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住玉珍,决心要细细“品味”这番好事的滋味。
“据说吵得可凶了,从未见过这样阵仗。”玉珍神秘地压低声音,“我也是听太医院的医师传的,荣亲王言语间仿佛在说,‘已是事实,无所改易’。后来又提到什么舅舅、将军之类的……”
还不够精彩,我暗忖,该再激烈些才好。
我又问,“太后近来如何?”
“几乎日日都在闹。”
自那夜之后,凤翔宫便宫门紧闭,对外只称太后需静养——看来得尽快解决这事儿了。
我办完杂事转往昭阳殿,恰逢机要处刚觐见完毕。殿内萦绕着木梨香,清雅十分合这秋日气息。明途见我来了,眼中含了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睛仍如幼时般澄澈。
“好几日未见你了。”
“我该日日都来看你的。”我绕到明途身后,趴在他肩头。
“一同出去走走吧,琼花苑的白菊开了。”
一路行至琼花苑,枫林渐染红黄,银杏落叶纷飞,却并不觉萧索。明途缓步而行,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镀了一层柔光。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总觉得……我们之间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了。”
明途垂眸笑了笑,轻声道,“人总要长大的,不是么?”
“可你在我面前永远可以不长大。”
“……玥儿,人都是会变的,不会永远停在过去。”
“你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明途停在一片白菊丛中,摘下一朵盛放的花,依旧未看我,只自顾自低语,“初看花开花谢终有时,再看人聚人散总归尘。”
因有许多宫人随行,我无法再有多余动作。明途的状态令我无所适从——自蜀州一别后,他仿佛悄然改变了。见到我不再如往日欣喜,眉目间总凝着淡淡忧色。
“最近太累了吗?改日我们出去散心吧,沧海湖的景色——”
“不了,不能总想着玩。”明途轻声打断我,“我先回去了。”
我无措地望着明途离去。他身边簇拥着太多人,使我再难靠近——可究竟从何时起,我连想亲近他,都需越过这样重重人墙?
怅然若失地出了宫,难得见徐鸮来接我。我想走走散心,他便一路相伴,见我情绪低沉,温声问起缘由。
“去丰州时,皇上可有什么异常?”
徐鸮细想了片刻,道,“倒没什么异常……若真要说,便是皇上常望着月亮出神,这算么?”
心知问不出什么,我有些烦躁地坐在河边扔石子,连最爱的糖葫芦也毫无胃口。
“我今天遇见杨颂了。”徐鸮轻抚我的头发,“你昨日已见过他了吧?他都跟我说了。”
听我将昨夜与杨颂见面的始末尽数道出,徐鸮沉吟道,“他带来一个消息——季寒山自尽了。”
我心头一震,不自觉地搓着手腕上的蛊纹,“在大牢中如何自尽?”
“夜间将衣服勒在颈间,另一端拴在门上,活活把自己勒死了。”徐鸮掂着石子,望向河边熙攘的小摊,“消息被压下了,至少未传到你耳中。”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结局……”我轻声叹息,“原本以为,他也会有大好前程。”
“罢了,那人早已疯魔,横竖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再度想起祝山枝曾提过那个名叫卫寂的人——都姓卫,难道他就是所谓的“宁世大神”?
徐鸮思索片刻,沉声道,“这世上从无这样巧合。若真有,便绝不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就意味着这位‘宁世大神’操纵了金娘与季寒山,是冲我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冲我们而来。”
徐鸮活动了一下肩膀,眼中锐光一闪,“既然如此,便绝不能放过。”
“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我想起明途曾提过的厌胜之术,心头一紧,“这样吧,去请杨颂过来,我们好好商议下对策。”
“啧,得空非得揍他一顿不可,差点害死你。”
我笑着拍拍徐鸮的手,“有的是机会,说实话,我也想揍他。”
一路若有所思,待回过神时,我竟发现自己正在吃糖葫芦,不由愣住——全然不记得是何时开始吃的,仿佛有一段记忆凭空消失了一般。在家休息片刻,祝山枝与我说话我也心不在焉,直到最后才听他抱怨自己惹上了麻烦。
“怎么了?齐霖找你麻烦?”
