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闾子逍与裴瑄二人见扶萤终于肯来跟柯夫子“冰释前嫌”，还没来得及欣喜。
随即，扶萤就平平道出了那番话。
静默过后，闾子逍掏掏耳朵，满脸迷幻：“……是我听觉出问题了还是宋楹当真向夫子邀战了？”
他身边的裴瑄也不似以往温和沉静，干巴巴道：“我们二人同时听觉出毛病的可能性不大。”
不止二人，在场所有人道院弟子，乃至那位从五年前入门后便一直当独行侠的祁红莲都面露异色，目光在扶萤与柯循间游移不定。
她说的不是求夫子指点，赐教。而是“请战”！
多么傲气，多么狂妄！
她是当真不知柯夫子乃化神下第一人，在人道院中实力仅次于晏掌院吗？许多人心中一瞬间冒出这样的疑问，可很快便自我否决了。
宋楹满打满算入人道院已经五年半了，她怎会连此都不知！唯一可作解释的便是，她丝毫不把柯夫子的修为放在眼里，自信能在其手下全身而退。
但这可是元婴巅峰期，可在魔神境的魔修手下活命，只丢了一只眼睛的柯循柯真人啊！
一时落在扶萤身上的目光可谓诡异，不知是在看疯子，还是在看傻子。
柯循听得扶萤此言，先是静了良久。
他看着扶萤。五年不见，他上次见她时，少女眼中还隐有迷惘，但这次却只余下坚定，像是整个人脱胎换骨。
柯循：“既想明白了，便说上一说。”
扶萤：“光说有何意思，夫子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说着，还抬剑朝老者一递。
虽面容谦和，可动作怎么看都十分无礼！
柯循却并未被她所激，只是淡道：“小娃儿有胆量，但有胆无能，便显愚蠢。”
“我这一战，你接不下。”他道，“若你真想明白了，今后便来上课。若还想激我，便自行回去。”
周围人这才琢磨过味儿来。感情这宋楹几年不来，一来便是想用激将法让夫子打她！这什么毛病？
看扶萤的目光，于是愈加古怪。
也是扶萤这几年来只与闾子逍和裴瑄走动频繁些，其余人并不了解她，可二人此时反应过来，立刻就知道她想做甚了。
扶萤这几年来一直在捣鼓一式剑招，他们可是知道的！
虽然扶萤称剑招尚未练熟，从未在他们面前施展过，但二人也从其闭门频率看出，那必然是很妙的一剑。
如今她是已将剑招融会贯通，这才想要找修为高深之人试试剑，或能得对方点拨一二吧？可便是找晏掌院也好啊，为何偏偏找柯夫子？
几乎在二人如此想完的瞬间，场外竹林中，却另有一道清越女声响起：“夫子何必将话说得如此之满。”
众人回头，一布衣木簪女子拢袖自林中步出，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竟无一人察觉。
正是晏参商。
晏参商每走近一步，众弟子便退开一分，待她停下时，已在柯夫子对面。
“掌院已许久未来过剑壁。”柯夫子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在场无人说话。谁都知晏掌院曾也是人道院的学生，如今她已是化神，领掌院之职，曾经教习她的柯循却还停在元婴期当授课夫子，当中看似只一阶境界之差，实则隔了天堑。
“偶然驾云路过此地，心生怀念，便下来走走。”晏参商答得平淡，“小翠屏之地亦有我多年回忆，如今看来，和当年别无二致。”
柯循冷哼一声，不知是为“心生怀念”还是“别无二致”。
许多人这才发觉，二人关系似乎不算很好。
柯循道：“不知掌院方才之话何意。”
晏参商：“只是想起多年前似乎也有人向夫子请战，夫子不允，那之后诸事更迭，沧海桑田……”
柯循神色忽地一沉：“你倒不如明说，多年前你向我请战不成，强行缠斗，一剑削开半个山壁，这才有如今的剑壁吧！”
他冷声打断了晏参商，手中拐杖在地面狠狠一拄！
平地起了阵狂风，不仅将地面竹叶皆卷起，连场中弟子都被推得倒退数丈。
飞沙走石，地面苍苔泥土剥落，仿佛生了锈的镜面被重新擦洗干净。
众人骇然发觉他们脚下踩踏了多年的地面竟然另有玄机，一道道莹蓝色纹路亮起，好似天人信手画下的棋盘，又似诸天星斗经纬交织。
扶萤瞳孔微缩。她看出来了，这是剑痕！
传闻中与人打斗，慨然一剑削开小翠屏之人，竟是晏参商！
可看周遭人的反应，除却闾子逍与裴瑄神情镇定，其余表情像是初次知道这事一般，满脸讶然。
他们不是同修吗？扶萤心道，眼睛也微微眯起。
