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青山浸染朝霞，风中满是山峦草木的气息。
沈青阳第一个走下楼，打着哈欠晃到门前，短短两块矮石阶上满满聚了一圈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昨日住进来的那些人，今日一早竟都不见了，想必是趁夜走了。”
“东西都带走了，被褥也都十分干净，像是没住过人一般，想不到他们几个人看着粗野，心思还挺细。”
瞧见谢霜呈随后出了门，驿丞立刻迎上前来：“殿下，要走了么？”
谢霜呈一点头，他便去牵马。
这马儿是在昆仪城买的，普普通通一匹青骢马，十分温顺，他理着缰绳时，却忽然想起行雪来。他将行雪给了江氏兄弟，叫他二人“闯荡”时起码有个坐骑，不必只靠一双脚，行雪闲不住，在玉清山时，一瞧见有人下山便迫不及待昂头甩尾，这二人也是不负所托，短短半年寄了快有五百张画像回来，一瞧见形迹可疑的面孔便记下，现下正好通通带到瑶山这个缉凶办案的地方去。
谢霜呈催马催得紧，众人跟着一展脚力，竟一口气奔到了清平关口，路上也未歇息。这处关口的防军撤走后便荒废了，只留个名字，摆着两条岔路，通往京城的那一条，道路两侧的草已被碾压得歪歪斜斜，草芽沾满了马蹄过路溅起的泥点子，去往瑶山方向的却长满了肥草，一茬接着一茬，连路都找不见，真到了瑶山，恐怕要花极大的功夫修整。
抬头瞧见暮色渐近，谢霜呈勒停白马，马蹄哒哒转着圈靠向瑶山那一条道：“我不回京了，昆仪送了信到瑶山，我放心不下，得去瞧瞧。”
当初接任瑶山时，西丘说上一位门主走时留下了几个人守山，如今昆仪新寄去案纸，也不至于落得没人收，摆在门前风吹日晒，可当时究竟留下了几个人，留下的又是什么人，便不知道了。
“你忙着，我们便不留你了，改日再来拜访！”沈青阳朝他挥手道，“路上小心！”
“这话虽然有些难听，可瑶山算是谢公子自个儿求来的，他接了旨，却这么长时间还没到任，心急也是正常。”谷木雨忽然叹道，“瑶山这地方本来不归朝廷管，昆仪城办事如此顺当，一是赵闫害怕得罪上头的人，毕竟官职中挑来算去，瑶山都要远高于他们这个地方官，二来恐怕也与任兄弟有关系。实际上他如今只坐拥瑶山山庄，并非瑶山门，二者只得其一，虽然这话也不太好听，可确实是因为这地方没人去争，圣旨才下得顺顺当当，可树大招风啊，如今再难安生了。”
沈青阳略微沉吟，点头道： “嗯，你说的不错。”
谷木雨道：“接下来有何打算？还是老老实实守着这个药铺子吗？你救了灵山的人，他们应当给你好处才对，再不济也应当同意你回到灵山学术问道吧。”
“哎，其实我不愿回去。”沈青阳望着天，啧啧咂舌慨然道：“我一个江湖郎中，没什么本事，可瞧着谢兄弟如今是越来越厉害，日后还能提携我一把，也好也好，不枉我留在京中五年。”
“不能这么说，你愿意留在京城，大多还是因为谢兄弟的娘亲吧，我瞧得出来，你很喜欢姚夫人，虽然你也真是把谢兄弟当做知己朋友，可这不是留住你的缘由，”谷木雨微微一笑，沈青阳被他看穿，眉头微皱，难为情地轻啧一声，又听他道，“我愿意留在此地跟你们闯南闯北，其实也有些原因，我虽不会什么功夫，以前也只想听听故事，写下这个侠厉害那个侠仁义，可我发现往日对我来说像是话本子里的事，原来我自己也能经历一遭，我自己也有了故事。”
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这谷先生是在说人这一辈子得遇到点事儿，好的坏的不论，反正老了以后要能拎出来作谈资，才不至于此生平凡无聊，沈青阳摆了摆手：“我说你别这么文绉绉的，行么，你就说跟着我们你死我活的很好玩，岂不是更简单明白？”
谷木雨闭了闭眼，难得粗鲁道：“你懂个屁的。”
“其实要我说，李尧…呸，没人听见吧？”沈青阳环顾四周，“任兄也真是有本事，那可是红莲教！我也说句实话吧，从前瞧谢兄弟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还曾以为他是死了，没想到……”
谢霜呈先前曾说他是与师兄走散，流落到山洼子，可个中实际原委，众人心下明明白白，只是不愿说出来叫他伤心。
晚晴忽然道：“你们，都不怕红莲教么？任教主虽说与大哥你有些交情，可再怎么说，江湖中极恶之徒大多都入了教，净是些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谷木雨想起那句在武林中流传数年的话，不知不觉念了出来：“红莲凶神行，野鬼不敢哭。”
那日真是从连冤魂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红莲地宫中全身而退的么？先前不觉得，怎么如今说起来倒叫人脊背发凉，沈青阳顿了顿：“哎，过了这么些年，我瞧着他仍是个爽快干脆的人，不懂什么阴谋诡计，话说回来，好像确实没听见红莲教害了谁，若还说怕他，他恐怕更要生气。”
晚晴不语。
一阵风吹过，引得林草窸窸窣窣，可这细碎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谷木雨正想开口说话，草丛间却忽然飞身纵出个人来挡在马前，他被吓得身子后倾，急忙去拉缰绳，才不至于叫马踩到人家身上：“谢公子、谢公子，等等我呀。”
谢公子？沈青阳狐疑地睨着这个半道钻出的稀奇男人：“兄台，你认错人了吧，这儿没有什么谢公子。”
他端着袖袍，像是压根没有听见沈青阳的话，仍旧彬彬有礼：“在下乌虚子，这厢有礼啦，敢问你们哪一位，是谢公子呀？”
