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快把手松开。”
星仪这突然的造访相当短暂,但之后谢真又花了更多的功夫跟长明解释情况,再三保证对方经由天魔向他施加的影响十分有限。长明听着他说话,看似平静,握着银铃那只手却一直紧攥着,看着很想给对方两拳。
谢真发现的时候哭笑不得,两只手一起托起他的手,轻轻掂了两下:“你这么恼火,可就正中他下怀了。”
他也能领会到长明的怒气,星仪的手段无形无相,甚至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传讯进来,越是摸不着,越叫人忧虑。
长明恨恨道:“藏头露尾的家伙,尽是耍些花招。”
“我倒觉得,他一派胜券在握的从容,其实心里说不定也不平静。”
谢真说道,“不只是他的筹划被我们搅了好几次,还有就是天魔……他费尽心血打造出来的天魔,原本应当只归他一手操纵,结果又来了一个人分享这份权柄,他或许也会很不服气,凭什么呢?”
“就凭他坏事做得太多,连自己的造物都不喜欢他。”长明毫不客气道。
谢真:“……”
他本以为这是顺口一嘴,但长明还真就不是乱说的:“还记得七绝井里那盏灯吗?”
谢真一怔,想起确有其事。逢水城一行,他在进山时就察觉到了只有他能闻到的焦苦气息,当时还不明所以,后来才从施夕未那里得知了来由。那盏千愁灯中烧的是花妖魂魄,依着源属同宗的血脉,也让他隐约感到了那股徘徊不去的伤痛。
千愁灯原本用于保存石棺中翟歆残余的神魂,而那一盏灯还不同寻常,燃烧数百年不灭,开棺后还能将众人都拖入其中,显然是星仪的手笔,里面或许还不是一丝半缕,而是众多神魂。
和长明重逢后,两人常聊前段日子的经历,谢真也提过这一件。再加上在翟歆记忆里,星仪用妖血为他重铸身躯,可以想见,暗地里抓妖族当材料的事情星仪大概没少做。
果然,长明又道:“星仪手上肯定沾过不少花妖性命。花妖的知觉一向有独到之处,不只是感官那种敏锐,更像是对危险的玄妙察知——趋利避害,随风水迁徙,他们各族本来就不擅长争斗,就靠这警兆的本事存续。天魔的核心是一枚蝉花蜕壳,相近的渊源能使它接纳你,那它当然也能感应到星仪身上花妖亡魂留下的怨苦。这是不是归根结底还得怪他不干好事?”
谢真心绪一时复杂,不无沉重地点了点头。长明也察觉到了,转开话头道:“这人身上背着的恩怨简直数不清楚。经这一次,我看陵空之前刻意隐藏起来,就是不想被他轻易探察到。”
“是这样么?”谢真奇道,“我还道陵空前辈是余力不多,才要销声匿迹,养精蓄锐,不叫我们打扰呢。”
长明道:“你当他真像嘴上说的那么心平气和吗?也就糊弄一下你这老实人了。”
“……”谢真叹了口气,没对“老实人”作什么评价,“至少看陵空前辈提及旧人时,还有几分欣赏,这总做不得假。”
“一码归一码。”长明显然对此别有理解,“依我看,他更像是不愿意随随便便在星仪面前现身,铆足劲要来一下狠的,给他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谢真想了想,承认道:“要是这么说,那必然有道理,毕竟陵空前辈也说过,你有时很能明白他的心思。”
长明顿时露出了一副不知道是否该反驳的不情愿表情,谢真忍着笑意,将目光挪到一边去。
闲话了几句,星仪带来的烦闷气息仿佛都被驱散了些,谢真起身去推窗,好让真正的风也进屋来扫一扫。
日暮尘香,处处不同。若说国都新宛街上是百业兴盛的市井味道,这座镇子边就只有翠树长草,枯叶落花。屋檐影子里闷热尽消,风也只有一丝,雨前润泽的清苦气让人惬意得犯困。谢真拿手轻轻扇了扇风,有只打转的飞蛾一下像被吹到般躲开好远,擦着窗角飞进了屋子。
他余光瞥到,觉得有些怪,回头一看,蛾子正停在长明屈起的手指上。
“莫非是传信的?”这东西他还是第一次见。
长明一弹手指,蛾子晕乎乎地翻了个跟斗,却不飞远,又往他另一只手上落来。这次长明张开掌心,让它稳稳停下,托到谢真眼前:“正是静流部的信使。”
飞蛾身形细小,和夏日里随处可见的小虫没什么分别,但仔细看时,那不起眼的双翅上透着青色,好似一颗沾湿的碧玉屑。
谢真也在静流部待过,却没见过这样的信使,转念一想,若不是它把信送到了地方,显现了踪迹,平时这么一只小小蛾子,恐怕也根本不会叫人留意。
这样小的信使固然隐蔽,却不那么安全。身形小了,寻常飞花落叶都要困扰,一阵风也能叫它白白飞半天。
长明让他看够了,才收回手,说道:“这个飞不了太远,送信的多半就在附近几城里。想必就是静流主将吧。”
谢真讶道:“他也到了延地?”