晏参商站在经纬中间，拢袖一动不动，声音依旧平淡：“当日夫子既接招了，今日又为何避战。”
“好！好得很。”难得见柯循如此失态，他像是被触了逆鳞的恶龙，没了平日古井无波的模样，连那只总是浑浊不清的独眼都似乎泛起了血红。
如今场上对立双方已全然变换，扶萤这个最初挑事的人倒像是旁观者，对峙之人变成了晏参商与柯循。
这其中定有隐情。有什么事，是连多数初代弟子都被蒙在鼓里，又能令柯夫子如此愤怒的……
扶萤还在试图理清脑中纠缠的线索，她朦胧中感觉似乎摸到了什么，可没等找出那点异样，柯循手中拐杖再次朝地面狠狠落下。
刹那间，龙形拐杖的龙眼处亮起猩红，龙口中衔着的宝珠也散发出盈盈光辉。
荡开的真气将围观者再次推开数十尺，此时剑壁正中只余扶萤，柯循与晏参商。
血眼龙王柯长老，终于再次苏醒！
“若能接下我三杖仍不落下剑壁，便算这小丫头赢了。”柯循道，“可一旦比试开始，在我三杖出完之前，谁也不准叫停。”后半句话，便是说给晏参商听的了。
剑壁，只在山中向内凿出一块，朝外是一小片竹林，再朝外是悬崖天险！
晏参商但笑不语。
扶萤也攥紧了湘妃泪，严肃起来。
她与柯循并无多少师生情分，这老人一开始便不喜欢她，如今又不知为何被晏参商激怒，相比不会对她有所怜惜。
她筑基大圆满之能，对阵金丹修士有一战之力，但元婴巅峰？
因此接下来的一战，会是她修行以来最艰难的一战。
但这也是她求来的！若没有晏参商，她只怕还要另想法子求得一战呢！
这木杖虽然被用作拐杖，但归到武学中，应算作棍法一类。
三道棍法，她当以三道剑法还之！
风吹竹叶，叶落归风。
场中包括晏参商在内的人皆摒息以待，唯有扶萤，缓缓闭上了眼。
早在前几次柯夫子杵杖时，她便能隐约捕捉到那一圈圈荡开的灵力，如今二者境界差距过大，她睁眼与否已不重要，倒不如彻底抛开视觉，只用身体感知。
第一杖。出得貌似平平无奇。
柯循拿起龙头杖，只是斜着由上至下缓缓一挥，就像初学写字者写一撇一捺那般，带起一阵微风。
那风的气旋朝着扶萤飘来，比春风还要和缓。旁观弟子中不乏“咦”一声面带讶异的，以为柯循虽嘴上冷硬，但到底还是放水了。
只有身处其中的扶萤知道，看似温和的表象下潜藏了怎样的森冷寒意，
但她不能退避，只得运起剑法第一式，剑锋画了半个圆弧，直直迎上去。
气旋正正击打在剑身上，发出轻微脆响。
这声响不比往湖里投下一个小石子大多少，但扶萤却倒飞出去，在众人惊呼声中砸到了竹林里，压倒了一片竹子。
闾子逍与裴瑄不由都提起了心望向那边，好在扶萤没多久就爬起来，只是脸上被竹叶划出了几道小口，其余倒是无碍。
二人正待松口气，便见扶萤一低头，朝地上吐了口血。
这还得了！二人当即就要向柯循求情，可扶萤却浑不在意地一擦嘴：“下一杖！”
话音刚落，第二杖也随之而至。
这一杖便与先前的和风细雨截然不同了。即便相隔数丈，凛冽罡风也像剔骨刀一般刮在人面上，但扶萤这五年来除却练剑，练体之术也没落下，一身骨肉早非原先娇嫩，于是仍立在原处不闪不避，手中湘妃泪一转，再次画了个弧。
嗯？
这下不少人便看出来了。她竟只用同一式剑招来对敌吗？
柯循冷笑一声，眼见那罡风被扶萤勉强接下，化作数道风刃散逸四周，将竹林切倒一大片。
后者这一次学聪明了，以剑弹开风后立刻狠狠插入脚下泥土中阻挡去势，饶是如此，她仍是退到了竹林边缘，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没等她站稳，第三杖已经紧随而至！
这一次，柯循没有再用那虚无缥缈的杖风，而是身形一闪，鬼魅般出现在扶萤面前，龙头杖上红光一闪，竟是要直接敲打在扶萤肩上。
扶萤身后便是悬崖，躲避不及，也不能躲避。这一杖出招太快，她势必要变招才可完美阻挡住木杖的去路。
可她微微一愣后，却仍是使出的那一式“待日晞”。
若说第二杖时她的剑路还只是少数人看出了熟悉，可第三次使出，便谁都能瞧出她竟接连三次以同一招数面对柯循的棍法。
惊叫声卡在喉咙里，未及喊出，已见一剑一杖相接过后，白衣少女直似断了线的风筝往崖下栽去。
“呼啦”一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凑在崖边探头探脑。
修士自然不至于落崖摔死，只是没人知道扶萤现在状况如何，若是已经昏迷过去无法运起真气护体，那恐怕还是要吃些苦头。
