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透出一线鱼肚白,带着料峭寒意的晨光,无声地漫过秦府雕花的窗棂。
秦关关早已坐在了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铜镜冰冷光滑,映出一张犹带朦胧睡意的脸。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寂静。贴身丫鬟春桃和夏秋,一个捧着盛了温热清水的黄铜盆,一个小心翼翼地托着盛放脂粉、钗环的螺钿漆盒,侍立两侧,屏息凝神。
夏秋执起象牙梳,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绽的花瓣,一点点梳理着秦关关那头墨玉般浓密的长发。发丝缠绕着梳齿,又无声地垂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凉意。
回京已有四五日光景,除了初归那日,庶弟秦咏灏因腹泻不止、拉到虚脱被小厮们七手八脚抬回府,惊动了父亲秦海生匆匆来问过几句话又匆匆离去外,这几日,无论她清晨去请安还是傍晚去问安,守在父亲书房外的下人永远是一副诚惶诚恐又万分为难的表情,垂着头,千篇一律地回禀:“回大小姐,老爷……老爷不在府中。”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秦关关唇边那点客套的浅笑便彻底冷了下去。她渐渐品咂出滋味——父亲是在躲着她。躲着她这个刚刚被一道冰冷圣旨推入朝局的女儿。
今日,她特意起了个绝早,天边刚泛起蟹壳青就催促丫鬟梳洗,为的就是在父亲出门前,堵在他必经的院门口。她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还能躲到哪里去。
“小姐,好了。”夏秋轻声提醒,退后半步。
秦关关起身,裙裾微动,如一朵粉云悄然舒展。她正要抬步出门,外间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守院小厮刻意拔高的通传声:“老爷到——!”
她脚步一顿,重新坐回梳妆台前的圆凳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向门口。
帘子一掀,秦海生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缎常服,领口袖口压着精致的回字纹滚边,显出几分刻意修饰的郑重。只是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破坏了这身装扮应有的气度。他甫一进门,目光便撞上了女儿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
秦关关端坐不动,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地送了过去:“女儿正想去找爹爹请安呢,谁知爹爹倒先过来了。”她顿了顿,目光在父亲略显局促的脸上转了一圈,慢悠悠地接道,“怎么,今天不躲着女儿了?”
那“躲”字,咬得格外清晰。
秦海生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裂开一道缝隙。他像是被戳中了隐秘的心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讪笑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毫无暖意:“哪里的话!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爹爹怎么会躲着你?实在是……实在是这几日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缠得紧,一时抽不开身……”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神飘忽,不敢与秦关关对视,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支并蒂莲玉钗上,又像被烫着般迅速移开。
秦关关懒得再看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索性将身子往后微微一靠,倚着冰凉的梳妆台边沿,姿态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单刀直入地问:“行了,爹爹。那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海生仿佛早等着她这一问,几乎是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无奈和沉重:“唉!那是皇帝赐婚!天子金口玉言,板上钉钉的事!爹爹就算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又能如何?抗旨不遵,那是要杀头的大罪!是要株连九族的啊!”他边说边摇头,试图在脸上堆砌出被皇权压得喘不过气的愁苦和身为父亲的无力。
“杀不杀头的,”秦关关嗤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裹着一层薄冰,“爹爹您拿这套说辞去糊弄糊弄外头那些不知根底的人,兴许还能奏效。拿来搪塞我?”她微微歪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父亲,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您觉得,我会信么?”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更显锐利,“您直说吧,您和皇帝陛下,到底在底下盘算些什么?女儿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你们棋盘上那枚任人拨弄的棋子!”
