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底幽暗,寂静如常,变化潜藏于无声之间。当一阵只有他能感觉到的簌簌震动沿着手臂往上爬去时,嘉木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半开半闭的镇印之外,三个被自家掌门留在外头的人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一个是天生寡言,一个是干活时常要满嘴鬼话,闲下来时懒得再费半分口水,剩下那个辈分最低的……他倒是想聊天,可对着这么两张脸,哪里还张得开嘴。
嘉木原本盘膝坐在角落里,眼看另外两名前辈各自位于镇印一侧,凝神戒备,再反观自己,好像也顶不上什么用,既紧张又无聊。他悄悄在袖中来回摆弄,直到自己被机关上传来的异动惊到。
他一蹦三尺高,另外两人的目光顿时转了过来,盯得嘉木背上冒汗。他也觉得自己一惊一乍有些丢人,强自镇定道:“我感觉有些异常……”
边说着,他提起衣袖,露出小臂上戴着的一排灵器。环佩玉镯,彩线结绳,各形各样,单独拿出来都算得上赏心悦目,只是如今全都挨在一起,把他半条胳膊挤得像是开了个首饰铺子。
方天南面无表情,灵弦的目光则有点微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被人家师叔甩了一脸法宝的经历。
嘉木在卖东西的时候知道投人所好,依买家要求定做相衬的配饰,放自己身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他带的灵器都是亲手打造,灵感来了做出什么式样都有,自家宝贝也不嫌弃,只觉得每一件都漂漂亮亮,放在一块那更是不能再满意。他在一只银臂环上一捏,那银环像盘起的蛇一样张开,被他一捋就掉了下来。
严丝合缝地并拢时,那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镯子,被嘉木拉着两边一拽,才看得出它由一根细细的银丝缠成,不知绕了多少圈。此时,一层锈迹般的暗绿从银丝一端蔓延上来,时断时续,就在几人的注视下,还在颤颤巍巍地沿着盘转的轨迹蠕动。
“这是感应天候的灵器。”嘉木对自己作品的结实很有信心,两手用力将它拉长,仔细看着上面的锈迹,“但这征兆古怪,我也从没见过。”
“天候?”灵弦疑惑道,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用途。
“我也没料到是它示警啊。”嘉木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一般都是用来提防出门时突然刮大风、下大雨的……”
灵弦进来后一直沉心警戒,并没察觉渊山里有什么变化,此刻也是一样。为了确认,他又转头看向方天南,对方没说话,对他略微摇了摇头。
他再看那银丝环,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遂道:“是不是此地灵机紊乱,让它有了偏差?”
嘉木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但听对方这么一问,倔劲又上来了,认真道:“我知道渊山情形特殊,贴身带的灵器也有考量,就说这一件,是从草叶根苗里取得启示,更能觉察细处。些微天候变化,于修士而言并不碍事,只有那些渺小生灵,才清楚这种生死之忧。”
灵弦哪会在意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小心思,闻言说:“那倒是挺厉害。”
嘉木憋着要反驳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顿了顿,反问道:“两位前辈真当真不觉有异?”
灵弦皱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最容易让人疑神疑鬼。未及细问,他自己身上光芒一闪,一束玉简从手中浮现,赫然是来自掌门的紧急传语。
不止他一个,其余两人也各自接到了讯息。嘉木怀里跌出一只香粉盒,在半空中盒盖松开,里面盛着的细小碎珠飞舞流动,组成一副肖像。方天南那里则只有一道看不出来处的雪亮光弧,即使灵弦暗地里没少揣摩瑶山的底细,也没见过这种,只能说封云的术法一向都是这样晦涩莫明。
三名掌门竟然在同一时刻向外传讯,嘉木只觉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来之前师父就和他仔细叮嘱过利害,特别是天魔在传闻中的无形手段,到了关键时候,就连师父本人发来的讯息也要掂量一下是真是假。
无数志怪故事里吓人的情景在脑袋里闪过,嘉木几乎都已经开始想象,如果三名掌门说出来的言辞各自不同,使得他们彼此怀疑,乃至刀剑相向,那他带的保命灵器究竟够他撑多久……
下一刻,师父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是一句直截了当的命令:“折上盖子。”
嘉木打造这件短距离内传讯的灵器时,师父从头教导到尾,自然知道它的用法。此时传来的话音还只到嘉木自己的耳朵里,若是把盒盖反扣,就能让周围人也听到。
他没有迟疑,隔空一扭,描金的盒盖当即翻转,让那些七彩碎珠在盖底沙沙相撞。旁边两人大概是也得到了相似的指示,各自调整,很快一个叠了三重的声音就从他们之间响了起来。
“灵弦,”是正清掌门在说话,“那边情形如何?”