正在摘菜的莺儿插嘴道,“何止!一天来找二管家三次,说什么既然碰了她就得负责……”
祝山枝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耳朵倒灵。”
我抚掌大笑,“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祝山枝一下子从脸红到耳根,嘟囔道,“看上我?为什么?我不过是好心救人,凭什么就看上我?”
我揉揉这家伙的脸,笑道,“还能为什么?你这张脸生得好看呗!”
祝山枝不服气地问,“就没别的优点了?”
“身材不错,腿长。”
“肤浅!还有呢?”
“会做饭,”莺儿傻呵呵地接话,“这也是优点!”
祝山枝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干脆闭了嘴。晚上我与他一同赴约,地点就定在草古先生那处陋宅。徐鸮先到一步,正面无表情地翻着《春韵图》。
祝山枝凑上前一看,慌忙夺过书想藏起来,却见满桌皆是此物,顿时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你们、你们竟然都看!”
“情节略老套,要我说只能给个中评。”徐鸮不以为意地伸个懒腰,“一正倒觉得有趣,她主要是好奇妖怪为何会爱上那盲眼书生。”
“啊?为什么会爱上?”
徐鸮看着祝山枝笑道,“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对她过往罪孽视而不见的人。”
我招手唤二人落座,“怎么还聊上了?那妖怪到处杀生挖心,最后竟成了个满脑子情爱的傻妖怪。这情节安排,我觉得多少有些问题。”
杨颂无语地看着我们讨论,扶额道,“能说正事么?”
祝山枝却不理会,若有所悟地坐到我身边,“渴望情爱不对吗?”
我比划着,“不应该是小妖怪立志成为大魔王吗?怎么突然谈情说爱,还爱上个书生,偏偏还是个瞎眼的。”
徐鸮笑道,“我觉得一正你说的故事更有趣些。”
祝山枝哼道,“你们都是大圣人,心中没有情爱。”
眼看杨颂已彻底无言,我连忙打断众人,“说正事,说完了回家睡觉。”
杨颂这边并未掌握多少有用线索。他坦言自己也不知那“宁世大神”究竟藏身何处,只猜测应在锦州或附近一带。问起缘由,他竟说是猜的。
“隔空施咒不能距离太远,就这么简单。”见杨颂语焉不详,我替他把原因说了出来。
“这说法是真是假?”徐鸮的关注点颇为务实——他显然已在谋划如何铲除对方,需先摸清对方底细。
“假的,当然是假的。”我正色道,“我在此把话说明白,这些都别信,全是骗人的把戏。你们务必牢记这一点,否则自乱阵脚,反倒落入对方圈套。话说悟证呢?”
祝山枝捶胸顿足,“哎!真是可惜,早知当初该跟下去的,没想到这和尚竟如此关键。”
“……你们在说什么?”杨颂一脸茫然。
徐鸮这才将陈小哥与悟证之事告知杨颂。后者听完面露困惑,半晌自嘲地揉了揉额角,“说老实话,这次我并未打算利用你们。”
“算你走运。”我瞥一眼杨颂,道,“这件事我必须插手,我也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徐鸮摆手道,“行了,此事上大家目标一致,可暂时达成共识。不过杨颂,我警告你别动歪心思,否则我绝不轻饶。”
看上去疲惫不堪,杨颂苦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对策方面,现在制定还为时过早。山枝,得劳你去寻找悟证的下落。”徐鸮沉吟片刻又道,“此外,眼下尚不能确定这‘宁世大神’究竟是谁,极可能与阿呼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务必谨慎,该退则退,不可心急。”
祝山枝拍拍胸脯,显得跃跃欲试,“太好了!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正好试试我的宝剑!”
“谨慎些,别乱吃东西,更别轻信传闻。”
祝山枝撩撩我的辫子,笑道,“放心吧,不必担心我。”
“走了,回家。”徐鸮看了一眼杨颂,“我还会来找你,等着。”
“……”杨颂只是点头,不再多言。
归途上不知怎的,又聊起那妖怪与盲眼书生的故事。祝山枝颇不服气,认为情节颇有宿命之感——一个杀人如麻、没有心的妖怪,最终却臣服于所谓的爱。或许世间万事都如故事一般,结局总教人唏嘘。
“一个没有心却渴望得心的妖怪,在遇见盲眼书生的那一刻,偏偏生出了一颗心。细细品味,倒真有几分意思。”我想了想又道,“但结局该如何安排才好?”