秦海生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女儿的话语狠狠刺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冷、眼神倔强的女儿,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些年,他忙于偌大家业,奔波于商路朝堂,对她,疏于管教,更疏于陪伴。幼时那个粉雕玉琢、会甜甜唤他“爹爹”的小团子,在他一次次的缺席中,长成了如今这般自由不羁、视世俗规矩如无物、行事全凭心意的模样。这门亲事,当皇帝私下与他商议时,他心头便咯噔一下,直觉不妥。他太了解关关,她骨子里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安排掌控。然而……皇帝的话如同沉甸甸的枷锁:当朝丞相邢之洲,是皇帝一手扶持上位的纯臣,能力卓绝,却根基浅薄,身后并无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支撑。皇帝需要他稳固相位,却绝不能让他与其他门阀世家联姻,以免生出不可控的变数。放眼整个京城,能与丞相“门当户对”、既显赫又不至于引发其他势力忌惮的,唯有他们秦家。秦家富可敌国,更与皇帝有从龙之功,却无人在朝为官,是绝佳的缓冲与纽带。
可这道理,如何能对秦关关讲?对她而言,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媒妁之言,皆是束缚她羽翼的绳索,是令她嗤之以鼻的陈规陋习!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秦海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试图换上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被误解的痛心,“你干爹(指皇帝)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他对你,比对宫里的公主还要亲厚几分!你这婚事,是他与为父反复斟酌、思虑再三才定下的!我们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终身有靠,觅得良配?”他加重了语气,试图强调那人的优秀,“那邢之洲,人品贵重,才干卓绝,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郎君啊!京城多少闺秀求而不得……”
秦关关看着父亲那副努力扮演慈父、苦口婆心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明白了。父亲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他与皇帝,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桩婚事如同上了铁箍的木桶,绝无回旋余地。从他这里,休想得到任何取消婚约的可能。
指望父亲这条路,彻底堵死了。
秦关关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只懒懒地应道:“爹爹一片苦心,女儿晓得了。您这么大清早的,巴巴儿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她巧妙地截断了父亲滔滔不绝的“邢之洲颂”。
秦海生被她这一问,才想起另一桩要紧事,忙正色道:“哦,是了。过两日,你未来的夫婿,邢丞相会亲自登门来下聘礼!这是大事,半点马虎不得。爹来就是提醒你,这几日务必安分些,好好待在府里,莫要再像从前那般到处乱跑惹人闲话,更不可失了礼数!听见没?”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关关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面上做出几分不情不愿,声音也低了下去:“……女儿知道了。” 那顺从的姿态下,心思却如暗流般急转。父亲和皇帝铁了心要推她入局,那她唯一的破局点,便只能落在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邢之洲身上了。让他主动退婚!让他不敢娶!让他见识见识她秦关关的手段!
秦海生明白女儿只是假意松口,却又无可奈何,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脚步却又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又极其麻烦的事。他皱着眉,带着几分审视和疑虑,猛地转回头,目光无奈的落在秦关关脸上:“前几日咏灏那孩子,腹泻不止,拉到虚脱,是你干的?”他紧盯着女儿的表情,“你爷爷这两天,天天在我耳边叨叨,说你刚回府就闹得家宅不宁,要我好好管教你一顿!毕竟,他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太学院习学了,在这节骨眼上若是身体出了大岔子,误了入学,那麻烦可就大了!”
秦关关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呵!冤枉人也得有个由头!那日午膳,我与他同桌而食,他吃的哪道菜我没动过筷子?为何他上吐下泻,我这儿却好端端的?依我看,分明是他自己贪嘴,不知在外面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零嘴儿,反倒赖在我头上?爹爹,您可莫要听风就是雨,平白冤枉了好人!”她理直气壮地反驳完,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明显的疑惑,“去太学院习学?爹爹,咱们家一非官宦,二无爵位,他秦咏灏凭什么能进那皇家子弟扎堆的地方?”
秦海生被女儿连珠炮似的反问噎了一下,咏灏那孩子也确实成日烟花柳巷的乱窜,底气便泄了大半,重重地叹了口气,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唉!还不是你爷爷!非说朝廷办的太学,请的都是天下名师,教的都是真学问、大道理,远胜外头的私塾。说灏儿将来若想走仕途这条路,眼下就是打根基、结人脉的最好时机!硬是逼着我,舍下这张老脸,去求了皇上,才讨来这么一个名额。”他顿了顿,像是自我安慰般补充道,“不过……关关啊,若你真与邢丞相定了亲,他身为太学院的太傅,看在你的面子上,总会对灏儿多加照拂一二。有他罩着,你爷爷自也会安心不少。”
看着父亲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秦关关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秦咏灏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那个被伯母柳氏惯得有些骄纵任性、心思却还算单纯的庶弟。太学院?那是什么地方?是锦绣堆,更是虎狼窝!里面那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从小在权谋倾轧中耳濡目染长大的?秦咏灏那点心眼扔进去,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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