嘉木立刻明白了师父为何要让他们凑在一起。从各自的灵器里响起的声音,全都时断时续,像是从极其混乱的地界传来。三方合在一起,才能勉强拼出整句话的轮廓,若非修士皆为耳聪目明之辈,想必也很难从中听得清楚。
镇印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让几位掌门采取这种对策。嘉木强忍对师父的担忧,仔细听着传讯,灵弦回答道:“不见异状,羽虚的师弟报称有天候异常示警。”
嘉木没想到灵弦相信他的判断,一阵紧张,但灵器另一端的灵霄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镇印正在消融,数个时辰内,渊山的阵法就将失效。我与两位掌门须在镇印内导正灵气扰动,诸位,按先前商定行事。”
短短两句话透露的内容听得嘉木目瞪口呆。镇印消融?渊山到年头了?他满肚子的疑问,最想问的是师父在里面危不危险,可是凝重的气氛让他知道这时不能胡乱插话,捏着盒底的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我留守。”方天南答道。
面对这等情形,他的脸色也依旧没什么变化,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听在嘉木耳朵里,那不近人情的笃定反而让他有一点安心。
“仰仗你了,天南。”瑶山掌门温和的语调略显模糊地传来。
接下来是海纪说话:“嘉木,你和正清的前辈一起离开,师父这里无碍。”
嘉木纵有无数话想说,到嘴边也只剩下一句:“是,师父保重。”
他不知道自己发颤的声音有没有让师父听见,到了这个关头,还是一副不让师父省心的样子,他简直想捏住自己的脖子让嗓子别抖了。
他那点纠结显然在余者眼里无关紧要,不浪费一点功夫,灵霄抓紧另外两位掌门省下来的时间吩咐灵弦:“从观中向太微宫传讯,你与灵璘分头走,依照计定安排……”
足足说了好几段,灵弦一言不发听着,最后才道:“掌门一切放心。”
说完,没有多余的话,传讯当即停下。方天南朝他们略一点头,走到镇印门前,灵弦则不等嘉木调运他那些灵器,伸手将他一把提过来,转身就走。
直到这时,隐约的震荡才终于传到了他们感应所及之处。仿佛有隆隆海潮在封闭的地底起伏,不见水迹,不闻水响,山岩间只有一阵又一阵波涛般的颤动。
嘉木被灵弦一路拎过渊底的石桥,他知道事情紧急,老实地护好自己,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但在腾云驾雾般经过渊面时,水里的星光在疾掠中都化为了条条银线,他脸朝下从上面飘过去,四下里没个着落,一时间眼前只剩天旋地转。
“闭眼。”灵弦在他头顶说了一句。
他仍在晕眩中,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灵弦已经带着他越过石阶,沿着进来时那道斜向下的通道攀升而去。法诀的微光中,嘉木只见到崎岖的岩壁直冲他面门而来,又在即将把他一张脸拍扁之前陡然转过。
虽然没有当真碰到,但嘉木觉得自己的鼻尖当时离石棱不到毫厘之差,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得找人去修那能分辨几百种药性材料的好鼻子了。
狭窄坡道里坎坷不平,寻常的遁法都难以施展,灵弦带着一个人还身形飞快,没让他磕着碰着,实属不易。嘉木却没心思感叹,那旋转的山岩像是从四面八方奔过来抽他巴掌,当他终于想起来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已经快被颠迷糊了。
在他脑子被摇匀之前,周围的气息骤然一清,山风扑面而来。他勉强调匀呼吸,睁眼看去,下方的景象已换成了暗影里急速后退的荒林。
灵弦从南望亭原路离开后,没有丝毫停留,即刻离开了渊山。此时夜幕低垂,天光尚未显露,嘉木尽力侧过脸往回看去,已经无法从幽暗的群峰轮廓间辨认出渊山所在。
