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从空中降下,越过楼台的亭栏,穿透夜幕。
它仿佛承载着累累的重量,并非缓缓飘落,而是笔直地坠下,摔在地面。只看那闷声砸落的姿态,更像是一颗冰霰、一粒砂石,但它又确实只是轻若无物的雪片。
殿阁的朱红长阶结上了一层寒霜,雪从半空中不停地跌落,越下越急,从那空无一人的庭园外看去,就仿佛夜空中有一尊无形的冰雪雕像正在坍塌,塑造其躯体的细雪如流沙般筛落,将余灰洒向土地。
孟君山再次穿入阵法时,面对的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从他被推至阵法边缘,到设法重归其中,经历不过数息,阵中情形却天翻地覆。
层层收拢的屏障将阵心拱卫其中,使得阵主与外界彻底隔绝。运行如此宏大的阵法时,这应该是最稳妥的方式,先前师父或许还抱有一丝说服他的念头,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现在却是再不需要了。
即使有迹可循,在估算到阵法接下来的变化走向时,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还是愈加沉重。
涌动的灵气渐渐在阵中盈满,蓄积到了切实可感的地步。别说新宛并无地脉,就是真有那么一条,一铲子下去给挖漏了,也不至于到眼下的局面。
仙门修士不像妖族那样容易受到灵气的滋养,在自然常理之外,过于浓厚的灵气反而会令他们紧张戒备。就算是妖族,恐怕也不会适应这里的汹涌激荡,逐次吞入灵气的阵法带来的重压,让人不免要联想起渊山。
相较之下,这里的灵气少了镇印中那种混沌不明的质地,看似不再凶险,甚至称得上纯净。可是这清澈得一望见底的激流,正势不可挡地如潮水般涨起。
周遭充斥着沉凝的寒意,这早已不仅仅是阵主的术法所致,无边无际,源源不竭,宛如一整片严冬即将从阵法的裂隙中涌出。不同于真正冬日里蕴藏的生机,这股寒冷中只有死寂。
别说在阵法里腾挪,单是保住自己不要被这寒意吞没,就已殊为不易。孟君山一头撞进来后,起先措手不及,待到稳住之后,才分出心神来辨别此间情形。
他不由得记起师父将他带进门中禁地的那一次。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毓秀山中藏有冰泉地脉,由历代掌门镇压,那时他被门中寄予厚望,春风得意,想到将来有朝一日要继承这份担子,很有些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满心想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证明自己堪当大任。
然而,当他真正体会到那浩瀚的威压,直面重重阵法困锁压制下仍然凛冽的冰冷灵气之后,那点年轻人的骄傲自满也就给冻没了。彼时他甚至很难想象,师父究竟是如何能一面在此耗费心神,一面又修行、授徒、执掌门派上下事务,平日里丝毫看不出重负。
往后他也明白,师父让他见识镇守地脉的艰难,是为了压一压他自视甚高的气焰,使他勿要懈怠。多年下来,即使他并不想要做这个掌门,但他的一切修行也都是为此而磨炼,他时常警醒自己,一天达不到像师父那样举重若轻的能力,就一天不能放松。
如今他自信可以接过重任,分毫不差地履行这项职责。然而,当他沉入这座阵法时,又和初见地脉那时一样,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
毓秀历代先辈以精妙入微的阵法为冰泉地脉构造牢笼,令它如同被锁入鼎炉的丹水,身受炼制,逐渐驯服。眼下建立在新宛的晖阴之阵,不如毓秀山的阵法古老,但其匠心绝妙、规模浩大,比之并不逊色。
可就是这样理应恢弘稳固的阵法,此时承载的却是超出容纳限度的灵气潮涌,简直像是要将天河之水倾倒于一方池塘中。
这源源不断接入的灵气,不难想到是渊山那边出了事情。孟君山可以确信,无论是按照他在未能了解事情全貌之前,对所谓衡文虚相地脉的预计,还是根据他和师父摊牌之后的重新推算,这座阵法都不应该演变成这样。
师父纵有百般谋算,不惜利用延地毫不知情的凡人,但他不会去做无益之事,不可能想在新宛把精心设计的整副棋盘掀上天。以孟君山对师父的了解,他一定为这甘冒风险也要建成的阵法找好了后路,再退一步说,即使当下的局势出乎意料,在明知道难以负担的时候,他更不会放任阵法继续鲸吞灵气。
而阵法里现下的情形,简直像是无所顾忌地迎接毁灭,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乱的结果一样。
阵中已近满盈,在磅礴灵气的冲击下,距离承载的极限也不远了。孟君山不敢想象阵主现在负担着怎样的重压,但他心里知道,师父大概已经失去了对阵法的掌控。
短短片刻之间,必定发生了他未能探明的变故,他只知道,决不能让阵法在这个时候崩塌。
顶着汹涌的压力,抵挡着那稍有不慎就要将他吞噬的寒意,孟君山小心地沿着阵法走势探索,寻找那些在不堪重负下渐趋脆弱的要处,尽量加以弥合。他动手再快,也追不上阵法持续的毁损,不过他瞄准的位置都是关键,这么东修修,西补补,还是令向着悬崖疾冲的态势缓上了一缓。
