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上车马闲闲。山风拂过,两侧松涛悠扬,山上的松林长得极密,针叶层层叠叠,互相掩映,看起来连阳光都透不下地的松林,却忽然走出几匹神骏,踩着厚厚一层松针,悠悠寻路。
姜远拨开一丛密密松叶:“教主,我们为何一定要走山路,下头的大路如此宽敞,就算你与谢公子一块儿齐头并进,也不挤啊。”
“对呀!”接话这人身穿破粗布衣,还背着个大篓,骑在大马上一颠一颠,像是本分的庄稼户偷骑了谁家的坐骑:“我们都扮成这鸟样了,就算现在站到人家面前,说老子是大名鼎鼎的铁炼甲,人家也只会说放你妈的屁。”
“站得高看得远,你们废什么话。”
针叶沙沙淌过密林,四下骤然安静,前头的山崖上却传来窸窣人声。
“中间那个,就是怀安王?”
“…若我们对他下手,会不会惹上麻烦?”
“不是说他本来就身患重病么?就算死在路上也是正常。”
“不错,天高皇帝远,他自己非要管闲事,那便怪不得我们。”
“前头有个垭口,到时候我们……”
哒哒、哒哒。
那几个凶恶汉子猛地一回头,先是瞧见一张斗大的长马脸,再往上看,马背上坐着个十分俊俏的年轻人,他勒了缰绳,微微扬起头颅,朝着他们眯眼笑道:
“诸位好汉,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商讨阴谋诡计?”
“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逞英雄,小心连你一起宰成八段!”
“我是万雀楼的人,来劝你从良。”
“放你妈的屁,我在万雀楼二十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任重鸣噢了一声,才道:“可能是我记错了,说不定我是红莲教的人。”
这话一出口,几人面色霎时难看至极,江湖上的事,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小子虽满嘴胡言,可他这坐骑神骏非凡,模样矜贵,讲话狂妄得毫无顾忌,底气十足,不像是在信口胡诌,就算不是红莲教的人,也定然有几分厉害,况且这地方离昆仪城并不远,说不定他还真与红莲教有些关系。
那汉子冲他遥遥抱拳:“朋友,我只要他的命,他身上的玉佩,马车里的金银,你通通拿去,我们互不干涉,两边成全,如何?”
“那是我送他的。”
那汉子一愣:“什么?”
任重鸣笑容温和:“那玉佩,是我送他的。”
山风拂过,悬崖边吊着的五具无首尸体晃来晃去,手中环抱着自己的头颅,长发飘飘,如崖壁长出的几条长草,即便日头正盛也觉阴气森森。
天上盘旋着许多凶悍的大鸟,恐怕再过十多日,崖壁上便只剩几副骨架了。
一阵疾奔,车马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今夜来的是贵客,官大的很!”
“多大的官?”
“来了来了!我瞧见了,快去叫人来迎。”
七草驿有上好的苜蓿草料,是马最爱的吃食。谢霜呈向其中的守卫交代了行踪来历,又安排了厢房,这夜便在此地歇下。
瑶山第一份卷宗,记载的是百蜂门门徒与昆仪城县令狼狈为奸,谋害妻女亲属一案。在昆仪城耽搁了几日,这封案纸已先他们一步加急传到了瑶山。
“不成了不成了,现在就算在外头放一箱金子,叫我去拿,我也起不来了。”
谷木雨正弯着腰,在晚晴的马前支了个小凳:“一样的路程,来时怎么不见你嚎丧。”
沈青阳跳下马:“来时容易去时难,你想想,咱们来的时候心事忧忧,哪里还顾得上疲惫,可如今没什么奔头,走在路上,真是煎熬得要命。”
“谷先生,我记得你先前在茶馆说书,可在昆仪城折腾了这么几日,现下还要与我一道上瑶山去,不会耽误你么?”
“我这江湖录中记载了许多奇闻轶事,可对于瑶山这个地方,我却只是一知半解,不敢妄议胡诌,这地方头一回来了正经主子,要办正经事,想必也缺人手,况且我早与茶楼掌柜的说过我待不长久。”
“待我回京收拾好东西,便来找你。”
谢霜呈冲他感激一笑。
沈青阳道:“哎呀,谢公子,我也得回京去,我家中养了些宠物,分别了这么多天,我得回去瞧瞧。”
所谓的宠物,正是那一窝蛇蝎。
谢霜呈点了点头:“你家那条白蛇对我有恩,是该好好养着。”
沈青阳闻言讪笑,三个月前谢霜呈出关,十分稀奇地与他们说了有白蛇咬了他一口的事,再一看,他口中的罪魁祸首正盘在他脖子上,可所谓蛇口里的黑色物件,却始终找不到。
“殿下,四间上等厢房准备妥当,酒菜已备好,马车上的东西要卸下来么?”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必了。”
“快喝快喝!”
