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昌公主自幼骄矜,何曾受过今日之羞辱?
她自问容貌娇俏、出身尊贵,怎配不上一个素有‘命硬’传闻的崔怀瑾?即便他出身博陵崔氏,即便他惊才绝艳,也不过是区区一介臣子,很应该跪服在皇权之下,匍匐着吻她的脚才对。可那人却毫不留情地斩断她所有的念想——“莫再有非分之想…远避为安…”
“远避为安”四字,如一盆冷水,从头泼下。
灵昌面上僵着,心里已然恨极。她眼睁睁看着崔怀瑾转身离去的背影,愈发觉得不甘——越是得不到,她越发执着。她死死咬着牙,眼中燃起压抑不住的恨意与疯狂的执念。她灵昌堂堂一名有封号的公主,岂能输给一个卖绣品的贱人!
“你不肯低头,那我便要你被逼着低头。”
若崔怀瑾亲口求娶自己,她自然不介意表现的顺从一些,给自己的郎子一些面子。可如今既然不从,那就由不得他了。
她再不犹豫,转身便往紫宸殿方向快步走去。她知道这个时辰皇兄通常在紫宸殿听政歇脚。她懒得去通传,也顾不得规矩,熟门熟路绕过前殿仪仗,从侧廊潜进去。她是要去求皇兄下一道圣旨,将崔怀瑾赐予她为驸马。她素知皇兄疼她,若她低声下气地去求,回头再去给长乐长姐跪一跪,让她从旁一推,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可她行至紫宸殿外,却不想看到宫人匆匆而入,一人回头,低声道:“陛下正在召见崔大人。”
灵昌一怔,心中本能地一紧,不由自主地压低身子,假装要离开,却趁宫人不备,轻手轻脚绕到偏殿一角的丹墀后。这处偏廊她自小熟悉,帷帐垂着,正好可以藏身,旁边是一处雕着双龙戏珠的嵌玉石屏风,可遮半身,又离殿门不远,声音若有若无,倒也能听得清楚。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只听皇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点儿深殿的回响悠悠传来:“你既心有所托,朕亦不做冷面之主…”
“沈司衣筹办牡丹节礼制…封她为‘宁安县君’…也好与你成婚之礼仪得体…”
灵昌脑中嗡一声,身子险些软倒在地。
“宁安县君?”一个锦绣斋的女掌柜,哪配得起县君的诰命?
她愣愣地扶着玉石栏杆,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她只觉眼前发黑,几乎气得晕厥,指甲死死嵌进掌心才忍住推翻屏风的冲动。她咬着牙,狠狠吞下这口血气翻涌的屈辱——此时贸然进去求皇兄恐怕无用。
可她怎甘心?
她转身,脚步虚浮。她不能再留在此处,更不能被人发觉她竟然偷听到这些话。她一边压下喘息,一边从偏殿小门快步离开,直到殿外风一吹,才稍稍清醒。她拢了拢帷衫,强忍屈辱与愤怒,想了想,转身往长乐长公主府邸而去。
“长姐疼我,”她一步一恨,“我失的体面,必得让他们千倍百倍还回来!”阿姐是皇兄的嫡亲长姐,在后宫地位不输给皇嫂,若她肯出面,别说一个贱商女,便是朝中命妇之女,也得乖乖退让。
她头也不回地登上宫辇,眼中寒意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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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深深,香气氤氲,沉檀炉上盘旋出细细一缕青烟。长乐长公主正靠在湘妃竹榻上,手中捻着一串红珊瑚珠串,眼神却落在门口疾步而来的灵昌公主身上。
“灵昌?”
“长姐!”灵昌一进殿便朝长乐疾奔过去,眼含泪花,几步扑进长乐长公主的怀中,顺带拜伏下去,哭得梨花带雨。由于心中过于屈辱,她这一番动作倒也是真情流露。
长乐长公主眼神略带一丝探究,扶起灵昌道:“阿妹这是怎的了?”
灵昌面色苍白,衣裙却仍整饬华丽,金步摇轻轻作响,衬得她眼中泪意几欲盈眶:“阿姐,我……我想求皇兄将崔怀瑾赐为我的驸马,请阿姐帮我。”
殿中一时寂静。长乐长公主指尖的珠串停了片刻,复又悠悠转动,似早有预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你不是自幼最厌驸马一说?常道婚嫁是女子枷锁?如今为何改了口风?”
灵昌咬着唇,面露羞意:“我知自己素来任性,可阿姐,崔怀瑾不同……他才是真正得配我的人!”
长乐淡然撇她一眼,似笑非笑:“哦?只因他不曾屈膝讨好你,便觉得分外珍贵?”
灵昌脸颊飞红,语气更急:“他若能为我驸马,既得荣耀又得恩宠,如何不是好事?我愿意低头,为了不影响他仕途,我甘愿成婚后进他崔府,而非迫他在公主府过日子——”
长乐长公主终于直视她,语气中却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一抹不容置疑的洞见:“可他若愿意接你这‘恩宠’,你又何需来求我?”
灵昌被戳中痛处,脸色一阵青白交错:“阿姐……”
“灵昌,”长乐坐直身子,语气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长公主的威严,“你聪明骄傲,却太习惯于以己意度人。崔怀瑾不是寻常人,他若真将你放在心上,何至于至今无一分表态?你不妨想想,他拒你的态度,是否比从前拒旁人更为冷淡?”