“当然要大团圆!妖怪和书生在一起,过上美满生活!”看上去,祝山枝没有什么创作天赋。
“啊!未免太俗套了。”
徐鸮歪头思索片刻,说道,“妖怪决意洗心革面,与书生长相厮守。可书生听闻她昔日恶行,决意与她一刀两断。最终妖怪顿悟,在书生面前亲手挖出心来,化作尘埃散去。”
我连忙鼓掌,“这个结局妙!无心的妖怪,最终因有心而死。”
“喂喂喂,这不是艳情话本么?写这么凄惨作甚!”
我哈哈大笑,搂住祝山枝的胳膊,“写话本与做饭一样,须得色香味俱全,方能撩动人心。不然我还不如去胜春苑快活,至少能看活春宫,总比看书上死物强。”
祝山枝嫌弃地瞪我一眼,“你矜持些!姑娘家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徐鸮闻言笑了起来,“第一次去时脸都吓青了,这会儿倒装起老练来。”
一路吵吵闹闹回到家,祝山枝便开始收拾行装。他神情认真专注,与方才嬉笑模样判若两人。
我望着他忙碌的身影,轻声道,“祝山枝,优先保全自己,听话。”
斜睨我一眼,祝山枝唇角微扬,“大概因为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便忘了我也曾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过来。”
我伸手抚过祝山枝下颌那道浅疤,“务必当心。若遇见已死之人,更要警惕。”
“……嗯,我知道。”祝山枝俯身凝视我的眼睛,笑意温柔,“放心吧,你将那么大的善堂托付给我,我会担起责任。况且我还答应了要做石正山的师傅,会等他长大的。”
“失策了,万一是个女孩呢?这名字未免太硬了。”
祝山枝轻轻环住我,靠在我肩头低语,“无妨,你的名字不也一样硬?硬些才好,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天未破晓,祝山枝便悄然离去。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烟雨朦胧中的锦州——眼前繁华无尽,如梦似幻,却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瞬流光。
因迎蓁染了风寒,我一早便去探望。她依旧闹脾气不肯吃药,只是见了我终归存着一丝怯意。服了药,含了糖块,迎蓁小声问我,“一正,姑母怎么样了?她又病了吗?”
“嗯,她病了。病了便该好好吃药休息。”
迎蓁歪着小脑袋又道,“之前她总同我说些奇怪的话……说实话,我有些怕她。”
“什么奇怪的话?”
迎蓁皱着小脸凑到我耳边,“她说会有很多人死去,那一天要来了。”
“……可曾说会如何死去?”
迎蓁颤了一下,缩在我怀里轻声道,“我太害怕,就逃开了。”
我轻抚她的背安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别怕。”
这懵懂的小丫头听罢故事又沉沉睡去。我望着她,心中三分羡慕,三分不忍,三分怜惜,还有一分恨屋及乌的无奈。
忙完琐事,我转往昭阳殿。如今有机要处分担政务,明途轻松了不少。这个时辰他通常在读书,此刻正专注得未曾察觉我的到来。
过了许久,明途才抬起眼。欣喜之色一闪而逝,很快归于平静,“有事吗?”
“何时起我必须有事才能来见你?”
“……”
“若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开。往后你不宣,我就不来。”
明途移开目光,半晌却笑了起来,“玥儿,过来坐。”
气氛依旧凝滞。我试探着去碰少年的手,他却只是垂眸,不再如往日那般黏着我。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我轻叹,“答得这样快,你暴露了呀,哭呜呜。”
“玥儿,我没有生气。”
本想再亲近些,我却犹豫了。有些讨厌这样抗拒的氛围,我起身道,“我走了。你似乎并不想见到我。”
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令人脑中一片麻木。
没有挽留,没有注视。明途只是背过身去,仿佛我从不曾存在。
有些木然地走出昭阳殿,一阵恐惧忽然攫住了我——我仿佛突然与宫中其他人再无区别。那殿中坐着的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不再是我的“哭呜呜”了。
锥心的疼痛袭来,心如被巨石寸寸碾碎。我望着巍峨的宫阙,下意识只想逃离。
急匆匆出了上阳门,我却蓦地止住脚步——我的家在哪儿?我能去哪儿?
