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上一位门主是个略通武功的文官，先前在刑部做事，可上任不到一年，便递交辞呈，从此不再入朝为官。
如今这冤大头的位置，又换了个人来坐。
刚走到山脚，老远便瞧见顶上立着几座巍峨的宫殿，谢霜呈还以为这瑶山只是座平平无奇的山峰，顶多有几间闲屋，没想到这瑶山门如此之大，又十分精美，估计是想要建成庄严肃穆的宝殿，起个震慑的作用，没想到建成后变成了一座闲置无用的庄子。
门边守着个童子，一听到马蹄声来，立刻来迎：“是谢公子么？”
谢霜呈朝他颔首，他却忽然开始大呼大叫：“是门主，门主来了！”
他这喊人的架势不小，可叫唤了半天，门内只缓缓走出一个驼背的老人，还有一个半大的少年。
谢霜呈道：“这地方，只有你们三个人？”
“禀门主，这地方虽只有我们三个人，可我们三人什么都会。”
驼背老者向前迈了一步：“门主，我是画像的。”
那胳膊强壮有力的少年咧嘴一笑：“我是整理文书的！”
好罢，年纪最小的守门，两眼昏花的做最精细的活计，身强力壮地又要缩在屋中整理案宗。
谢霜呈下了马，打量起这逼走许多官员的宝殿来。里头四处空空荡荡，刚进门便有一块儿极大的空地，上头连株花草都没有，原来这地方也只剩下大这一条优点。
门口的童子叫做子临，据说是个孤儿，除了瑶山也无处可去，便自愿留下来替这儿守大门，那画像的老者姓周，老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了，问他话时总要等个一盏茶的功夫，孔武有力的那位答话倒是快，谢霜呈还没问到他，他便已自报家门，姓陆名川，年方十六。
“前几日南边的邮驿送来了一封书信，可收到了么？”
陆川收到这书信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瑶山怎么可能定案斩人？仔细看来，却发现是素未谋面的门主已在外办起了公事：“收到了！门主，凡是来往的书信，收录的卷宗，我都理得十分规整，您要瞧瞧么？”
“好，你再将这些年收录的状纸、陈情书、案宗都翻出来。
”
“瑶山荒废许久，可仍旧有个管事的虚名，想必有人会将不清不楚，又不敢查的案子推到此处来，还要重新整理一回。唔，若写的是官与官斗，百姓吵架纷争的，便不用拿来了。”
陆川见他初到此地，便煞有其事地认真筹备，还要严阵以待似的，只默默与子临对视一眼。
瑶山门存放重要簿籍的地方做明光阁，十分宽敞，可里头却只有几个矮矮的木架子，都堆得满满当当。谢霜呈随意翻阅了几册，果然不出他所料，里头一大半的案情都与所谓的两方争端无明显关联，百姓家中死了人，地方官查不出个结果，便说是被所谓武林高手谋害。
虽说立法如山，对所有人都该一视同仁，可瑶山门也要与地方官府划分清楚，不轨之徒杀了人便躲，倘若再提一嘴与武林纠纷有关，因此无人敢管事，天底下岂不是要乱了套。
谢霜呈道：“先将能指出害人者姓甚名谁的理出来。”
陆川点点头，又埋头翻找起来。
他摸出一本小册，翻着找着看了好几页，皱着眉头：“门主，南山虎先前倒是有些嚣张，可被他欺负的也不是什么布衣百姓，都是当官的，还是贪官污吏，不知道算不算？”
这名字有点耳熟，谢霜呈沉吟片刻：“南山虎？”
“唔，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叫他的诨号。”
“不算。”
“对了，还有这位玉蝴蝶，也不知是何门何派的人，她也杀了许多人，可……这些人都是坐过大牢又被放出去的，她也算是个好人，要将她的案卷也算进去么？”
见他总是兀自对这些案子加些好坏的区分，谢霜呈朝他莞尔一笑，将他手中的杂案录接了过来：“我自己看看。”
陆川被他这一眼看得脸颊飞红，随即又转过去头，心中无端泄气。无论长得好看难看，都待不了几日。
四下安静，日光被木窗割成几半，青砖地上列着碎碎的剪影，这明光阁里除了几个书架子，连一副桌椅的没有，谢霜呈坐在一摊撒落的书卷中，捧着小册认真翻看。
