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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煞孤星

江远潼是被日头晒醒的。

他身上披着件披风,身下是宽厚紧实的背,周身暖和舒适,手脚都睡得软绵绵的,微微动了动,就听见周与舒问:“醒了?”

江远潼半梦半醒似的从喉间发出一声哼唧,揉了揉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像是才清醒过来,他哑着声音问了一句:“到哪儿了?”

“莘城。”

“怎么不叫我啊……”江远潼咕哝着,又趴回了他的背上,忽然想起大将军还是个患者,赶紧松手跳了下来。

到了莘城,那便意味着离京都不远了,不过短短十几公里,只是其中山脉横亘,道路迂回曲折,仅凭他们步行的速度,少说也要再走两三天才行。

集市的喧嚣声扑面而来,江远潼早上没吃饭,现在闻着街边芝麻饼、绿豆糕的香气,肚子就有些饿了,他正想问问中午吃什么,身旁的周与舒却倏地向后上方看去,眸光中透着一丝冷意,江远潼愣了一下,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只看到二层楼廊上有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

他莫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周与舒收回视线,语气淡淡道,“那边好像有卖包子的,我去看看。”

他随手将江远潼拉到一边,交代道:“你在这儿等我。”

江远潼偏头瞧了一眼,自己正站在店铺的大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挡人家生意呢,于是往旁边挪了挪,一本正经道:“嗯,我会好好当门神的。”

周与舒立即转身朝方才来时的方向走去,待消失在江远潼的视线里,直接拐弯上了二层的楼廊,那群孩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跟灵活的小老鼠似的,其中有个孩子没注意,抓着风车迎面就撞到了大将军身上。

“哎呦!”

那孩子捂着被撞痛的地方从地上爬起,仰面看向男人,大将军的身影在他视角里宛如小山一般高大,面容冷峻而刚毅,看起来就像故事里的妖神,登时就被吓得连连后退,怯怯地说了声“对不起”,连风车都忘记捡,撒丫子赶紧跑了。

身后随之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下官见过北湘王。”

郑巡抚毕恭毕敬,拱手低眉行礼道:“听闻将军遇险的消息,圣上忧心如焚,派人在附近仔细搜寻,下官来迟,还请将军见谅。”

周与舒微微颔首:“小事,让圣上忧心了。”

郑巡抚客气道:“将军征战三年,保我国疆土完整,立下殊勋异绩,当以名垂竹帛,听闻将军遇险,朝廷上下皆是愁肠百结,都挂念着您呢。”

他朝楼下望了一眼,再毕恭毕敬道:“马车已经整顿好,还请将军移步楼下,圣上早已备好为您接风洗尘的酒宴,在宫里等着您的消息呢。”

周与舒深思一瞬,道:“不必了,你带消息先回去。”

郑巡抚:“这……将军不同我们一起走?”

周与舒抬手示意他靠近,郑巡抚略略直起身,倾耳而听,片刻后,眼底流过一丝不解与讶异。

楼下,江远潼等了一会儿就有点没耐性了,蹲在原地将这两天的账足足算了有四五遍,终于等到男人回来,他站起身捶了捶发麻的腿,想起钱袋里的银子,顿觉一阵儿心痛:“剩下的钱已经快花完了,不知道后天之前能不能到京城里,不然咱们真得准备喝西北风了。”

提起“银子”,江大夫总有数不完的忧愁。

看他这幅样子,周大将军似乎是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兴许会有转机呢?”

转机?能有什么转机?难不成天上还会下金元宝?

江远潼憋了一肚子气,越看周与舒平静的表情就越恼火,要不是因为这个人,他至于现在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吗?

“哎呀,小郎君!尝尝我家的包子呗,现和的面现剁的馅儿,鲜得很!尝一个吧!”

妇人热情的招呼声将江远潼喊回了神,他隔着衣服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咽咽口水,扯起嘴角勉强回给对方一个笑容:“不用啦,下次有机会再尝。”

妇人笑意明朗,连连招手道:“刚出笼的肉包子呢!就当我请你们的,来吧!别客气!”