看不见异状就是好事,嘉木只能这么往宽慰的方向想了。当年天魔降世引发了霜天异象,现在的渊山看着既没有摇晃,也没有头顶冒火,至少说明阵法解体的影响暂时还没有太过剧烈。
他也想扭头往上看看,观察一下他那个天候变化的示警是否有迹可循,但被抓着的姿势实在拗不过去。他只好一边瞪大眼睛扫视夜色里的山崖,一边嗅着风中的气息——闻起来倒像是要下雨了。
不等他细看,那个立着一座正清观的山头已在眼前。
一眨眼的功夫,灵弦就到了宫观门口。他拎着嘉木飞的路上不太讲究,落地时却好好把他捋直了,没让这后辈弟子摔个跟头。
嘉木感到一股和缓的力道透体而过,像是被雷轻轻打了一下,让他一个哆嗦,消解了大半的晕眩。他晃了晃,自觉挪步走得远了些,靠着一棵树干,目送灵弦从袖中取出令牌,走到灵璘面前。
灵璘显是一直守在仪鼎边等待,两人交谈了片刻,灵璘便朝着仪鼎行礼下拜,郑重庄严。
嘉木在门中听过正清仪鼎的许多形容,这些备受尊奉的法器,除了作为门派的象征,有着清泉自生的神异外,也承载着传讯的职责,据说能在一刻之内将讯息传遍中原每一座正清宫观。
钻研器法的羽虚门人最是知道长途传讯的不易,凡是能越过一城之外距离的法门,无不有着诸多限制。正清仪鼎也不例外,唯有紧要情况才会动用,仅以门中约定过的简短信符沟通,所谓的从太微山传令天下,实际上是依次连结相距较近的宫观,以此方法逐渐将讯息传播出去。
要问羽虚为什么对正清的法器知之甚详……两家毕竟祖上同源,仪鼎的原型在羽虚的典籍中亦有记载,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即使遇到了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次的仪鼎传讯,嘉木也谨守规矩,侧身避让,不去窥视灵璘的动作。宫观前灯光沉郁,本来也看不清楚什么,他刚把脸转过去,那边灵弦已经过来抓他:“走了。”
好歹这次还知道招呼一声。嘉木赶紧往嘴里塞了粒清心镇定的丹丸,随即就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丹丸在口中化作一缕似雾似水的凉苦味道,他连忙把药力吞入喉中,免得一会头上脚下地给抖出来。
他倒是想多了,灵弦没再亲手扛他,一幅卷轴从嘉木身上绕过,提着他破空而去。这待遇好了不止一点,说舒服都不为过,望着仍未摆脱夜幕笼罩的山隘,嘉木甚至觉得这游览体验也是独一份的。
在通过修行的考验之前,师父不准他借助灵器在夜里飞行,他一直想趁夜沿着宝扇河俯瞰两岸灯火,这愿望暂时还没实现,看看没灯火的山坡也算是解解馋了。
一想到师父,他努力压下的忧虑又在心里翻腾起来。
今夜的天穹似乎格外窒闷,月光掩在云后,也没有几颗映着星光的小孔能让人透透气。不仅仅是落雨前的压抑,还有一种躁动正在山中弥漫。
嘉木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蒙着符纸的圆环,贴在眼睛上,试图看清那些在林间奔走的大大小小的影子。
“你说虫蚁更能感到天候变化,走兽想必也一样。”
灵弦说道,他的音调不高,在空中呼啸的风声里仍然听得清楚,“渊山不同于天魔发源的古国旧址,即使承担封印重任,周围山野仍有生机。它们也是感到风雨欲来,故而躁动。”
他语带安抚,嘉木只是努力地张望:“那下面说是有个村子。”
“渊守村?不必担心,山上设有阵法,即使野兽不安,也不会造成危害。”灵弦道。
话说之间,嘉木已经看到了山坳中的田地,那大概就是路遇那名篾匠所在的村子了。天还漆黑,一团团火把的光亮就在那里摇晃着汇聚,显然村民也察觉到了异动,正在紧张戒备。
一瞬间,嘉木就拿定了主意:“前辈,把我放在这里吧。我去村里看看,凡人不明就里,恐怕慌张,有什么事也能照应下。”
他感到绕着他的卷轴勒紧了点,灵弦不为所动道:“贵派掌门将你托给我,我至少得把你送到正清观再说。”
“师父只请你把我带出渊山。”嘉木梗着脖子说,“再说师父要是知道这情形,肯定也会叫我去帮忙!”