三人对视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乌虚子的笑逐渐变淡，他本打算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找出端倪，可这两个男人面色平静，瞧不出丝毫惊慌之意，换脸倒是容易，只是这细胳膊细腿实在难作伪，这两个人压根没习过武，反倒是中间这个女的看着眉目英气冷冽。
见他忽然森然一笑，沈青阳还以为他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却只听他开口莫名道：“鹤大人说，谢公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应当是个男的。”
“男的？”
有风吹过，沈青阳没听清他嘀嘀咕咕讲些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他扬了扬下巴：“老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能不能将舌头捋直了讲话，否则叫人听不懂啊。”
刚才答话的人忽然凑近了身子，附耳低言了两句，自称乌虚子的人视线终于转到了沈青阳的身上，又施了一礼：“灵山的兄弟？多有得罪，我是谢公子的好朋友，听说他当上了瑶山的门主，来寻他办事的，他若不在，那便算我运气不好，今日扑空了。既是一场误会，解开了就好，啊哟，天色不早了，你们快些走吧。”
沈青阳眯了眯眼：“……你知道我？”
晚晴伸手去拉谷木雨的马，微微笑道：“大哥，人家都说是误会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挡了人家的路就不好了。”
“可……”
见乌虚子的脸上仍带着和善的笑，他坐在马上，往前挪了几步，还想说些什么，正在此时，一道急促银光从天而降，顷刻间便缠上他的手腕，收尾的银爪缠得极紧，身下的马也突然受了惊似的猛地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咦？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马儿受了惊吓，本来朝着西面狂奔，被她这么一拽缰绳，竟硬生生纵身止步，嘶鸣之声划破天际，谷木雨见她突然高扬起柳条，立刻看穿了她的目的，却也来不及拦她了！
两匹马儿，被她一个女子拽住缰绳，嘴边竟被生生勒出两道血痕来！
她一鞭抽在马上，马蹄才落地便立刻又狂奔而去！
沈青阳被绳索捆住了手，直直坐在马上，连回头都难：“妹子，妹子！！”
两道疾风踏尘而去，乌虚子神情稍滞，又和善道：“姑娘，你这是何意呀？”
晚晴瞧着两匹疯马的背影彻底消失，扬尘沉落，四周归于平静，才回眸笑道：“乌虚子，是么？你放我走，可我却不打算放你。”
乌虚子挑起眉，似乎颇为意外，等着她的下文。
“你既然已自报名号，想必也没打算叫我们活着离开吧，我瞧着这条路上的人不少啊。”
“这件事是我心急，人老了啊，鲁莽迟钝，连累了你们，我心中也有些愧疚，可你瞧瞧，我们是带了纸钱来的，你们在上头一死，我立刻给你们烧去，叫你们在阴曹地府吃好喝好，如何？”
晚晴摇了摇，并没有说话。
挑衅之言被一个小小女子无视，没等来预想中她的惊慌失措，乌虚子压低眉头，片刻后又轻笑道：“你以为将他们赶走，他们便能活命么？我瞧着你们的关系不错，若他们死前问起你，我将你的死法说得凄惨些，恐怕他们会死不瞑目，含恨而终呢。”
话音落地，头顶立刻泄下衣袂破空之音，一大团褐色人影齐刷刷围了下来，乌虚子朝着马儿发狂疾驰的方向，走得不急不缓，可下一刻，这被围在中央的薄衫女子轻飘飘叹了一句：“这东西我本不想再拿出来，杀戮太重，难得善终。”
乌虚子眯着眼止住脚步，瞧着她竟从腰上卸下一截短棍来，不知是由何种铁器改造而成，表面滑溜平平无奇，又粗又短，使这样的武器还不如随手捡一根树枝，可若只是虚张声势，这样无用的东西也太过明显，他心中无底，面上却嗤笑一声：“不会，不会，我必好好操办姑娘的后事。”
可就在他转身之际，那粗短棍子却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响动，机括转动磕碰之声接连不断，如破茧般一节接着一节，短短片刻，竟从一截短棍展成一柄威武长枪，乌虚子本就被她莫名其妙的话留住了步子，如今瞧见这般复杂精巧的机括，更不敢怠慢，神情带上了些凝重，刚才那副阴阳怪气的德行已不复存在。
这样独特的武器，恐怕只有慕水山庄做的出，可还来不及多想，方才被下了命令的属下已一涌而上，乌虚子本已转了脚尖的朝向，就等着双腿迈步，可如今整个人却如树根一般被钉死在地里，挪不动分毫，心中那股不安突突直跳，仿佛只有亲眼看见这个狂妄女子彻底死去，才能放心往前走。
可惜愿望落了空，那抹月白一个利落的旋身刺挑，枪头蛰伏已久的寒光乍现，逼近的人胸前立刻破开大口，血花四处喷溅，肠子都淌了出来。
乌虚子惊疑不定地抬起头：“你？”
“追风绝影枪，请赐教。”
此话一出，不光晚晴四周剩下的活人往后退了一步，连乌虚子也面色煞白：“这、这怎么可能？”
骆家追风绝影枪，可骆家不是早就因为通敌被……？！
“你就不怕我报官么？”
长枪凛凛，偌大的铁器，在她手中竟如羽毛一般，骆晚晴扶枪而立，任由枪尖儿上的血往下淌，被红穗尽数吞没，脸侧沾染的鲜妍血色尚留余温：“我说过了，我不打算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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