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宋诗耘几乎长在了剧组。
剧本翻得卷了边，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她不再仅仅是“演”沈清梧，而是把自己沉进去，去感受那个乱世浮萍下孤注一掷的灵魂。
林正平对她的要求近乎苛刻，一个眼神，一个转身的弧度，甚至呼吸的节奏都要反复雕琢。
宋诗耘没有半分不耐，总是认真听着，一遍遍重来，直到导演眼中露出满意的光。
她的进步肉眼可见，那种属于沈清梧的、游走在危险边缘的冷冽和脆弱，被她诠释得越来越有说服力。
顾屿却愈发明显地刁难她。
他虽然很少公然质疑导演的决定，却总在细微处使绊子。
比如对手戏时故意“忘词”打断宋诗耘酝酿好的情绪，或者在她需要搭戏时，眼神飘忽敷衍。
一次拍一场重要的对峙戏，顾屿更是临场“灵光一现”，擅自改了句台词，试图打乱宋诗耘的节奏。
镜头对准宋诗耘的脸，捕捉沈清梧的反应。顾屿改的那句词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现场气氛瞬间一凝。
宋诗耘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转瞬即逝。
她没有像顾屿期待的那样愣住或失措，反而顺着那点怒意，极自然地扬起一个更加冰冷、带着浓浓讥诮的笑容。
她甚至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清晰地吐出一句剧本上没有、却无比符合沈清梧人设的反击：“顾先生，戏外也这么爱给自己加戏？可惜，演技还是这么浮夸。”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顾屿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里透出惊愕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
他完全想不到宋诗耘敢这样当面回击，更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仅没乱，反而还不轻不重反呛了回去。
“Cut！”林正平喊停，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也听到了宋诗耘那句临时发挥，“顾屿！怎么回事？！谁让你乱改词的？！情绪完全不对！重来！”
顾屿脸一阵红一阵白，瞪了宋诗耘一眼，却只能憋屈地道歉重拍。
接下来几次，他也不敢再乱来了。
宋诗耘垂下眼睫，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人不是她。
周围的工作人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对这位“空降”的女二号，悄然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天收工格外晚，回到剧组包的酒店时已是深夜。
宋诗耘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走进大堂，就看见一个穿着考究、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坐在休息区，正与林正平低声交谈。
那人她认识，是圈内地位极高的老戏骨，也是这部剧的艺术顾问，陆明远。
陆明远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目清俊，气质温润，是最近势头很猛、与顾屿路线高度重合的当红小生，姜泽。
陆明远抬眼看到宋诗耘，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小宋，收工了？辛苦辛苦，过来坐会儿？”
宋诗耘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走了过去：“陆老师好，林导好。” 又朝姜泽点了点头，“姜老师。”
“听林导夸了你一晚上，说你悟性高，肯下苦功。”陆明远笑容和煦，目光带着长辈的温和审视，“姜泽正好也在附近拍戏，过来看看我，顺便也取取经，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姜泽微笑着向宋诗耘伸出手：“宋老师，久仰。陆老师总说林导组里来了个宝藏，今天终于见到了。”
他的手干燥温暖，眼神清澈真诚，没有顾屿那种掩饰不住的傲慢和打量。
宋诗耘也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姜老师客气了，您才是前辈，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林正平在旁边笑道：“正好，小宋，你那段和顾屿在百乐门的对手戏，情绪层次把握得很妙。姜泽，你也看看回放，琢磨琢磨。”
他示意助理把平板递过来。
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回放里自己与顾屿的表演。
屏幕上的沈清梧，眼神如淬毒的冰刃，笑容却艳若罂粟，将顾屿饰演的男主角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
姜泽看得极其认真，末了，由衷地赞叹道：“宋老师对角色心理的把握太精准了，尤其是那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屑点破’的掌控感，非常高级。顾屿……有点被带着跑了。”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
陆明远点点头，看向宋诗耘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小宋啊，你身上有股劲儿，像……嗯，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竹子，看着柔弱，骨子里韧得很。好好演，这部戏之后，你的路就宽了。”
这话的分量极重。宋诗耘心头微热，面上依旧保持谦逊：“谢谢陆老师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表演心得，气氛融洽。
姜泽离开前，还主动加了宋诗耘的微信，说以后多交流。
回到房间，宋诗耘卸下满身疲惫，泡在浴缸温热的水里。手机屏幕亮着，她宋诗耘抽空给周予芯发了条信息：「最近还好吗？公司那边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周予芯很快回复：「没事啦！我新剧本大纲过了，在埋头写呢！那个说我抄袭的人，自从长远发了声明后，他那边屁都没放一个！」
宋诗耘看着信息，轻轻吁了口气。
她回复道：「那就好。专心写，等你剧本大火，请我吃大餐。」
刚放下手机，短信页面弹出来一条消息，是裴敛凌的私人号码发来的。
是一个地址，这次不是某个会所或者饭店。
是住宅区。
她眼神一点点沉淀下来。
下周一，不知那位裴少，又想看哪一出戏？
接下来的几天，姜泽得空就会给他发微信，从演戏心得到人生理想，几乎是什么都聊。
他情商高，见识多，说话也蛮有意思，宋诗耘和他聊得倒是挺投机，不知不觉也熟络了不少。
倒是顾屿，在剧组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中场休息的时候经常朝着工作人员发火，连女主都看不惯他了。
宋诗耘不是没遇见脾气大难伺候的同事，他这样肆无忌惮，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还是第一个。
这天一场对手戏，宋诗耘陪着他NG了十多次，林正平当场发火：“能演就演，不能演就滚。”
此话一撂下，整个片场噤若寒蝉。
顾屿愣了一下，瞪大眼睛，也不客气了，抓着桌上的老式电话就摔了出去：“林导，你平时对我大呼小叫，我敬你在圈里时间久，又是总导演，忍了又忍，你他妈这什么意思，让我当众下不来台？”
周围人看着这场面更是大气不敢出。
“顾屿，你搞清楚，”林正平也不落下风，开口掷地有声，“剧组来是请你演戏的，不是让你来当祖宗的。”
闻言，顾屿气得嗤笑一声，不屑道：“林导，我投了多少，你不清楚，得有人清楚吧？怎么，您老还打算让制片换掉我？咱试试呗。”
他这副无所畏惧的神色看得在场不少人直翻白眼，但没有人敢主动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旁观着这场闹剧。
他说完这句话，林正平良久都没有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坐在监视器旁的他摘下了眼睛，一双眼睛是和平日毫无差别的锐利。
开口的话也是不卑不亢：“你要找制片方换总导演也行，但只要我现在是将行的导演，你就不会让你这种害群之马在片场胡来！”
“好好好……”顾屿被气得不清，连说了几个好，最后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林正平，还有那个姓宋的，一个都别想待。”
宋诗耘闻言不见惧色，而是抬眼，对他嘲讽般勾了勾唇。
此时林正平却不咸不淡道：“你换不掉她。”
没有多余的情绪，却满含肯定。