年轻人的声音满是笃定,理直气也壮,没有丝毫顾虑。那股愣头青的劲,总觉得有些耳熟。
灵弦不禁有些恍惚,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谢师兄审视他的目光,以及那并不疾言厉色,却让他这些日子总是难以安枕的告诫。若非他近来常常捡拾擦拭过往的记忆,说不定就不会明白那熟悉之处在哪里——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是这样不计得失,不去瞻前顾后,遇事只管往上冲的麻烦小子。
嘉木的姿势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没听到回答,正想着要不要先挣脱再说,手里却突然被塞了一卷东西。他凑近了看,大吃一惊:“好家伙……正清的符卷?真的假的?这得有几十张吧?前辈你怎么忽然……”
灵弦没好气道:“善加利用,别想着节省,用不完要还我。”
“……”嘉木终于反应过来,“好的前辈!多谢了前辈!”
夜风中,卷轴一圈圈松脱,给了嘉木准备御空法门的空隙。嘉木听到灵弦轻声说了一句:“见到你师叔,替我赔个不是。”
“前辈认什么错啊?这也不是您想抓的。”嘉木的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道,“下次正清再叫你抓人,您不是一样还要去抓嘛。”
灵弦:“……”
嘉木也觉得这大实话有点实诚过头了,但想起好不容易渐渐病愈的师叔,又觉得该说还是得说。他道:“要是有什么话,有机会您自己和师叔讲吧。前辈,您也保重。”
说完,他觑准时机,纵身一跃,朝着灯光点点的村落飘降而去。
*
“姊,你冷不冷?”
经过了如此不太平的一晚上,又是连绵警讯,又是宫城那边的动静,整座新宛城里没几个人还能安枕。一户靠近坊墙的宅子里,姊妹两个也想出去探头探脑,结果被阿娘训斥一番,勒令她们老实待在房里,门也从外头给闩上了。
睡是不可能接着睡了,姊姊点起灯,上了纱罩,屋里就有了些光亮。小妹还把窗户也推开了一条缝,这里对着的是家里的院子,看不到她们想看的街外,放眼望去,黑沉沉的夜色还是跟芝麻膏似的,跟屋宇的轮廓黏在一起。
听到小妹说冷,姊姊道:“又胡说了,大夏天的,哪会冷?”
小妹不服:“我可没胡说,不信过来试试。”
姊姊无奈,心说这些天炎热,就算是夜风也不至于冷才是。她摇摇头,走到小妹旁边,才刚要说话,忽然真的感觉有一阵寒意从外面吹来,让她浑身凉透。
两人在屋里都穿着单衣小褂,小妹打了个喷嚏,还在那倔道:“你看!我没乱说吧!”
姊姊顾不上和她拌嘴,赶快把窗户关紧,提溜着小妹到床上,拿被子把她裹住,自己也跟着裹在一起。暑热时分被她们嫌弃的薄被这时派上了用场,姊姊握着小妹的胖手,只觉得对方冷得都哆嗦了,不禁着急道:“冻得厉害吗?”
“……也没有啦。”小妹说,“姊你别抖了。”
姊姊一愣,察觉到手上的颤抖竟然来自于她自己。小妹根本不想那么多,只觉得夏天变冷很新奇,她却知道不会那么简单,这已属书上所说的“异象”了。
史书上的异象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轻则要镇妖除魔,严重时就是世道变乱的预兆。不说什么大乱,哪怕只是小小的涟漪,对凡人而言都是重负,她对此再清楚不过,她读过不少记载,知道越多,就越是恐惧。
最好只是一二妖魔混进城里作乱,让衡文的仙长来镇压了就能结束,最好如此……她心中喃喃祈求,不敢说出来叫小妹害怕,只想着一会再去和阿娘商议。
屋里不觉越发地冷了,那股寒意无孔不入,无论是紧闭的门窗,放下的帷帐和被子,都难以阻挡无形的冰冷潮水渐渐涨起。纵使还没到凉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姊姊还是觉得那重量压在心头,她抱紧了怀里的小妹,突然瞥见桌上的灯火大亮起来。
隔着灯罩,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往常淡黄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蓬勃燃烧,直将纱罩里照得一片金红。
她一时有点怕火苗燎到罩子上,但那担忧并未成真,火焰明亮而稳定,散发出的热意扑面而来,让她一下子不觉得冷了。
这也是异象吗?可是,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她呆呆地望着灯火,那带着不同寻常绚丽光彩的火焰,仿佛映照着飒然飘舞的形影。
在她看不到的更远处,一道道屋墙之外,不知有多少感受到寒意的新宛人也这样愕然看向自家的灯火和炉火。不管是鎏金嵌玉的华贵灯盏,还是一支蜡烛、一碗油灯,其中每一缕燃烧的火焰,此刻都跟随着同样的节律跳动。
新宛人:这离谱的昼夜温差使我的糖分增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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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别梦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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