦不昨天早上……从你敞开的箱子里……顺手拿的……”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雍也纯一眼，缩了缩脖子，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我所有的内衣都被熏得味道太重，隔15米都呛人，我实在受不了……就、就‘借’了你一套穿。”
“但我真的不是变态！我特意挑了最底下那套——并且确信你没穿过！”
一阵尴尬的沉默里，梅雨努力挤出一个苍白又讨好的笑，小声补了一句：“对不起，我赔你十套新的……行不行？求求你原谅我吧，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雍也纯大脑宕机，愣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李聿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声唤道：“太医。”
在外间候了一夜的太医和女医，此刻听到传唤，只觉腿脚发软，仿佛阎罗的勾魂索已缠上了脖颈。
两人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跄着挪进内室，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他们扑通一声跪在屏风前，头埋得极低，连请安的声音都支离破碎。
“快诊脉。”
太医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稳住。他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指下，等待着那可能宣判整个太医署死刑的脉象。
脉象虽依旧虚弱，却已不复之前的紊乱沉滞，透出一种趋于平稳的迹象。
太医猛地睁开眼，生怕是自己恐惧过度产生的幻觉，又仔仔细细地感受了数息。他竟一时控制不住，眼泪“唰”地涌了出来，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喉咙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哽咽。
“如何？”李聿紧盯着他。
太医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禀报：“禀……禀大王！天佑王妃！”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王妃脉象已平稳许多！此乃大吉之兆！只需每日按时施针，辅以药膏悉心擦拭患处，十日之内定可痊愈！”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叩首，旁边的女医也喜极而泣，跟着连连叩头，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内室重归短暂的寂静，只剩下梅雨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李聿坐在床边，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司衣下落我已命亲兵全力追查。此事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梅雨扯了扯嘴角，声音依旧嘶哑：“要不……算了吧？”
李聿眉峰微蹙，以为自己听错了。
雍也纯更是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咳……我是说，”梅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反正……我也没真中那毒，不是吗？”
“能把手……伸进六尚，买通女官下毒的人……杀人未遂……你觉得……真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她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就算……就算真让他杀成了……也未必……能把他怎么样。他若是铁了心要杀我，只要他没死，就还会有下一次，而那也是我们无法阻拦的。”
“所以……费劲巴拉……找出来……干嘛呢？”
“逼他……给我道个歉吗？”她微微歪头，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可能性，随即又轻轻摇头，“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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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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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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