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宫主如今已被我关押。沈兄弟,平心而论,你瞧我像是滥杀无辜之人么?”
“有时像,有时不像。”今日一早,沈青阳见任重鸣坐在堂中不紧不慢地喝茶,便请他讲讲生祭原委。却没想到是如此惊心动魄,他嘴上喃喃回应,脑中已是浮现出那日的情景,原来他娇滴滴提着裙边跑时,外头竟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那日混进宝殿,只觉得金碧辉煌,本以为这红莲教主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当得风光无限,可没想到这红莲麾下三宫势焰熏天,竟都已与教主离心。昔年江湖中人一致剿灭白鹤宫,也算是提前诛锄异己了,可白鹤宫主头颅还挂在玄武台,玄鹤宫却又野心躁动,师姑说的果然不错,入了红莲教,才知外头如此温良。
这本就是一场鸿门宴,任重鸣早就知道他几个要来,却还敞开大门,为他们救人提供契机,看来能将人救走果然是与他这恶名昭彰的好朋友脱不了关系。他忽然话锋一转:“这玄鹤宫主气性真大,他若实在不服,为何不干脆自己再立个黄莲紫莲教好了,是不懂属下二字的意思吗?”
谷木雨将端上来的热粥先抬到晚晴面前:“红莲教主还没死,你便要借他的颜色开染坊了?”
碍于还未琢磨透这教主如今的脾性,沈青阳不再自找麻烦,他歪着头去瞧谢霜呈住的那间厢房,却在任重鸣身旁的长板凳上瞧见了一包缠着红布的油纸:“这是什么?”
任重鸣将那油纸包拎到桌上,往前一推:“云片糕,你们尝尝。”
他早晨来时,瞧见城门对角有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开得极早,才走近几步甜甜的米香便扑面而来。
这方形的糕点做得棱角齐整,十分精致,油纸还没拆开时,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甜。任重鸣不爱吃这些甜蜜柔软的东西,别人吃起来可能会以云朵喻之,他只觉得像在嚼沙土,可刚走出几步,又恍惚想起谢霜呈很爱吃甜。
小时候他与雁云依常常下山找人比试,谢霜呈每回送他们到墨竹台,又一个人走回去,二人觉得他孤伶伶的煞是可怜,回来时总是带些饴糖丸子,可又怕师弟吃坏了牙被江遥筝知道。有两回空着手,谢霜呈嘴上不说,可脸上又明晃晃写着失落二字。
他俩凑在一堆想了个法子,摘些路边的白皮小野果带回来,骗他是糖,不成想这师弟也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皱着眉说好酸,却还是将“糖”吃得干干净净。
再要下山时,谢霜呈便神情严肃地喊住他俩,说这糖丸子变味了,以后可千万别买他家的。
谷木雨心中讶然,人若是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总会不由自主染上些风气,隔着五年白驹过隙的岁月,本以为这任教主在魔教中浸淫许久,必定性情大变,如今看来却是依然如故。
谢霜呈这会儿才走下楼梯,他难得起晚。沈青阳回头一看,觉得他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几番打量下,发现他虽仍然穿着那件金丝白袍,外头却还罩着一袭月白纱衫,端端正正走下楼来,叫人觉得神仙下了凡。
他刚坐下来,任重鸣便递了一片云片糕过去。
谢霜呈接过咬了一口,又抿了口茶,那茶似乎还热着,两片唇被烫得水红:“这是什么?”
沈青阳也不就茶,张嘴便咔呲咔呲吃进肚子里,讲起话来含糊不清:“这样精致的玩意儿,吃一口便足矣,若是养刁了嘴,我便会挑剔吃食,以后上山采药吃了口野菜都觉得自个儿命苦。”
桌上洒了些茶水,谷木雨拢紧袖口,越过茶水去拿竹筷,嘴上调笑道:“难不成现在将你丢到山崖上,你还能笑出来。”
沈青阳看不惯他假惺惺穷讲究的样,拎着袖口便擦去了那滩茶水:“起码现在叫我上山去,我还会觉得苦不苦的都是人各有命。”
任重鸣忽然想起那日与他雨夜幽会的姑娘来,那女子不羞不怯,说话也十分直接,他这师弟性子别扭,若是再找一位与他脾性相仿的,恐怕就要大路朝天,一人扭向一边去了。他有意臊一臊这薄脸皮的师弟,刻意提起:“看来以后谢夫人有口福了,谢公子吃什么都夸香,与这样的人日日在一起吃饭,想必也能多吃两碗。”
谢霜呈闻言,却忽然神色一愣。
沈青阳独守了五年的嘴闲寂寞,此刻与闭不拢嘴的狐朋狗友相逢,张口刚要附和,可谢霜呈却神色淡淡,瞧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我吃饱了,诸位慢用吧。”
师兄弟间也常开这样的玩笑,却不见谁真恼,众人面面相觑,沈青阳还张着嘴,那句哪位女子如此好命哽在咽喉,也不好说出来。
沈青阳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我们这些断雁孤鸿,果然说不出有情趣的话来。”
“他平时也这样么?”任重鸣莫名其妙地瞧这人甩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总得有个由头吧。”
晚晴瞥着桌上还剩一半的粥,简明扼要道:“他平时不这样。”
“哦?”