长明点了点头,往桌边的灯里一拂,盏中顿时跃起金红光焰,衬得那寻常的铜座华美非凡。那只飞蛾绕着灯火旋了一周,忽地冲着火中扑了过去。
谢真吃了一惊,未及细想就伸手捉去,将飞蛾挡在手心里。
“这个……应当不是活物吧。”当蛾子碰到他手中时,他才察觉到那一丝微弱的灵气萦绕,像是某种规整的器物,继而意识到,他可能多此一举了。
长明却没有打趣他,只是柔声道:“是术法的造物。玉髓塑骨,楔银铸形,并无灵识在其中。”
“难怪。”谢真翻手看了看,虽然知道了实情,他仍觉得这只飞蛾分外灵动。
信使在他掌中轻轻振翅,重又飞起,这次径直趋向火中,没有丝毫迟疑。只听一声极细的蓬然轻响,飞蛾在火中绽开一团青芒,凝定在那里。
长明将这团似水非水、似光非光的灵气引到手中,观读片刻,面色有些古怪地看向谢真,转述了里面的讯息。
谢真听完也愣住了:“……主将在衡文那边的园子里遇到了老孟?还被阵法困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谢真想了起来,从随身之物中找出了一枚玉质令牌,玉片长而薄,拈在手里如同一片小笺:“他说的应当是这个,毓秀弟子的令牌,那次是在昭云天枢峰上分别前,老孟他留给我的。”
说来也巧,雩祀后他和长明一起前往中原时,因为自知可能要改头换面,不怎么光明正大,反而是没带这块毓秀令牌,不打算给孟君山惹上麻烦。也因如此,这令牌逃过了被星仪搜刮的那一劫,事到如今,就只是件单纯的信物了。
长明眉头一挑:“他让你当心的是毓秀?”
“只能是这样了。”谢真道,“他即使有机会脱困,也没有离开,一定是有令他为难的境况。”
“毓秀能让他为难的,除了他师父还有谁?”长明一针见血。
谢真苦笑。屋中一时沉默,长明伸手一挑,把灯盏里那一小团金红的火焰勾了出来,放在桌上像揉面团似地搓了搓。
那张只是寻常木料的桌案并没因此受损,连焦痕都没有一点,以后想必也能说自己是扛过凤凰真火的桌子了。
长明将那缕火苗压灭,原处留下了一小堆灰烬。这火焰从空处来,到空处去,也不知道究竟是烧了什么东西才会留下痕迹。
正当谢真这么想的时候,长明从灰中拨出一只凝固的飞蛾。它的两翅先是蜷曲着,随后慢慢展开,伏在桌面上。不用多说,当是用来回信的了。
这时,长明才用仿佛轻松的语调道:“毓秀掌门那边,你不必担心。若有不妥,交给我来应付就是,王庭要和毓秀作对,那根本不用问理由的。”
“不是那么说。”谢真一本正经道,“我如今难道不是王庭的人么?”
“……”长明也忍不住一笑,随即收起表情,认真道:“你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吗?”