这些动作很快就招来了阻碍,阵法在寂静中转动,一股鲜明的意念浮现而出,抗拒着他的修补,想把他这件异物排除出去。
两面受敌,孟君山一时间左支右绌,但这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本就想借此试探当中令人费解之处,眼下足可以看出,阵法的中心正发生激烈的变故,以至于无暇分出什么精力来对付他。
他一面打起精神应对,一面绕开层层遮挡,向着阵心靠近。阵法中那股险恶的意志在排斥着他,而理应作为阵主通悉全局的师父,却始终与他没有半点交流,连一丝讯息都没有向他传来。
孟君山逐渐感觉冷意渗进了四肢百骸,血里仿佛有碎冰流动,叮叮咚咚地相互碰撞,越积越多,逐渐联为一体。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幻觉,要是再这样下去,最后他可能就要作为一个有辱风雅的大冰坨子来结束这一生了……虽然似乎也不失一桩奇闻,但他还是不太想以这种方式流传后世。
他一点点辨别着核心处极为复杂的脉络,寻找着那个确切的时机。上山后他学的第一课,是驱除杂念,凝神专注。这辈子的修行,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生死一线的危机,让整件事情落入这等局面的悔恨,每每思及都只觉痛苦难当的对师父的质疑,种种思绪,都已暂且离他远去,所余的只有阵法的经纬织线,变幻万千的灵气流动,亟待解开的疑问。
他心无旁骛,甚至放任了寒意的侵蚀,任由冰霜将他困锁。在思绪都几乎冻结的那一刻,他找到了那个间隙中乍现的灵光。
晖阴之阵,一表一里,正逆相对。其表里倒转的构造,呈现于分立衡文和新宛的两端,在衡文的一端已经近乎失灵的当下,新宛这处的阵法也告残缺,这也是为何它在承载灵气的时候独木难支。
但整盘设置的表里构思,并不仅限于将两半原本用途各异的阵法结合,他先前钻研的只是衡文的规划,对新宛这里一无所知,直到亲身体验到由师父一手设置的布局,他才察觉到其内外有着共通之处。
在阵主所在的核心之外,还有着另一个阵眼,正处于阵法的背侧。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已经浑然一体的构造中间,若是没有被推算出来,它的踪迹就永远不会显露。
没有错过这短暂的良机,孟君山破开阻挡,径直落入那个恰当的方位。如同点睛之笔,与其相连的阵势天衣无缝地嵌合,因主持者的放任而失控的阵法终于重又取得了秩序。
但在负担起阵眼中无数联结的一刹那,孟君山同样体会到了那股莫可抵御的沛然重压。即使他如今代行阵主职责,维系这灵气的鼎器暂时不塌,可是这样累积下去,很快也要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就连同在阵法中的师父的情形,他也无暇顾及,只剩下保全阵法的念头。浩瀚的灵气一次次在濒临极限的阵法中左冲右突,以身入阵的他,感到这些激荡穿过了骨血筋脉,乃至在神魂中也留下了一道道沟壑。
痛苦都是小事,他只觉得怕是坚持不了太久,在这接近崩裂的阵法上,他拿自己打了一个补丁,而他这块补丁也将要被扯碎了。
他能感到自身的生机渐渐流逝,差不多也到该想遗言的时候了。他倒不觉得这难以接受,他来见师父之前就有所准备,况且游历世间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无常离合,即使身为修行中人,也不奢望一个理所当然的善终。
身无挂碍,清明通达地含笑而死,又有几个所谓的神仙中人能做到呢?像这样的心怀惭愧的荒唐结局,未必就不适合他。
只是,只是……
当他的临终自省往前进行到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分量时,整座阵法轰然一震,只见一道月华般的剑光从天而降,穿破殿阁屋顶,径直冲进了阵法之中。
*
正在孟君山全神贯注地和阵法缠斗的当口,他所处的殿阁和庭园之外,新宛的异象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即使晖阴之阵尚能承载,这块数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灵气涨落的土地还是生起了波澜。溢散的灵气带来了纷纷落雪,一夜之间,楼宇街巷俱白,井水封冻,檐角也都挂上了片片银霜。
谢真二人抵达新宛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来不及多说,刚炸完衡文的长明歇也没得歇,就赶去收拾这烂摊子了。
骤降的寒意只是表象,不属于此地的灵气才是真正的危险。幸好在先前的宵禁警示之下,家家闭门不出,也多数都点起了灯盏,凡是有火焰之处,长明都可以借此施加一缕护佑,使周边免受冰寒灵气的侵袭。
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不解决异象的源头,相抗的局面也不能维持太久,到时就只能设法把全城人都撤到别处了。新宛乃是一国之都,这样兴师动众,还要叫人抛家弃业,中间不知又要有多少波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走到这一步。
