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永和宫暖阁的刹那，秦关关便感到数十道目光如细密的针尖般扎在她身上。阁内早已坐满了盛装的女子，皆是朝中重臣家的闺秀，无论已婚待嫁，此刻都停下了低语，带着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聚焦于这位传闻中备受帝后宠爱、却鲜少露面的“公主”。
秦关关神色自若，仿佛浑然不觉这无形的压力。她莲步轻移，仪态端方地行至主位前，裙裾纹丝不动，对着上首雍容华贵的皇后盈盈拜下，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臣女秦关关，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万福金安。”
皇后慈爱的目光瞬间柔和了整张面庞，她伸手虚扶，笑容温煦如春风：“快起来，关关，不必拘礼。一年余不见，哀家的关关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恍若明珠生晕，令人移不开眼了。” 看着眼前少女褪去几分稚气，更添清丽风华，皇后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她难产生下太子后，凤体受损，再难有孕。秦关关幼时曾在她宫中教养过一段时日，这失去母亲的孤女，便如同她心尖上的慰藉，被她视如己出般疼惜。只是这孩子骨子里带着一股子不羁，不似寻常闺秀娇柔婉约，反倒像只向往广阔天地的鹰隼，终究不愿被拘束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她也只能压下不舍，任其自由来去。
秦关关起身，迎上皇后毫不掩饰的宠溺目光，心头蓦地一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层层愧疚的涟漪：“是关关不孝，未能常伴娘娘左右。”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皇后轻轻拉住她的手，指尖温暖，带着怜惜抚过她细腻的脸颊，“哀家的关关，最是纯善孝顺，哀家心里都明白。”
“皇后娘娘，” 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锋芒的女声自下首第二席响起，打破了这温馨的氛围。说话的是位年约十**的少女，一身华服珠光宝气，发髻间点缀的翠玉步摇价值不菲，正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廖颜欢。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关关，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敌意，如同淬了毒的针尖，“臣女等还是第一次得见这位公主真容呢，娘娘可否为我们引见引见？”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面上依旧维持着雍容笑意：“这位啊，是秦海生秦爱卿的掌上明珠，秦关关，年方十七。皇上与哀家怜她，收为义女，她性子喜静，平日多在府中或外头游历，甚少入宫走动，故你们见得少些。”
“原来是秦家小姐，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廖颜欢拖长了调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皇后转向秦关关，温声道：“关关，这位是镇国公府廖青之女廖颜欢，论起辈分，她母亲与你母亲是远房表亲，算起来，她该唤你一声表妹，你也该称她一声表姐。”
“表姐？” 廖颜欢嗤笑一声，纤手捻着帕子，姿态倨傲，“臣女可不敢当秦小姐的表姐，怕折了福分。” 那话里的刺，直直地扎向秦关关。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其余贵女们虽未言语，但交换的眼神、微扬的眉梢、悄然抿起的唇线，无一不透露出看好戏的意味。这暗流汹涌的修罗场，似乎早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廖小姐何必如此大的气性？” 一个带着几分爽利笑意的声音响起，是坐在皇后左侧首位的柳大将军之女柳芊芊。她虽是将门虎女，生得却娇俏玲珑，此刻正闲闲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又不是只有邢相一人。听闻国公爷正为你相看别家俊彦，莫非就真没一个能入得了廖小姐的慧眼？”
秦关关这才恍然。她回京不久，对京中人事尚不熟稔，原来这位廖表姐对自己的敌意，根源竟在自己那位便宜夫君邢之洲身上。
“够了！” 皇后原本慈和的面容倏地一沉，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私语，“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媛，竟在哀家这永和宫里，为着一个外男争风吃醋，言语刻薄，成何体统！再有妄言者，休怪哀家不讲情面！”
廖颜欢被皇后凤威所慑，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悻悻然垂下头，闭紧了嘴巴。
暖阁内重归表面的平静，秦关关坐到皇后身侧的绣墩上，拣了些在外游历时遇到的奇闻趣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皇后听。她口齿伶俐，描述生动，逗得皇后凤颜大悦，笑声连连，方才那点不快也暂时被抛诸脑后。直到宫女前来恭敬通传晚宴时辰已至，众人才随着帝后移步至灯火辉煌的宴厅。
宴厅内，除却主位，已是宾客满座。秦咏灏被安排在靠近殿门的最末席，显得有些局促。皇后却一直牵着秦关关的手，径直走向主位方向，一路为她介绍席间重要的世家子弟。
行至礼部尚书之子李亦晨席前，这位年轻公子在皇后引见下，立刻起身，对着秦关关深深一揖，朗声道：“久闻秦家小姐风华绝代，今日得见，方知冠绝无双四字绝非虚言！李亦晨幸甚！” 他目光灼灼，语气真诚得近乎夸张。
秦关关隔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闻言心中暗哂，隔着面纱也能看出风华绝代？她这舍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流。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太子衡思林已端坐在主位左下首，而他身旁，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正是邢之洲。