“他平时都会喝干净的。”
谷木雨品着云片糕,心中生出一点怪异的滋味。这谢公子平时看上去心事重重,可却是极好说话的,先前他与沈青阳开些俗气的玩笑,捉弄调笑他,也从不见他生气,怎么一到他师兄这儿,便像个炮仗,每日一点就着。
任教主日理万机,途径此地与他们一同吃顿早饭已是十分难得,现下说完了话就要走,沈青阳站在门口,光线刺眼,他抬手挡在额前:“那你便要留在昆仪城了么?”
任重鸣也不瞒着什么:“再过两日,我要到威夷山去。”
威夷山离此地甚远,离京城倒是很近,沈青阳感慨道:“我还以为当教主就是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想不到也是忙得团团转。”
“不如你与我们一道去吧?”
任重鸣挑眉道:“若叫人知道你们与我一道,恐怕从今往后你们便要替我分担些正义之士了。”
沈青阳讪笑一声,这教主太过平易近人,与他相处时总叫人忘了他的身份。
“那京城见?”
任教主摆摆手:“有缘再见。”
兰膏明烛,华灯错落。
任天佑正伏在一块儿玄石前,将剑刃磨得愈发薄亮,他将长刀抛起又接住,颠了颠斤两,果然轻盈:“即日便要去威夷山了?”
任重鸣倚在墙边:“现下三宫只剩却尘,那几位逍遥四海八荒的洞主一时又指望不上,总不能又要使唤人家,又要将人家困在山中当野人。”
“你已困了他们多日,还能使唤得动么?”
任重鸣接过他递来的长剑,微微一笑:“生祭是玄鹤叔叔的主意,与我何干?我是去救人的。”
果然狡猾,任天佑瞥了他一眼,却听他说:“对了,淬魂香里好像被混入了其他东西,莫不是这回送来的香料里有些杂物,中毒后的病象与先前大为不同,花楼里的药都没它厉害。”
任天佑奇怪道:“花楼?什么病象?”
“嗯……”
见他一脸为难,神色躲躲闪闪,好似十分不好意思,任天佑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瞪大眼睛:“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已九十又六,无缘无故配这种药做什么?我又不用!”
“这淬魂香本就是致幻迷药,这人若心有不轨,当然会把自个儿囚于水深火热之中,脑中全是与人行那档子事。”
“可若只服用一点半点,也会如此厉害么?”
任天佑见这不孝外孙今天非要坐实他为老不尊的罪名,怒道:“那便说明他这不轨之心已提到嗓子眼了!”
任重鸣被他这声不轨之心一吼,怔在原地,灵台骤然清明,他想起谢霜呈毒发时,口中喃喃的那句师兄。
先前他未注意过,如今想来只觉得一切有迹可循,可他与那女子交好,又深夜幽会,知他师弟者莫过于他本人,谢霜呈此人性子犟,这淬魂香又有放大心中欲念之效,若是身陷幻象,为何会忽然喊他?难不成那女子姓师名兄么?
任教主才将叛乱镇压,又用计将这十二位包藏祸心的城主骗得以为自己跟错了人,此刻却满头雾水地蹲在水坑边。如今他刚与谢霜呈和好,若是这时提起……他没这样的心思自然最好,至多就是被他知道自己曾身中下流毒药还被人瞧见一事,可若是他心里真有这样的苗头,又该如何?思来想去总都不是良机。
任天佑道:“你在何处看见的?”