至于谢真,他也有他需要直面的对手。
进城后,他本想直奔另一半阵法所在的书阁,但他很快见到了盘旋在上方天空中的东西——他也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还是因为有天魔的权柄带来的视野,他才能隐约看出对方的轮廓,那是一团随着灵气的漩涡而席卷呼啸,夹杂着冰雪的寒风。
它变幻莫测,与星仪的天魔化身颇有共通之处,可是对于见识过各种“星仪”,乃至对天魔的本质有所了解的谢真而言,它又和星仪大有差别。就像是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魂本质,正在与天魔化身互相吞噬溶解,纠缠难分。
谢真观察片刻,实在搞不清门道,索性用剑开路。他隐去身形,万一有新宛的凡人正探头看天,希望别被上面大打出手的情景吓到,不过剑光很难遮蔽,只能说聊胜于无。
觑准时机后,他上去一剑,直斩当中尚未相融,排斥最为激烈的位置。这一击正中痛处,无定形的寒气也因此散乱,空中的霰雪好似伤口迸出的血迹一样纷纷洒落下去。
直到此时,它仿佛才察觉到了来者的威胁,缓缓流动的形态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谢真紧皱眉头,这一剑探出了不少讯息,他知道这团缥缈庞大的寒气里并无一个清晰的意念,只有迷惘的本能,不同于天魔那种本来空无的混沌,这种本能并非自然,更像是受到侵蚀的结果。
另外,这游荡在新宛上空的轮廓,正体还潜藏在下方书阁的阵法里,天空中的却是它映出的照影。说是影子,其实不仅仅是虚幻之物,它实打实地能散布风雪,挨上一剑也会受创,不难想象,两下此消彼长之后,说不定这道寒影会化作最后的真实。
谢真来到新宛之前,原本做好了见到一个怒火滔天,绝不和他讲一句道理,准备与他殊死相对的毓秀掌门的准备。更糟的情形下,可能这个掌门还是星仪版本的……
和星仪斗了这么多次,他知道对方纵有天魔之利,也并非无所不能,郁掌门修为深厚,不见得就会着了星仪的道。只是星仪常常谋定而动,如今横亘在新宛和衡文之间的阵法就有他的暗中设计,这家伙又惯会利用他人心境的缺憾,谢真也没把握会面对怎样的情景。
但是他还是没预料到这个局面。这片浩荡冰冷的寒影,确实令人联想到毓秀掌门的所修的术法,然而谢真却察觉到了当中不属于星仪或是天魔的,无法错认的一缕缕妖气。
这实在是邪门到家了,谢真想得头疼都想不出这东西是怎么回事,要不是长明还在忙着,他真想请来对此事最权威的凤凰重新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他自己的感应出了毛病。
奈何事情紧急,就算是星仪的阴谋,也得见招拆招。谢真挥剑封住天空中寒影的反扑,背对着地面急坠,在半空中给了书阁的殿顶一剑让它整个飞出去,那座阵法就在下方。
那里此刻是一片深寒的混沌。雪雾昏曚地笼罩其上,无数冰冷的尘埃在当中飘转,阻隔了外界的窥探。就算没有这层遮蔽,也不容易找到阵心,不过谢真自有办法。
他调运起天魔的感应横扫过去,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某个地方对他最为抗拒。空中的剑势稍稍一斜,正将其锁住,接着便是直取而下。
剑光破开重重遮蔽,找到了悬于阵心中央的一缕神魂显象。金砂盘绕在一块棱角锋利的坚冰上,一粒粒深刻镶嵌其中,看起来已如附骨之疽,难以分离。
不过谢真只看结果,既然象征着天魔化身的金砂还没有侵蚀过甚,未能稳占上风,他也不迟疑,剑光一挑,就要将那条金砂锁链撬出来。
这一剑融入了他此前对阵星仪的诸多经验,原以为是十拿九稳的精准,但一击下去,金砂被挑出来一半,近旁的坚冰也应声而裂,带出了一串碎片。外表看去透澈无暇的冰面下,冻结着枯枝和尘土,以及自内向外延展而去、数不清的细微裂痕。
剑上银光夺目,将被它斩落之物尽数吞没。记忆与思绪在刹那间冲刷而过,仿佛江水化冻,浮冰在激流中相撞,雷声阵阵。
谢真恍若未觉,神色不动,又再挥下一剑,只是好像目光被白雪刺痛一样,略微敛起了眼睛。
又鸽了这么久,给各位滑跪了……!!
过了一个很混沌的八月,状态很差,颓废到了不是人的地步(现在也就半个人吧),不过还没摆烂完,断断续续地写了些字,这就羞愧地来更新了……
由于有了点积攒,这几天都会有更新,直到把存货更完,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段剧情不怎么开心,所以朋友们觉得不愉快的时候可以唰唰翻掉……当然日更其实应该是作者的基本功了但是我太菜了对不起_(:з」∠)_
谢谢,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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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别梦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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