正在此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几人推杯换盏,磕磕碰碰。
里头听起来十分噪杂,比寻常酒楼还要吵闹,谢霜呈皱起了眉头:“除了我们,今夜还有别人留宿么?”
驿丞闻言,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官家的驿站,本是谁身份高些便听谁的,本来这地方今夜应该全凭怀安王做主,可里头那几位也不是善茬:“殿下放心,几个武将,光会喝酒,喝蒙了也就晕了,他们的屋子离得远,应当不会叨扰。”
门外忽然又有人大喊:“来人呐!来人呐!我们家大人遭了山匪,被打得要死了!”
那驿丞听了这话,面色凝重,立刻召集守卫往门外去,也顾不得打招呼了。
他们走进屋中,见方才催酒的几人打着赤膊,桌上的菜已吃了个干净,却还在不断要酒来喝,瞧着十分豪迈洒脱:“小兄弟,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在京中是个什么官职?”
这话问得还算礼貌,谢霜呈略一颔首:“小小闲职,不足挂齿。”
“京城来的,怎么还会有闲职?小兄弟,你可不要太谦虚了。”
他这么咄咄逼问,谢霜呈只微微一笑,不再理会。
没得到回应,这桌人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醉汉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又忽然玩味一笑。
吃过了饭,这帮人各自回房去了,沈青阳一早便喊累喊困,两人受他的影响,也跟着打哈欠,早早上去歇息了。四下静悄悄,谢霜呈走到门口,却见苍白月影下,驿站的门竟大开着。
那辆马车上躺了个昏迷的县尉,驿站里头的守卫都只顾着救人,马车停得十分着急,连门都来不及进,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放在门口,如此急切,自然来不及卸东西,且他们一直坐在一楼,除了他们抬进来的那个人,也未瞧见有人卸货搬东西。
这都快要到皇城了,怎么还有如此霸道的山匪?谢霜呈走出门,借着冰白色的月光,掀开了帘子,想瞧瞧这马车上是否留下什么武器招式的痕迹,到了瑶山,也能有个捉捕的目标。
可惜里头并无打斗痕迹,只是密密地叠了几个木匣,规规整整,严丝合缝,也无拖拽的痕迹,看来这些箱子既没少,也没人打开过。
谢霜呈心中生疑,刚要放下帘子,身后却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这手掌牢牢捂了他的嘴,又将他揽进马车中,刚要反抗,那人却极了解他似的擒住他的手:“唔——”
黑暗中,有热气喷洒在耳边:“嘘——小相公,老实点。”
听了这声音,他浑身放松下来。这马车本就是拉人的,里头窄小,又装了些木箱,实在已不能再容纳两个人,任重鸣将他掳走,却是高估了这马车内所剩不多的空隙,现在只好紧紧缩在一块儿。
谢霜呈枕在他的肩头,鬼使神差地,在他的掌心蹭了一下,又假意偏头观察。
透过帘缝,一道黑影咿咿呀呀哼着歌儿,随后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水花溅到了草上,原来是有人出门小解。
那人方便完,提上裤子时还不忘哼两个重音。
任重鸣忽然朝他笑道:“怎么半夜来瞧这些马车,谢门主发现什么了?”
谢霜呈不理会他的打趣:“这马车虽然是官府的,他身上也穿着官袍,可为何里头的东西俱在,人也只是被打得昏迷了过去,不为财不为命,难不成就为了吓唬他们,想必是为了混进这官驿来。还有里头那几位,明明是武将,听见附近有山匪却是无动于衷,在京城当官的,一个个心比天高,不拿鼻孔瞧人已算是温良,我一进去却莫名对我刨根问底,又装得豪迈浪荡,确实符合许多人对武将的印象。”
任重鸣听他叽叽咕咕讲了一堆,夸道:“好聪明。”
谢霜呈听着他这哄孩子的话,像是这些事情他一早便知道了似的,疑惑道:“你为何知道他们来者不善?”
马车底下传来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因为一路的山匪已被我们教主都打杀干净了。”
任重鸣啧了一声,那声音立刻熄了。
马车太小,这姿势实在别扭,谢霜呈下意识挣扎着直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佯装不经意地靠了回去,像是随口道:“威夷山与瑶山虽近,可到了这地界已是分作两个方向,师兄,你为何一路跟着我?”
任重鸣却侧过身掀开轿帘,先一步走了出去:“后山路平些。”
姜远抱拳道:“教主,已收拾干净了。”
“唔,那我们便走吧,”任重鸣下了马车,却差点踩到个圆滚滚的东西,顺脚将那醉汉的头颅踢到了草里,他回过头,“此去瑶山,万分凶险,你好自为之。”
谢霜呈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在马车上呆愣地瞧着人离开的背影。
狭小的车厢中,似乎还留存着任重鸣身上的气息,方才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可离他渴求的又好像还很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