任重鸣已决意将这口黑锅背到他外公身上,镇定道:“那日宴会有几人喝下,我心里觉着奇怪,还以为是你刻意为之。”
任天佑一挥衣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又不可能拿出来与人讲,任重鸣一阵头疼,捏了捏鼻梁,转过话头:“如今两鹤已不在,独剩却尘,可傅前辈五年前一朝失踪,来找我时便已形迹疯魔,这五年间,江湖中竟无一条有关他的消息,无人知道他的去向。宫主的位置空出良久,如今也归入了总教。红莲教可用之人实在不多。任老教主,你说这红莲教怎么到我手上就成了这样子。”
任天佑不答他自嘲的闲话,蹙眉道:“那日我追出去,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轻功一向了得。可我却没见过他疯魔的样子,只凭你嘴上讲,我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何种模样。”
“会不会是中了毒?”
“却尘与我一同修练素清心经,俱是百毒不侵,江湖中论起谁的武功更厉害,却很少有人提他,可我知道他的能耐高低,若真要与他比起来,我恐怕也讨不到好处。”
任重鸣受过却尘宫主几招,自然知道他的厉害,武功如此高强,却被害得疯疯癫癫,愈发叫人疑惑。他收了剑,慢慢梳理着:“当年傅前辈来找我,却只是劝我不要不自量力,叫我离开此地,也并没说什么,或许是他认为我难当大任,又或许是猜到红莲教日后要发生大事,可目前看来,他并没有与我们为敌的意思。”
“他不会与我为敌。”任天佑并未详细解释,而是接着道,“十二城主武功虽差些,却是你连通南北的重要关窍,每一城都不可或缺。”
“对了,百蜂门为何现在还有残党,你做事不干不净,必要留下祸患,不如不做。”
提到这一茬,任重鸣轻抬眉头:“李从山敢报红莲教的名号,看来他并不知道老巢被端是我们所为,此人入门时间应当极短,或者说他压根没有资格做入门弟子。”
“你好自为之。”
地牢幽森可怖,一路上环佩玎珰声?空灵飘渺,就如泯魂葬骨的恶土。在阴影深处的精钢大牢中,又住进了新人。
锁链哗啦啦坠地,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嘎吱推门声,无边的昏暗中混入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我有没有与你说过,叫你离他们远点?”
“教主、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您叫我拖住李从山,我…我假意欣赏他,与他交好,可他杀妻杀女这事却与我无关呀!您要留他,一定是此人还有用,您才是我的主子,我我我总不能听人家的话,他说杀就杀了吧?我也是不得已才为难了他几句。”
“你当真不知道吗?”任重鸣从烛台上随手取下一支红蜡,神情悠然,隔着闪烁的光焰瞧见他半蹲下来,赵闫抖如筛糠,两片唇张了又闭,一时忘了是要先求饶还是先为自己分辨。
一支红烛火光微弱,皮肉被燎一下也不打紧,任教主气定神闲地晃着蜡烛,慢慢逼近了他腕上的银镯,银器被炙烤后通体发烫,如死死扣着一块烙铁,那块皮肉被烤得愈发鲜艳,空气中逐渐有了焦糊味道,赵闫竟也不敢缩手。
“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定要找八台轿子抬着他,绝不叫他的鞋沾上一个泥点。”
这话说得十分动听,任重鸣欣悦地舒展开眉头,吹灭蜡烛:“将镯子取下来,你走吧。”
一听到可以走,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放松下来,赵闫惊喜地抬起头,已顾不上失去知觉的腕子,他咬了咬牙,捏上了那只银镯。
喜怒无常的红莲教主竟真没有骗他,只是站在他身后默许他推门离开,还将那只照明的红蜡塞给了他。赵闫一步三回头,心中惊骇万分,面上却仍维持着感恩戴德的谄媚。他脚下步子越来越虚,迈得越来越大,只是路过一间黑洞洞的门房里,却有什么东西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叫他脚步僵硬——
那滩东西已经不能称为人,明明四肢俱无,只剩躯干头颅,胸口却还在起伏,断肢处聚着一窝白花花的蛆虫,烛火映照下油亮油亮,那颗头听到脚步,缓缓地转过眼珠子。
“啊!!!”
