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的夜晚,天色如洗,墨蓝的穹窿上疏星几点。檐角犹自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挣脱束缚,坠入下方丛生的木槿花心,声音沉闷而短促。
庭院浸润在雨后微凉的湿意里。石榴树的枝叶被洗刷得油亮,枝头缀着日渐饱满、已有拳头大小的青红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在月华初露的清辉下,隐约可见果皮裂开的一线微隙。攀爬在廊柱上的木香藤蔓,湿漉漉的叶片间还藏着零星几朵迟开的小白花,散发出被雨水激发的幽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寝殿中灯火柔和,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纱,浅浅地铺洒在近窗湿润的湘妃竹丛上,竹竿上深褐色的斑点在光下愈发清晰,如同凝固的泪痕。沉香的暖意袅袅升腾,与带着积水清冽的微凉夜风交织,掠过窗牖,最终将这深深的夜色熨帖得格外平整。
李聿沐浴过,披着豆青寝衣倚坐在榻上,发上水意未尽,鬓边几缕还贴着颊侧。他静静望着窗外檐角水光,一滴雨珠滑落。
元夕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方柔巾,自后脑至耳畔,一寸寸替他拭着。
“是不是也该成家了。”李聿忽然开口,像一句随口的闲谈。
元夕手中一顿,柔巾恰好停在他耳后,指腹贴着皮肤。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聿郎若得佳偶,旁人都该替你欢喜。”
李聿只缓缓眨了下眼。他看着窗外,檐角一线银光晃进眼底,半晌才问:“你也是‘旁人’吗?”
元夕垂下眼帘,手上继续动作,将一缕湿发拨开,柔巾沿着发丝缓缓吸去水气。
“属下是聿郎身边人。”他声音很轻,几乎被巾帕的窸窣声盖过。
李聿唇角似乎动了一下,难以分辨是何种意味。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元夕侍弄。眼底那点浮动的微光,如同檐角水痕映着的月色,明明灭灭,像某个未说出口的念头起伏不定。
“聿郎今岁已十九,”元夕语声平稳,却沉甸甸地压着分量,“早过了议婚之年。”
“连你也说这些。”李聿眼中浮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无奈,像被不经意间触动了某道早已结痂的旧疤。
元夕没有立刻回应,指腹拢过一缕散落的长发,将其归束整齐。
“帝室宗亲,弱冠本应娶妻生子。您贵为亲王,至今未立正妃,甚至内宅连半个通房也无……旁人虽未敢妄议,心里总免不了猜疑。”指下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聿郎十岁那年,冬至前高热不退,几近昏厥;十四岁梅雨连绵,您卧床足月;十七岁围猎归来,风寒入肺……”他指尖缠绕着那缕发丝,仿佛也勾连起无数个深夜里烛火摇曳、守候难安的惊惶,“往年几乎岁岁都要病上一场。近两年才见安稳,饮食有度,气色也养回来。”
他轻轻松开那缕发,任其垂落,声音沉了下去:“如今若再耽搁,只怕就由不得……”
李聿眼神终于落向元夕。他看着他,眼中似有太多话要从沉静里冲出来。最终,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应当娶谁?”
“聿郎若能择一人共对风雨,不为宫廷左右,不必处处谋算……那是属下,真心所愿。”
灯火下,他的眉眼被静默裹住,压着什么未出口的东西:“你希望我幸福?”