恍惚间避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踯躅,直到有人连声唤我,方才回过神来。
“姑姑!叫你半天了!”
抬眼见是刚从学堂归来的余澈与青云。余澈还在嘟囔着莫名其妙矮了一辈的委屈,青云却细心得多,“没事吧黄姐姐?是不是没吃饱?脸色这样白。”
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将我搀回余清家中。文渊见我面色不佳,忙吩咐人煮一碗红糖米酒圆子来。我接过她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儿,惊讶道,“妞妞竟长这么大了?”
“满一岁了,见风就长呢。”文渊眉眼弯弯地笑。
“可取了名字?”
“还不急,先叫着妞妞这个小名。”
那厢两个少年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脸上洋溢着勃勃朝气。我看着他们,心底却泛起难以言说的苦涩。
文渊这样心思玲珑的人自然瞧出端倪,悄声坐到我身旁问道,“可是伤口还疼?”
待我断断续续说完心中的惶惑,文渊沉吟片刻,轻声道,“其实比尔斯先生之前秘密觐见过皇上了。”
我微微一怔,“所为何事?”
“是密谈,无人知晓内容。”文渊忽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一封先生的信昨日刚到,你师兄还没来得及看。”
待文渊取来信件,我拆开一看,竟怔在原地。信中比尔斯称有急事需在麓州滞留,暂不返锦州,还特意叮嘱万万别去找他。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锦州以东便是麓州,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皇上何时见的比尔斯?”
略想了片刻,文渊道,“启程赴蜀州的前日。”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明途那般古怪态度的缘由。三两口用完甜羹,又抱了抱咿呀学语的妞妞,我离开了余清家。
胸腔里翻涌着愤懑与伤心,逼得人喘不过气。强自压下心绪,我折返上阳门。
恰逢高佑与彭绍议事方毕,抬眼见到我,便对彭绍递了个眼色,独自踱步而来,“何事匆忙?”
此时官轿已候在一旁,久未露面的阿苏那其亦随侍在侧。他戒备地侧身挡在高佑身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上阳门前车马喧嚣,并非说话之处,我便随高佑返回相府。恰遇高迎盛要出门——他回京后终日酬酢,此刻正要去会友。见到高佑,只恭敬行礼叫了一声父亲。
高佑神色平淡,只嘱咐道,“少饮酒,莫生事。”语调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高迎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嘴里连声应着,人已溜出了大门。
逐月轩那棵晚梨树已是果实初结,我信手摘下一颗,还未成熟,入口酸涩难当。
阿苏那其对我这样随意很是不满,压低声音警告道,“再乱动,砍了你的手!”
高佑自然听见了。他一边换上常服,一边淡然道,“去备午膳吧。”
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我捧着秋梨茶,抬眼望见送给高佑的那幅月下梨花图正悬于书房最显眼处,不觉走近端详,画中月色如旧,依然有种让人心绪沉静的力量。
“近日宫闱内外多事,行事切忌急躁冲动。”高佑不知何时立在我身侧,同样望着画作。
“宫中出何事了?”
“英贵太妃不日将往皇苑静养。”
“……不会是因为我吧?”
“你以为呢?”
我转头看向高佑,微微一笑,“表面上是罢了。我不过是个幌子,一块遮掩权势争斗的遮羞布。”
“你心里清楚便好。”高佑负手行至门前,望着梨树轻叹,“他那样的人,生来就是要争要斗的。身边的女子,永远都只是棋子。”
“我不在乎。”
高佑沉沉一叹,“一正,即便是一柄被人挥斩的兵刃,难道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次么?”
“……义父的话越发深奥了。”
“你是个明白人,该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
心中莫名烦乱。见阿苏那其正摆盘子,我对高佑道,“此刻只想填饱肚子,其他不想了。”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黄大人,要为自己活一次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2章 第 13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