派人将赵闫送走,任重鸣缓步回了房,习惯性走到墙下,打算将悬着的肃雪取下来保养擦拭,一抬眼,那铁架台处已空空荡荡。
这把剑的来历十分奇怪。当时方无堰身受重伤,被人扶走前却喊了他好几声,他本以为这方盟主要说些什么子承父业惩奸除恶的话,却不想他只是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肃雪剑交给了他。
可惜宝剑才物归原主,又折损在那阴险左使的手上。
任重鸣叹了声气,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只是凉杯才递到唇边,便见外头闪过一道黑影。
他正愁左使死得太早,赵闫又软弱无能,无处发泄,没想到竟真有蠢货这个时候送上门来。凛目之际,手中已捏碎茶杯,冷茶淌了满桌,白玉瓷杯裂作几片锋利的碎刃。任重鸣拍桌震起几片碎刀,瓷片夹在指间齐齐飞出,竟是直接穿透了门:“客人请留步。”
那影子往后一仰,瓷刃便钉入走廊的墙上。
花芙蓉暗叹倒霉,这地方她来了几次都没人,怎么今日忽然回来了。
任重鸣走出房门,冷冷目光瞧着眼前的黑衣人,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花芙蓉也是心中一惊,她曾见过这张脸,当时此人与玄鹤在地宫斗得难舍难分,想必他就是任重鸣了。这小教主看着年轻,出手却十分狠辣,必定不是善茬,她轻笑一声,声娇若黄鹂,忽然走上前要去搭他的肩头:“小公子,我走错了地方,你瞧我没偷没抢,不如放我走吧。”
她才出声,任重鸣便认出这声音来,正是与谢霜呈夜里幽会的那位,他皱眉轻笑,躲过她的手:“姑娘明明已与他结为眷侣,怎地还与其他男人勾肩搭背。你若敢叫他伤心,我定不饶你。”
花芙蓉愕然一惊,不明白这人口中的他是谁。
“谁?”
任重鸣握紧剑柄:“还有别人?”
才见他时,花芙蓉本来心存畏惧,就算见惯了大风大浪,可若平平风雨中一个惊雷从天而降,还是会叫人胆寒。可如今听了他莫名其妙的威胁,她已从想着脱身,到觉得此人莫名其妙,怒从心起:“你这个小鬼,好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无缘无故给我配个臭男人,我看你真是疯了。”
她这话说得中气十足,十分问心无愧似的,可声音分明又与那姑娘一模一样,任重鸣冷静下来:“那日你分明说想他。”
花芙蓉回忆了好半天:“好呀,你在外头听闲话,却还有脸来说我做的不是。”
“你以为我与他是什么关系,我是他老娘!”
任重鸣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哼笑一声:“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心不虚么?”
花芙蓉气得牙痒痒,那面罩系得松垮,竟是滑落下来:“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在窗下做贼偷听?”
任重鸣见她的模样不似中原女子,忽然想起来谢霜呈曾说起过这罗泊女,还说过此人与他母亲相知相熟,思及此处,已是发现自己误会了人家,眉头一松,却淡定道:“莫非你就是当年夺走葬花秘籍的芙蓉娘?”
更关键的是,若这女子并非与谢霜呈两情相悦,那他心中这道最后的堤堰便像是被人突然挖了个干净,汹涌的河水决堤涌来,叫他不得不沉下心考虑谢霜呈口中那声“师兄”的意义。
“不错,正是我。可你们姓任的却不能用这个夺字,因为这秘籍,本就是任天佑从我手中抢去的。”
任重鸣已不想再与她纠缠:“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红山玉。”花芙蓉神色悠然,似是料定了自己所言俱真,“这东西被玄鹤老头抢去,任教主,这东西应该在你手上吧。”
任重鸣沉吟片刻,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在,我并未见过。”
“你将他扒得精光,却说没有见过,这怎么可能?你当我是小娃娃么?”
任重鸣被他这话说得脊背发毛:“芙蓉娘娘,你叫我讲道理,你怎么自己反而满口胡言,谁说我扒人家衣裳了?”
花芙蓉道:“那这红山玉究竟去了何处?”
“我们抢了你家的秘籍,这无可置疑,可玉在何处,我却真不知道。”
花芙蓉敛眸沉思,这任教主与干儿子似乎感情甚笃,听他说话又是个磊落之人,若是真打起来,她也打不过,更没有理由欺瞒她:“罢了,你既说不在,我便信你一回,可若来日瞧见,请教主务必还我。”
“一定。”
花芙蓉颔首一笑,正要离去,任重鸣却忽然道,“这红山玉,是做什么用的?很重要么?”
花芙蓉见他承诺归还玉石,现下仅是面带好奇,并无恶意,心中犹豫不决。可这任教主身上似乎有什么魔力,能叫人无端相信他的话。她还是开了口,说的话却叫人莫名其妙——
“天底下有两本秘籍,百年来人人争夺,一本名曰素清,一本叫作葬花,传言道练成素清秘籍第九重便可为人换命,可你知道,为何至今这换命之说无人实现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