谢真也不是看上去那样毫无波澜,他过去一向视郁雪非为师长,而今种种迹象,却昭示着他们必有冲突。只是立场上针锋相对也罢了,但这封传讯让他觉得,或许之前的预想都还不是最糟的情形。
事到临头,只能见招拆招了——话到嘴边,看到长明关切的目光,他又不禁心中一黯。不得不与自家长辈敌对的为难之处,种种纠结,长明可谓全都经历过一遍,这件事的烦愁,他想必再明白不过了。
虽然早就下定决心,无论长明对王庭作何打算,都要护他周全,但在他真正去承担那一切责任的时候,自己却没能陪在他身边。
最后,谢真只是说道:“不碍事。”
长明点点头,好像只要他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疑虑了。他捻起那只如同一枚细小雕像的蛾子,转开话头道:“我倒想起,还另有一事可以委托静流主将去做。”
他将要传回的讯息封入那只飞蛾中,谢真听着听着,表情渐渐古怪,欲言又止:“……这一回,真是劳烦他尽心尽力了。”
“最后能把星仪给抓住,就都不算白忙活。”长明将手一握,再松开时,飞蛾有些生涩地鼓了鼓双翼,慢慢飞起来,“于公于私,都得除去这个祸患。”
两人看着蛾子飞出窗沿,没入薄暮中。长明伸手在阵盘上捋了一把,矮下去的红玉筹像被风压过的草叶,很快又弹了回去。
建好的阵盘内里已趋稳定,只要阵法不撤,再怎么折腾也会恢复原样。在亲手完成的作品上胡乱摆弄,也算是长明的奇怪趣味之一了,谢真莞尔,也学着他的样子搓了一把那些好似林立羽毛的玉片,不再犹豫,说道:“去衡文前,我得去和老孟问个清楚,我们现在就走……”
话音未落,桌上的阵盘突然抖动起来,接着蓬地一声,就在他手底下上演了一场坍塌。半边阵法尚且维持着完整,但另外一半如同坠地的水花一样,一圈圈崩陷下去——正是代表着衡文的那一边。
谢真的手僵在了半空,长明第一反应是脱口道:“不是你摸塌的,放心。”
“……”谢真一时间不知要作出什么表情,“我知道,但这就更不妙了吧?”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衡文的方向,不必去细看阵盘中搅动的乱流,谢真也已经感到了无形之中,来自远处不祥的震动。
*
哗啦一响,水幕顺着墙壁冲下,卷起残墨,化作浊流。
本来要沿着屋角淌开的水迹,在最后一刻归拢于一处,注入到了用作摆设的银瓮中。孟君山看着这面曾经被他涂画过,现下浸着散乱墨痕的墙壁,想起不久前他还打着临走前把它铲掉的主意,不由得苦中作乐地一笑,屈起指头刮了刮灰扑扑的湿墙皮。
他转过身,望着桌案上的大昀紫镜。这面法器就如同当年悬于静心堂上一样,端端正正,不声不动。
推算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师父给他留下的是一个死结。大昀紫镜对他那面本命铜镜同出一源的压制,没给他留出一点逃脱的余地,这座法阵经过精心校定,每个让他以为可以解开的锁扣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或许在真正算出结果之前,他心里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相信,不停去寻找一个面面俱到的方法。
但是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道路——既要坚持己意,又不愿违逆师父,不想纠结,不想为难,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这个决定只能由他自己来做。犹豫了这样久,师父平时斥责他的“优柔寡断”也算是骂得正着,最后选择了抗命,又将师父对他的期望全然辜负了个干净。
只是,倘若师父是因为有所执着才走到今日这一步,那他同样有着无法听从的理由。
孟君山将铜镜托在两手之中,自打他少年时修炼初成,与这面镜子心魂相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如此郑重地捧起过它。
他常常御起它对敌,腾挪挥洒,闲来也总是一手擎着它,随心意动笔作画。无论走到何方,它永远伴随左右,不用担心甩出去就跑丢了,也不怕手一松被它砸到鼻梁上。
正如他决心以“镜”为法器时所信奉的那样,他希望铜镜能照见他的来路与前程,也照见他的心。
铜镜在他手里沉甸甸地,带着暖意。他在镜中望见了岁月浮光,一道道掠过的形影,师门、同道、久别的友人、众生百态的面貌……他看到远逝的旧迹,如云霞般明灭的笑靥,看不清那脸孔是陌生还是熟悉。最后,镜中映出的是他自己的眼睛。
一道细细的裂痕横贯镜面,那声巨响穿过他,久久回荡。
再度定下神来后,孟君山在脸上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用袖子擦掉了脸上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四周萦绕的紫气已经不见,被阵法绷紧的凝滞感随之消散,这间屋子仿佛也颓然地松了口气,枯坐在暮色中,只有那窗沿上被切开过的痕迹仍然清晰。
大昀紫镜摆在原处,阵法的断裂并未对它造成损伤。孟君山小心地将它收起,又从地上拾起那面破裂的铜镜,放进怀中,推开门,径直往新宛而去。
铜镜:我裂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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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满亏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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