白云缈缈，不见少女踪迹。
过了良久，就在闾子逍按捺不住想要御剑下去看看的时候，一道青绿剑芒破云而来，稳稳落在了剑壁上。
扶萤回来了，虽然身上染了血，然至少没缺胳膊少腿。
“你输了。”柯循已恢复平日的古板模样。
“我没有。”扶萤伸出背在身后的手，那素白的手中攥着一松树断枝，一头还沾着新鲜泥土，“你说的是，不可掉下剑壁。可我在半空中捉住崖上老松稳住身形，这可不算掉下去了吧？”
老者到底还是留手了，否则她只怕根本无力从他杖下走过一式，别说三招了。扶萤看着柯夫子，不由眼带感激。
“这就是你的答案？”柯循沉默良久，看着扶萤。
当日，他看出这小丫头心神不定，眼神空洞无根，特意言语警醒。
五年不见，他本以为是自己当日话说得太重，彻底将人得罪。却也并不挂在心上，只当自己看走眼。
“是。”扶萤道，“夫子当日说我眼中心中俱是空空，让我想清楚自己要走的路究竟是什么。”
“我已想清楚了。”她弹了弹剑，“这就是我的路。”
柯循沉吟了会儿才道：“此剑法何名？”
扶萤：“朝露剑法。”
“剑形已成，剑神犹缺。”
果真然一针见血。
扶萤心道，正要请你指点如何获取剑神。柯循又道：“有几式？”
“目前只得一式。”那便是剩下的还在撰写中。
“你，很不错。”柯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神色略有松动，像是先前突然起来的气已然消了。
可随即的一句话再次泼上冷水： “但要于剑道上走出自己的路可不容易，你或许能灵光一闪使出惊艳招数，但人短短一生，又有多少灵机可现？”
他甚至没问扶萤如何得来这剑招，只需一交手，便知道其乃妙手偶得，不可多现。
这便是真正的高手的洞察力。
扶萤自然不会不知，这也是她非要来找柯循请战的原因之一。她这一剑是被宁延激出，宁延是魔，而柯循正好有丰富的对魔经验。
“那不知夫子，可否指点此剑招一二。”扶萤便道。
可出乎意料的，柯循摇摇头。
“你的路，自然只能你一人走。旁人不应干涉。”
她本想着老者或许能给她点提示，可柯循却似乎真的无话可说，而晏参商从头到尾除了激怒柯循出手外，便一直抱臂站在一旁。
但扶萤并不气馁，她本来就抱着两个方案而来，方案一不奏效，还有备选：“既然夫子无法，那阿楹另有一请求，还请通融。”
晏参商无声走到扶萤身后，就像是她的倚靠。柯循沉声道：“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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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课钟声响起，晏参商与柯夫子似乎有事商谈，早已离开，剩下的弟子也各自散去。
“你怎的忽然想起要柯夫子讨教了！找我们俩不行吗，好歹我们也是元婴前期修士呢！再不行，和我一起去打工，我正愁没个帮手呢。”闾子逍亦步亦趋跟在扶萤身后，顺着竹林小径下到崖边，“方才我都吓死了，准备好要去崖下捞你了！”
扶萤不知该如何解释剑招乃与魔对练时所悟，索性不语，倒是裴瑄帮她道：“我俩不是每七日就去莲心境练一次吗，既然无用，也该找些别的法子了。”
“什么叫‘无用’！那是我压制了境界好不！若否，元婴打筑基不是轻轻松松？”闾子逍急了，又怂恿扶萤，“要不这样，下次我们用元婴陪你打，把你打个半死，听说生死之间最容易有所领悟，你……”
他没说完，便被裴瑄掐了一把，“嘎”一声住嘴了。
扶萤却停下来，看着崖下云海，轻叹了口气。
“莲心境所能幻化的铜人我已经对练纯熟，无论是使用何等兵器的铜人，五招内必败于我手。”
“朝露剑法第一式我也能顺利使出，只是总缺少些韵味，难以发挥其威力。”
“我有种直觉。”扶萤忽地绽放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剑神领悟之际，便是我突破之时。而这一日，不会太久了。”
筑基大圆满，她已经待得够久。久到当初的天才名号，已变成束缚。
既然连柯夫子也不能给她答案，那她只有自己下山去找那缕捉摸不透的“剑神”了！
二人因那笑容呆楞，不及再捕捉一瞬，扶萤已经收起笑意，恢复往日平淡神情：“不过，你方才所说的‘打工’是何意？”