元夕的手指微紧,捏着手中巾子:“属下望您安稳。”
殿中又陷入了静寂。只有帘外细雨初歇后的风,轻轻拂过半开的窗。
阳光透过薄云,将枝叶间残留的水珠映照得璀璨如钻。雨霁天青,空气清冽,晨光洗过雕栏画栋,仿若新妆初上。
阳光自窗棂斜斜泻下,在榻前的地毯上铺开一片温软的金光,不偏不倚,正好笼罩住一团蜷缩的三色毛球。
研磨醒了。
它慢悠悠地睁开眼睛,金瞳在光线下收缩成细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尾巴在空中勾出一道懒洋洋的弧,耳朵动了动,听着屋外鸟雀初鸣,甩甩脑袋,从榻边一跃而下。几个灵巧的跳跃,便跃上了梅雨安睡的那张软榻。
床帐依旧深垂,光线昏暗。
它踩过柔软微隆的薄被,径直走到枕畔,低下头,湿润冰凉的鼻尖凑近梅雨的脸颊,先是试探性地、轻轻地蹭了一下。梅雨毫无反应,呼吸均匀。“喵……”一声短促而带着点疑惑的轻唤从它喉咙里溢出,似乎在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沉睡。
恰在此时,侍女轻步踏入内室,手中捧着的铜盆边缘搭着一条雪白面巾。她停在屏风三步外,声音清柔恭谨:“娘子,卯时三刻了,该梳洗起身了。”
帐内传来梅雨含混不清的回应:“嗯……知道了……放那儿就行,我自己来……”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显然是下意识的敷衍。
研磨没被骗过,固执地又凑近了些,这次用带着倒刺的舌头,不太温柔地舔了一下梅雨的下巴。
梅雨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把被子猛地往上一扯,脑袋被完全蒙住,彻底隔绝了外界干扰。
它原地坐了下来,尾巴尖儿在身后不耐烦地小幅度拍打着被面,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隆起的被子。最终,它发出带着明显嫌弃意味的鼻音,果断地站起身,轻盈地跳下软榻,追随着侍女裙摆的微动,穿门而出。
一出内室,清晨微凉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让它精神一振。它沿着熟悉的路径,穿廊过榭,轻车熟路地跃上矮墙,借着墙头攀援的藤蔓几个灵巧的纵跃,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内院。
李聿此刻正端坐于寝殿内书案之后,凝神阅览着手中的书。他执一管紫毫,笔尖悬停于纸面之上,姿态稳静,神色平淡无波。
研磨脚步轻快地小跑过去,先是熟门熟路地绕着他脚边转了两圈,贴着他衣袍蹭来蹭去,接着圆圆的脑袋一下又一下,轻轻顶着李聿的脚踝。
“梅娘子还未起?”李聿目光未曾离开文书,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喵!”研磨立刻响亮地回应了一声,仿佛就等着这一问。紧接着,它稳稳跳上了一旁专为它放置吃食的小案几。鼻翼翕动着,绕着那雕花精致的食盒仔细地嗅闻了一圈。然后,它回到李聿身旁,凑得更近,抬起一只毛茸茸的前爪,轻轻地拍了拍李聿垂落在案边的袖口,又“喵”了一声,这一次,尾音拖得稍长,带着显而易见的提醒和催促。
“去找元夕。”李聿的目光终于从文书上抬起,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吩咐道:“午时停云摆膳,多添两双碗筷。”
研磨的耳朵愉快地抖了抖,尾巴尖儿得意地卷了个小勾,迈着悠然自得、甚至趾高气扬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踱出了殿门。
刚转过回廊的月洞门,一阵衣袂破空与拳掌交击的声响便清晰地传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庭院空地上,谢云笺一招一式迅捷凌厉,裹挟着劲风,正步步紧逼向元夕。元夕则凝神应对,步法沉稳,双掌翻飞如穿花蝴蝶,守得滴水不漏,却又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寻隙反击。
两人身影交错,掌风激荡,卷得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舞,地面映着他们快速移动的影子。
研磨跳上旁边一道矮矮的石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它瞳孔微微收缩,聚精会神地追随着场中翻飞的人影,脑袋随着他们的动作左右轻摆,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抬起后爪,慢条斯理地舔舐几下爪背的毛发,神态安闲,仿佛眼前不是一场激斗,而是上演给它看的精彩戏码。
“你这招藏得深,”谢云笺格开元夕一记刁钻的推掌,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嘴里却不饶人,“是怕心事也被小爷我看出来?”