皇后拉着秦关关立于邢之洲面前，眼中含着促狭的笑意，用着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关关，这便是邢之洲邢丞相，皇上为你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你且仔细瞧瞧，可还满意？”
邢之洲今日依旧是一袭胜雪白衣，纤尘不染，只在腰间悬了一枚青玉环佩，越发衬得他气质清华，如孤峰寒月，遗世独立。他闻声抬眸，那目光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深邃而平静地落在秦关关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正式的目光看向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秦关关竟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自在，仿佛那目光能穿透面纱。她定了定神，依着规矩屈膝一礼：“民女秦关关，见过邢相。”
“在下邢之洲。” 他的声音清越，如同冰泉击石，简洁地回应。
“看来你们两个，倒是省了朕一番口舌引荐了！” 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的皇帝大步流星地走来，帝王的威仪无形弥漫。他自然地牵过皇后的手，那份亲昵瞬间卸去了帝王的冷硬，显出几分寻常丈夫的温情，对着皇后笑道：“梓童，你日日念叨着想见关关这丫头，如今人就在眼前，朕瞧着你的气色都红润了不少。”
随即，他转向秦关关，眉头一拧，故意板起脸，语气带着严厉父亲的责备：“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一跑出去就是一年多，音信也少，可曾想过朕与皇后记挂着你？”
秦关关连忙垂首：“是女儿不孝，让父皇母后忧心了。”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轻推了皇帝一下，“关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别在她面前摆这严父架子了，快入席吧，也好让孩子们说说话。” 说着，便拉着皇帝登上了主位。
秦关关被宫人引导着，坐在了邢之洲身旁的席位。席间珍馐罗列，歌舞升平，两人却只是沉默地端坐着，仿佛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秦关关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坐姿如松，背脊挺直，目光似乎落在前方舞姬曼妙的身姿上，又似乎空茫一片。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秦关关终究按捺不住，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箸，侧过脸，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邢之洲耳中：“这等宫廷乐舞，想是入不得邢相法眼吧？”
邢之洲微微侧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转向她，带着一丝探究：“秦小姐何出此言？”
秦关关迎着他的目光，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近日京城坊间，关于邢相的风流韵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譬如……花灯节之夜，花舫之上，与人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竞拍不休？” 她刻意加重了竞拍二字。
邢之洲神色未变，目光坦荡地回视着她，没有丝毫闪躲：“确有此事，然邢某此举，只为报昔日救命之恩，并非如市井流言所传那般不堪。”
秦关关微微一怔。她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而且……那望向她的眼神里，竟寻不出一丝伪饰，澄澈得如同山涧清泉，只有一片坦然的真诚。
她定了定神，决定趁热打铁，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邢相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若你与那位谢姑娘，郎情妾意，两心相许，不妨禀明圣上，求一道退婚的恩旨。若邢相执意不愿娶我，我秦关关，也定当全力配合，成全你二人之美满姻缘。” 她笃信，面对谢可卿那样的绝色佳人，没有男子会不动心。邢之洲定然也存了心思，只是碍于圣命难违。如今她主动递上台阶，他岂有不顺势而下的道理？
邢之洲静静地听她说完，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她面纱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层薄纱看清她的真实意图。随即，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若坊间流言令秦小姐心生误会，邢某在此致歉。然，此桩婚事，乃陛下金口玉言所赐。为人臣者，谨遵圣命。为人夫者，当守诺重义。邢之洲既奉旨娶秦小姐为妻，便自当信守承诺，今生今世，绝不辜负。”
秦关关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投入冰湖。他话语中的“谨遵圣命”四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原来如此，所有的承诺，所有的“绝不辜负”，并非源于情意，仅仅是因为……那是皇帝的旨意。她于他，不过是一道必须完成的皇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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