灵昌身子一震,双手绞紧帕角,指节微白。
“况且,”长乐叹息一声,“这般性子的人,若真嫁作夫君,他冷眼旁观你痛苦,你又能如何?他若憎你,纵是洞房之夜,也能令你羞辱难当,何况漫长的一生。”
灵昌声音一哽,低低道:“可沈知微算什么?不过一介贱商女,凭何夺我所欲?”
长乐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你觉得皇兄给沈知微监礼司衣,是为了抬举她?不,是为了抬举崔怀瑾。你可看清楚崔怀瑾的心性了?他要的是一个合适的婚事——既不高攀权贵,又不政治站队,显得自己专情又孤忠,皇兄欢喜都来不及。要我是皇兄,就此机会封沈娘子一个‘县君’之类的虚名也无不可。”
长乐长公主话音未落,就看见自己幼妹瞪大的眼睛,“阿姐,实乃料事如神。”灵昌喃喃道,又突然想起自己刚才所知道的一切皆是偷听而来,不能声张,赶紧把话又咽了下去,只哭哭啼啼说:“娶我这个公主也不站队啊,他,他不必为了讨好皇兄委屈自己一辈子…”
长乐见灵昌似听不懂实话,只无语,硬起口气道:“行了!灵昌,阿姐直白说,你就不是崔怀瑾喜欢的女郎。你若是他心中那人,他断不会如此冷待你。可明白?”
灵昌攥紧帕子,身子颤抖:“就算他目下还不曾倾心于我!若没有沈知微,阿妹未必没有机会!”
长乐长公主望着她,揉揉眉心,挥手道:“若真如你所说,他心无所属,为何万千平民女子,他非要挑个破落商户女?随便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不好么?”
灵昌哑口。
长乐长公主继续:“你想要任何人,靠皇命强压也好,赐婚也罢,先不说皇兄能不能同意。你要知道一个道理,驸马不是摆设。你若真嫁了一个心中憎你、意志坚定、道行比你高出百倍的男人……他哪怕身为你夫,心也不会给你半分。甚至于,他会反制你、羞辱你,你连哭都无地可去。到那时,皇帝为了你这桩婚事早已耗尽了对你的喜爱,恐怕也不会再替你撑腰了。”
灵昌咬着唇,眼中浮现痛恨与不甘,却终究没有接话。
长乐长公主抬手轻轻整了整她额角散乱的发丝,语气柔和:“长姐是为你好。男人这东西,不能靠逼。尤其是像崔怀瑾这样的,他不爱你,便是他对你根本无心,不强求也罢。这天下好男儿多入牛毛,何苦盯着一个对你无意的郎君呢?”
灵昌低垂着头,肩膀却紧绷如弦。
良久,她方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听进去了。
长乐长公主见她神情稍缓,也不多劝,道:“回去好好歇着,过些时日,你就会想通的。”
灵昌再行一礼,带着一身若有所思的安静神色,退了出去。
可一出了长乐宫,她便脸色一变,眼中厉芒乍现。
长姐说得没错,崔怀瑾心性冷傲,不易动情。但若他当真无心,也不会容沈知微靠近身前。
是沈知微那贱人,扰乱了原本该属于她的天命之线。
她坐上自己的马车,令车夫驾车回公主府。在水红描金的榻上,她双手扶着扶手,指尖绞得发白,咬着牙喃喃低语:“沈知微,你抢我的人,我便毁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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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长公主立于廊下,檐下垂铃在风中轻颤,远处梧桐影影绰绰,一缕薄霞洒在她绯红衣袂上,映得面容沉静而清冷。
灵昌才刚踏出殿门,她便低声吩咐随侍:“去,叫公主府令来。”
不多时,一名三十许、身着墨青衣袍的男子快步而来,步履沉稳,眉眼之间透着清冷干练之气。他名曰韦寅,自幼随侍长公主,通文理、知进退,是她所倚重之人。
韦寅俯身一揖:“属下参见长公主。”
长乐抬手止礼:“韦寅,有件事你即刻去办。”她语气平静,目光却沉了几分:“你去一趟户部,见崔怀瑾。”
韦寅一愣,随即躬身听命。
“你告诉他,灵昌今日来本宫处,求本宫说服陛下将崔尚书许她为驸马。虽然我已言语劝阻,但那孩子自幼被捧着长大,心头事若得不到,极易失控。”
韦寅神情凝重:“长主是担心…”
长乐淡淡看向不远处秋叶飘落的石阶,道:“我那皇妹,聪慧谈不上,性子却... 你且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予崔怀瑾,叫他自持谨慎些,莫给她妄想的余地,也莫叫她走火入魔。”
韦寅听罢,连连应下:“可须属下旁敲侧击,劝崔大人早做疏远之举?””
长乐摇头:“不必,崔怀瑾是何等人,心中自有衡量。”
她语气沉了几分:“我是怕灵昌再逼,若无回应,便反噬旁人。她年岁虽小,却绝不单纯天真,如今又借着公主之尊行事,旁人难以劝阻。”
“你只将我的话带去,旁的话,一个字也莫多言。”
韦寅顿首:“属下明白。”
“还有——”长乐拢了拢披风,低声补了一句,“看他的反应回来告诉我。”
“是。”
命令已下,风起微凉,夜色渐浓。韦寅拱手退下,转身时面色已沉。
而廊下的长乐,负手站于朱柱之间,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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