顾屿笑得更肆无忌惮了，指着宋诗耘：“我会不知道他也是被塞进来的？大不了人家撤资我补上，林导，您老还真是糊涂了。”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宋诗耘却开口了，她露了个人畜无害般的笑，和沈清梧的妆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呀，拭目以待。”
最后拍摄工作以片场意外为由暂停，宋诗耘早早回了房间。
公司给她配了个女助理叫方宿宿，结束后第一时间关心她会不会真的有事。
宋诗耘只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一觉睡醒工作就没了吧。”
当天晚上，按照约定，她打车去了裴敛凌给的地址。
是在影视城周边的一处高层公寓，视野极佳，能将整个仿古建筑群和远处真实的城市灯火尽收眼底。
宋诗耘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抵达。
她没刻意打扮，依旧是拍戏后未卸尽的淡妆，身上带着摄影棚特有的粉尘味和一丝疲惫。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裴敛凌本人。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丝质家居服，领口微敞，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洗过澡。少了平日的西装革履，那股迫人的气势收敛了些。
他目光落在宋诗耘脸上，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没说话，侧身让她进来。
公寓是极简的现代风格，线条冷硬，色调以灰白为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灯火璀璨的影视城夜景。
空气里有淡淡的雪茄和沐浴露的混合气息。
“坐。”他指了指客厅中央宽大的灰色沙发，自己则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倒了杯酒，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诗耘依言坐下，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顺，眼神却平静地迎着他走过来的身影。
裴敛凌端着酒杯，没坐她旁边，而是随意地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拍戏很累？”他开口，声音带着酒水浸润过的微哑。
“还好。”宋诗耘答，声音平稳。
“沈清梧……”他念着角色的名字，尾音拖长，带着点玩味的沉吟，“她挨打了？”
宋诗耘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剧本里……有场戏是试探失败，被反派手下扇了一巴掌。”
裴敛凌的视线落在她左侧脸颊，那里在拍一场争执戏时，被对手演员的指甲不小心刮到，留下了一道极淡的红痕。
他忽然俯下身，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酒气和沐浴露的气息瞬间笼罩下来。
宋诗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没有后退。
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碰了碰她脸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刮痕。动作很轻，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瑕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疼么？”他问，目光紧锁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那眼神里没有怜惜，只有探究，仿佛在观察她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侵犯意味的触碰时，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宋诗耘的呼吸窒了一瞬。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和他目光的灼热。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侧了侧脸，让那道痕迹更清晰地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脆弱感：“拍戏嘛，难免的。裴少觉得碍眼吗？”
她以退为进，把问题抛了回去，眼神温顺地看着他，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的“瑕疵”会惹他不快。
裴敛凌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短促，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嘲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愉悦。
他收回手指，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
“碍眼？”他重复着这个词，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冰块叮当作响，“你这张脸，就算添几道疤，也还是赏心悦目。”
这话听着像夸奖，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评价一幅画的构图。
他走到吧台边，放下酒杯，拉开一个抽屉，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印着外文的小药膏盒子。又走回来，在宋诗耘身边坐下。沙发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接着他拧开药膏，一股清冽的药草味弥漫开来。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半透明的膏体，再次靠近。
“别动。”裴敛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锁住她脸颊那道红痕。
这一次，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更直接地、也更缓慢地涂抹在那道细小的伤痕上。
指腹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的研磨感，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掌控意味。
药膏的凉意渗入皮肤，带来一丝舒缓，但他指腹的触感和专注的视线，却像另一种形式的烙印，比刚才的审视更具侵略性。
宋诗耘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点皮肤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纹路，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由凉转温，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警惕、不适，还有一丝被这过分专注的“照料”所引发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像是在修复一件瓷器，又像是在给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打上标记。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药膏涂抹均匀，那点红痕几乎看不见了。
裴敛凌却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用拇指指腹，带着残余的药膏湿意，若有似无地、极其缓慢地擦过她的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带着强烈暗示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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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换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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