“这……”

周与舒倒是挑了下眉,抬腿走过去道:“尝尝吧。”

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好意,江远潼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架不住妇人的热情,拿了包子后偷偷在摊子上留了八文钱。

才走了没两步,前方又有个摊子招呼道:“哎,公子!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糖炒板栗,来几颗不要钱!”

江远潼诧异地收下一捧板栗,拐过街角,一个卖馄饨的老汉也朝他笑道:“小公子,快打烊了,一份馄饨三文钱,来一碗吧?”

一路走过来,江远潼怀里多了不少吃食。

这个时候,他再直率也隐约察觉出一点不对劲了,于是沉思片刻,江远潼有些郑重地开口:“他们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才送我东西吃的?”

似乎是没想到江远潼还有这般自恋的一面,周大将军略一挑眉,点头应了他的话:“嗯,江大夫心慈面善,受人喜欢也是人之常情。”

江远潼向来心胸豁达乐天知命,没什么心思,也没听出来周与舒话里的深意,闻言不由感慨道:“没想到我还未到都城,就已经感受到了这般热情的招待,那等我们到了……”

周与舒抬手将他未吃完的饼子塞进他口中,打断了他的话:“趁热吃,凉了该闹肚子了。”

江远潼便不再多言,心中暗自感叹自己今天运气真好,一边迅速将手中的芝麻饼和糖糕消灭殆尽。

刚出城,身后忽然驶来一辆马车与他二人保持同行,那车夫很自来熟地打招呼道:“去泊京啊?”

江远潼点头“嗯”了一声。

“刚好,咱们顺路呢!”车夫挥了挥手,“不嫌弃的话,我捎你们一路啊?这儿离泊京还远着呢!”

江远潼有些迟疑:“那路费是……”

“相识一场,就当缘分了!”

车夫停下马车招手道:“快上吧!咱们顺路,不碍事的!”

周与舒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坐上马车后,江远潼不由得在心中再次感慨:今天的运气是真的好啊……

有了马车,原本不知哪天能到的路程在隔日上午就到了。

远远望见将军府邸,周与舒不禁恍如隔世。

三年未归,朱漆大门依然巍峨,宏伟庄严的将军府邸,仍旧是他所熟悉的记忆中的模样,他名义上的“家”,可却带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相比于他,江远潼的反应可激动多了,好像回的是他自己家一样,眼神中的光彩都亮了几分:“周将军,这就是您平常住的地方?”

周与舒垂下眸子,瞧见江远潼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眉梢轻挑,问:“你很开心?”

当然开心了!将军府邸这般气派,想来自己很快就能拿到这笔诊金了!

江远潼强压下心中的雀跃,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提,他轻咳一声,指尖悄悄搓了搓袖口,故作镇定地提醒:“那个……我们之前说好的……”

周与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嗯”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不会食言的,江大夫,随我来吧。”

他抬手朝江远潼示意,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请。”

估计是提前得的消息,庭院中,早已等候多时的侍从和丫鬟们闻风而动,未等马车停稳,便纷纷涌出府门,看向将军的眼神中满是庄重的喜色。这样大的阵仗,别说寻常百姓,周与舒都微微拧眉,只觉得府中的布置未免过于隆重了些。

管事的快步上前奉上一杯热茶,神情近乎喜极而泣:“将军平安归来,老奴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能放下了,府上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将军先用此茶漱漱口,稍作歇息吧。”

心情虽激动,众多丫鬟们也没有因此失了仪态,交谈声和笑声都极为克制,安静而有序地立于将军身旁。可即便如此,江远潼仍感到有些许局促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搓搓衣角,又挠挠头,忍不住往周与舒身后躲了躲,试图避开他们的目光。