闾子逍率先回神，打了个哈哈：“还不是我从前与阿瑄打赌……总之，在下次山门大比之前，我须得将接任务赚来的灵石都交给他。”也就是打白工了。
扶萤看他语焉不详，直击重点：“什么赌？”
裴瑄笑眯眯道：“五年前择院大典上，子逍曾与我打赌人道院不会有新人前来。若他胜，我欠他五万灵石，若他败，则给我打工至大比前。”
闾子逍一脸晦气：“害！早知新弟子里有你这等人在，我怎么也得赌有人来的，倒白叫阿瑄拿了我五年的报酬……”
人道院弟子本就穷，他元婴期所要花费的灵石更是海量，好容易课余抽出时间去打工，还要把酬劳上交……·
一代赌神痛定思痛，自那以后彻底戒赌了！
扶萤想起当年于大典上曾偷听到的破锣嗓子与温吞青年，不由摇摇头：“既如此，便也带我去接点任务吧，我也可找些魔物练手。”
她早知山中有专门面向弟子发布任务的场所，名唤“信楼”，根据其解决的难易程度确定奖励等级，几块灵石到几百块的酬劳居多，若是遇上牵动一洲的大案子，一单上万灵石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她未想过去信楼，是知晓任务只有金丹以上修士才可入楼。但她方才求得了柯夫子的令牌，可在山中各处通行无阻，想必筑基之体也可历练一番了。
但听闾子逍的意思，原来她之前也可参与的吗？
“虽是说金丹方可下山，可这些人哪会乖乖听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改换境界和面容的斗篷在弟子中可流行得很呢，只需五十灵石！”闾子逍果然道，“当然，要是被发现，少不了要受罚。你如今能拿到令牌，自然最好。”
扶萤点头，他又道：“然你虽得了夫子首肯，但毕竟还不到独自接单的境界，不如和我们一同……”
“可以。”扶萤想也没想就应下，她本也只打算找些中低阶的邪魔练练手，自然无所谓是独行还是三人一同行动。
况且……她也有别的考量。
山门大比就在一年后，再过三年，更是有整个修真界都为之神往的问莲典。
上一次问莲典的奖励是莲心境这等法宝，这次的奖励，又会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扶萤都很想拿到手看看。可四年时间不多，她还要抽空悟剑法第二式，就更捉襟见肘。
若能与这两人一同，在完成任务的途中便可每夜与两位高级铜人斗法，抓紧最后的练习时间……
扶萤已然成为练功狂魔。
前方，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闾子逍回过身窃笑，识海里传来裴瑄的声音：“为何要那样说？阿楹可接柯夫子三杖，自有独自完成任务的能力。”
“你傻啊！楹妹子一看就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有她这般不逊金丹的实力加盟，我们可接点大的单子，说不定还不用付她那成的灵石费用！”他于是也传音回去，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裴瑄：“你也太黑了，连弱女子的灵石都要扣下。”
闾子逍因“弱女子”一词面皮微抽，但到底心虚回道：“是她自己说的，只想找魔物练手嘛！大不了我只扣下一成……”
裴瑄却只觉事情恐怕不会如他所料那般简单。扶萤先前应得明显太快，她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啊！
青年心头掠过丝不妙预感。
感觉给自己挖的坑越来越多了 好怕填不上啊啊啊啊啊天杀的我下次开文一定存稿了
应该再过几章就要开启第二卷下山冒险 宋氏的阴谋也将浮出水面
男主将再次探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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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剑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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