陆川待在他身旁，呆呆地瞧了会儿光束中漂浮的尘埃，不敢随意走动，连呼吸都不敢重，生怕惊扰了人家。可又实在无事可做，只好随意整理着地上的书卷，通通堆叠起来，又抽出这本抽出那本，变换顺序。如此重复几次后，他实在忍不住道：“门主，你为何要来这瑶山啊？”
“清净。”
“……”
将这本杂案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谢霜呈忽然站起身来，走到矮矮的桌板旁研墨。陆川见他起身，急忙跟在后面：“门主，这些事你吩咐我做就好，是要写什么东西么？”
“招人的告示。”
陆川闻言，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咬紧下唇欲言又止，看起来十分着急：“为何要招人？是我们人手不够吗？”
谢霜呈无奈道：“子临守门，周老画像的，你随我整理书卷，那到时候谁去捉人呢？”
“……”
他写到一半，忽然又搁了笔，翻看起方才翻扣在地上的杂案集，只是刷啦啦翻完一整本，蹙眉道：“就这么些吗？有没有更早的？”
难不成他是在特意查找什么？陆川鼓起勇气自荐道：“更早的？唔，有是有，只是都被我收起来了，压在箱子下头，难拿得很，又落了灰，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对案卷里头写的东西熟得不得了，不然您直接问我好了。”
“无妨、算了……有没有关于公羊道明的事情？”
陆川抿着唇，竭力思索着，公羊道明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在脑中晃来晃去，还真叫他想起了些旧东西：“前几年有一个小孩子来过，自称是凌霄掌门的侄子，可那会儿的门主将他赶下了山，也不知他要陈什么情诉什么状。”
小孩子？谢霜呈不抱希望地随口问：“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记得他的手背上有一对刺青，他还这么小就刺了东西，想必是混迹在什么江湖帮派中。”
“什么样的刺青？”
陆川见他追问，自知帮上了忙，心中欣喜，更加奋力地回忆：“…唔，看着像是一对铁钩子，可事情过去太久，我也有些记不清。”
“铁钩子？铁钩子……”
谢霜呈喃喃几声，灵光骤然闪过，当年在豫州下船时，那老舟子的胳膊上就有一对铁鱼钩，瞧他操舟掌舵十分熟练，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浮突，应当是以水上的活计谋生，可若与水帮扯上关系，便不得不提一嘴洪潮帮。
“你可还记得他长个什么样？”
二人转身看去，见老周站在门口，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过去了这些年，模样早就变了。”与老周说话时，陆川的嗓门瞬间提高了好几倍，老周见帮不上忙，又静默地离开了。
陆川接着道：“可若您想找他的话也不必根据模样来，这个孩子有些跛脚，左腿比右腿长了不少，应当比较显眼。”
“怎么会和洪潮帮扯上关系？”
现下刚过正午，日头晒得人不敢出门，又无清风消暑，酒招都要被烈日晒得着起火来。谢霜呈下山后，便径直来到谷木雨栖身的茶馆。
谷先生原本就见多识广，五年间四处游历，更是通晓天下大事。
“谷先生知道？”
“洪潮帮近来嚣张得厉害，”谷木雨比划着手指，在桌上画了对铁钩子，“寻常的水帮做正经生意，杀的是故意挡路的人，还有道义可言，可这洪潮帮换了帮主，如今看谁不爽便杀谁，连自己人也杀，狂得没边儿。”
“你可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儿？”
“这个我倒不知。可水帮占据的地盘，通常在江河旁，或是船坞之类的地方，豫州水路四通八达，刚好能叫他们安稳藏身。谢公子，你要去豫州吗？”