元夕面色沉静如水,眼神专注依旧,仿佛没听见那揶揄。他手腕一翻,一记精妙的回旋掌力如潮水般涌出,迫得谢云笺不得不后撤三步。
元夕这一式劲力将收未收,身形微顿——
研磨从廊下一溜小跑,蹭地一下窜到他脚边。“喵!”一声清脆的叫唤从地上传来,短促而得意。
元夕反应极快,却也险些收势不住。他脚下一转,强行偏过力道,衣袂猎猎震开半圈气劲。
他低头,只见那团毛球正四脚并拢坐在他靴上,金眼无辜,尾巴甩得轻快。
“饿了?”他叹了口气,神情微动,笑意不显,弯腰将它轻轻捞起。
“喵~”研磨乖顺地窝进他怀里,拉长了调子懒洋洋应着,尾巴尖轻勾了勾他的手腕,模样自在得仿佛才是这院中主人。
不多时,研磨便得偿所愿。它蹲坐在廊檐下的阴凉处,身前是一盏细致温润的白瓷小碟,碟中盛着温热的羊乳鸡肝糜。它舌尖卷得极快,吃得专注而满足,喉咙里也渐渐响起轻柔的呼噜声。
几口吃尽后,它舔了舔嘴角,甩了甩脑袋,尾巴放松地拖在身后,步伐慵懒而惬意,慢悠悠地晃回了梅雨那依旧静悄悄的小院。阳光将它圆滚滚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结果那人还没起来。
它可没那么客气了,径直钻进帐内,贴着她的脸喵喵叫个不停,尾巴不时一扫一扫地拂过她鼻尖。
梅雨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把将它抓住,就把整张脸埋进研磨蓬松温热的肚皮里。
侍女捧着今晨新熏的襦裙,悄无声息地再次步入内室。她行至床榻前约三步处,盈盈欠身一礼,声音比方才略清晰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娘子,日头已高。大王今早特意吩咐,午膳在停云与您一并用。”
被窝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哼唧,梅雨的声音闷在锦被与猫毛里:“知道了……”
侍女又向前微倾了身子,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柔声请命:“奴婢伺候您更衣梳妆可好?”
梅雨抱着猫不撒手,整张脸都埋进那团温软的毛里,昏沉沉地摇头:“……不用,我自己来……”话音未落,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侍女只将手中熏得暖香袭人的襦裙轻轻搭在床尾的屏风上,悄步退了出去,仔细掩好了门。
门扉合拢没多久,梅雨又彻底昏睡过去。她力道一松,研磨立刻机警地竖起耳朵,小心地从被窝边缘抽出身来,四爪落地无声,一溜烟儿撒着小跑逃离了这张“陷阱之床”。
阳光已经斜照进停云,亭中香雾袅袅。
研磨跳上了它的“王座”——一张安置在廊下阴凉处的小圆软垫,四角绣着莲瓣纹,铺得柔软又清凉。它姿态端正地盘坐,尾巴整整齐齐地环在爪边,像个候餐小贵宾,望着那尚未落座的人席,神情格外认真。
元夕静立一旁,神色平和,眼神却偶尔扫向亭外。李聿则端坐主位,手执茶盏,只是目光落在空着的座位上。
谢云笺却早已饿得坐立难安。他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等,后来实在熬不住,蹲到角落偷吃了一块桃酥,接着是两块点心,又扒拉了一撮蜜藕,最后干脆在食案旁坐下,一边嘴里咬着红枣糕,一边眼巴巴盯着大菜。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他一边咀嚼,一边低声嘀咕着,又伸手去揭盖盅。
元夕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做。
可是左等右等,那人还没来。
它终于不耐烦了。一跃而下,一路小跑,穿过长廊石阶,直奔寝殿。腾地跳上榻,张嘴在梅雨耳边放声大叫一声:“喵——!”
梅雨被吓得一个激灵,茫然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啊!怎么了?”
她揉着眼睛,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身上却已换了新襦裙,大约是起过一次,又倒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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