府上的一切陈设对他而言都显得太过华贵庄重,恍若置身于梦境一般,江远潼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真实感,一路上都不敢多看,直到踏入将军的书房,将那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收入怀中,他才稍稍找回那么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指节触着银锭冰凉的质感,江远潼长舒了一口气,将快要从唇间溢出来的笑意压回去,拱手道:“既然诊金已付,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站住。”

书桌前,周与舒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面上端得是从容不迫的神情,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何时说过,你可以走了。”

江远潼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话:“什……”

周与舒却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纸文书上,江远潼抬手拿起,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却在看清这段文字后,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字迹端正,赫然出自他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着他的承诺——留在府上照料周与舒直至痊愈,否则赔偿黄金白两,最下方甚至还按着他的手印,鲜红刺目。

“周将军……”江远潼压下心中的慌乱,面上神情不变,声音却明显发紧,“你这是何意?”

周与舒慢条斯理地走至窗前,背对着他,语气淡然道:“白纸黑字抵赖不得,江大夫不会不认账吧?”

江远潼愣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反驳:“这不可能!我从未写过这种东西!”

“是么——”周与舒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他,“江大夫连自己的笔迹都认不出来了?”

“这、这……”江远潼一时语塞,看那笔锋,纸上的字迹确实出自他手,可关键是——

关键是——

他根本就没有印象啊!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他忍不住问。

“自然是江大夫睡觉的时候。”周大将军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远潼:“……”

“本将军的伤还未痊愈,自然需要江大夫的照料。”周与舒道,“既然有文书为证,那这几日,就劳烦江大夫了。”

让他留在府上?想都别想!

如今银子已到手,江远潼立即转身想往外冲,却被门口的两名侍卫持刀拦住,他怒而回头,那人却倚在桌边,唇角微扬,向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请吧,江大夫。”

…………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江远潼一走,屋顶上的四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拱手行礼道:“主子。”

咘咘这人,人前一个样儿,人后又是一个样儿,周与舒在面前,他就不敢过多放肆,乖巧地躲在两位哥哥身后当鹌鹑。

于理率先开口,语气有些沉重:“主子的伤还严重吗?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看看?”

“先不必。”周与舒收起桌上的书卷,重新拿出一张纸,轻缓落笔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皇宫可有什么动静。”

“这……”于理略一沉吟,回忆着道:“听说前几日在朝堂上,舒大人和闫大人吵得不可开交,好像还动了手,秦将军也被打了,下月初五便是宫内选秀的日子。”

“听说主子遇险的消息后,圣上派了好些人手四处搜寻您的下落。”

说起这件事,屋内的气氛都凝重了些许,于理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道:“主子,依您看,那日的黑衣人——”

当时因为天色昏暗,周与舒未能看清那些人的样貌,但过手了几招后,他便发现这些人使用的武功与皇宫内锦衣卫的招式相差无几。

牵涉到皇宫,便难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皇帝在背后操纵,毕竟“功高震主”自古以来就是君臣之间难以化解的矛盾,而周家与皇帝之间的联系,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曾经边塞重地遭蛮人围攻,城门步步失守,周老将军奉命领兵南下,连打胜仗,追回了不少城池,圣上还为此下旨,由周老将军掌管调动指挥军事的权力。

后来,周老将军为国牺牲,周与舒接过了父亲身上的重担,年仅十五就上了战场,至此没打过一场败仗,军权依旧由周家执掌。

最新战情,他和将士们守在南城门外,这一守便是三年,两个月前,他才带领军队将蛮人彻底击溃,蛮人从此落败,边塞再无见到他们的身影,数日后,宫中传来圣上的嘉奖旨意,凯旋之际,他却在路上遭到了埋伏。

若不是先前他与十六皇子切磋过几回招式,稍微了解了些锦衣卫及府军的武术,恐怕还难以将此事与皇宫联系起来。

锦衣卫……

锦衣卫直属于皇帝,这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周与舒垂下眼睫,周身寒意骤起,眸中霎时涌出一层难以言说的杀意和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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