谢霜呈不瞒他，点头道：“不错，我要去查一宗旧案。”
“你一个人？这怎么行，我与你同去吧，那地方不知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两个人也能有个照应。”
见他话音未落，就要唤来伙计替他收拾东西，谢霜呈忙伸手去拦：“不必了，我只是去找个人问话，很快便能回来，你若走了，晚晴姑娘怕是要想你想得夜不能寐。如今我已得些功夫，寻常人伤不着我。”
谷木雨被他说服，转念想起自己既不会拳脚功夫，也不会耍暗器，去了怕也只是拖累，他冷静斟酌一番，认真道：“好吧，那我们便做个约定，从豫州回京要走五天，若你去了十五日还没回来，我便将此事报官，叫人寻你去，如何？”
此事关系重大，谢霜呈不愿节外生枝，如今谢晋心中有愧，若是知道他去豫州，说不定出于好心，还要仔细盘问帮忙。也不知他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若再扯出个公羊道明，叫宫里头那位知道，又不好了：“这倒不必……”
“若是谢公子已遭遇不测，报官又有什么用？”
谷木雨一听见这声音，激动得忙回过头去找人：“晚晴？你来做什么？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
谢霜呈皱眉道：“怎么受伤了？”
这两日忙得晕头转向，谷木雨此刻才想起还未跟谢霜呈说过那日的事情：“回京的路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突然拦了道，晚晴为了救我们两个没用的东西，所以才……对了，那人说要找‘谢公子’办事，可我估计他应当是来寻仇的。”
“伤得重么？”
“不要紧，已经好了，那个蒙面人救了我，他伤得恐怕还要更重些。”碰上谢霜呈认真的目光，晚晴轻咳了一声，“谢公子，我与你去吧。”
谢霜呈没有错过她脸上的那丝心虚，当即明白了什么，可谷木雨看起来情意正浓，他也不必为这无关紧要的事多插嘴：“不必了，这不算什么大事，用不着兴师动众的，你们几位且好生歇着，最近不安生，我将王府的人调来守着药铺。”
晚晴闻言只点了点头，也不强求，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铁牌与一柄铁飞爪递给他：“你若遇到危险，便将这东西拿出来，豫州城中，自会有人帮你。”
这柄铁索钩爪虽小，可爪尖锋利无比，爪上伸缩自如，铁索末端是一个套腕，设计得十分精巧，谢霜呈抬起手端详，心中惊讶不已。
昆仪城中，晚晴才站定在他身侧，得益于葬花神功，他立刻觉察到一股充沛浑厚的内力，那时就知道这晚晴姑娘的功夫不低，方才那些话，他只猜想或许是她想隐瞒武功高强的事，可如今看来，她的身份也不简单。
谢霜呈套上这柄暗器，袖子一遮，竟形同没有一般，十分隐形方便：“多谢。”
沈青阳分明说晚晴家中只剩她一个，又没什么朋友，这张能召集熟人助阵的令牌又是怎么回事？谷木雨瞧着谢霜呈远去的背影，好奇道：“那块儿令牌是什么东西？”
晚晴语气淡淡：“我爹欠了人家一大笔钱，那家人怕我爹死于非命还不上，特意给了他一块儿家传的令牌，叫他遇到危险时便拿出来，自然会有人来救他。可惜我爹犯的罪太大，慕容家是清清白白的大户，又不能劫法场。”
谷木雨瞪大了眼睛：“慕容家？！”
豫州城主的名字，就叫做慕容天霸，究竟是欠了多大一笔钱，才能叫这位富甲一方的城主相护？
“那若是他们帮了忙，会不会找谢公子讨要报酬？”
晚晴笑道：“说路上捡的不就成了，这算是救驾，他难道还敢对怀安王发火，别这么大惊小怪，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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