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胡商聚居的坊曲深处,一座看似寻常却戒备森严的宅邸内。穆罕王子斜倚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软榻上,室内弥漫着烤肉的焦香与香料的气息。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柄镶嵌绿松石的银质小刀,切割着面前铁架上烤得滋滋冒油、外皮金黄酥脆的羔羊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升腾起诱人的烟雾。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深如古井。
拒绝灵昌的提议,本就在他意料之中。那女人的愤怒,他毫不在意。此刻,正是他蛰伏于长安、静观其变、积蓄力量的绝佳时机。漠北草原上,他那野心勃勃的大侄子和狡诈如狼的“贤弟”库狄阿列,无论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胜出,抑或是两败俱伤,对他穆罕而言,都意味着可趁之机。他只需耐心等待,伺机而动。
他惬意地啜饮着琉璃杯中甘醇馥郁的葡萄美酒,感受着那暖流滑入喉间,驱散了长安深秋的一丝微寒。这繁华帝都的奢靡与安宁,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北境的腥风血雨。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命运的轨迹,往往在最不经意处陡然转折。
就在穆罕饮下第二杯美酒,窗外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短促的鹰唳!一道黑影,如同撕裂静谧夜幕的黑色闪电,裹挟着漠北草原特有的凛冽风沙气息,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精准而沉重地落在了他敞开的窗棂上。
这是一只经过了长途飞行的鹰,羽翼凌乱,沾染着跋涉的尘土,锐利的鹰眼闪烁着疲惫却依旧警觉的光芒。它的爪上,牢牢绑着一枚细小的铜管。
穆罕脸上的悠闲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他放下酒杯,起身走到窗前。鹞鹰似乎识得他,并未挣扎,只是急促地喘息着。穆罕熟练地解下铜管,拔开管塞,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信纸是特制的,触手微凉。穆罕走到烛火旁,将信纸置于跳动的火焰上方一寸处烘烤。片刻,原本空白的纸面上,缓缓浮现出几行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只有回纥王族成员才通晓的古老暗语。
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冰冷的字符,穆罕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僵住,继而化为一片冰封的凝重。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同裹挟着漠北风雪的惊雷,在他心头轰然炸响。
可汗令:
库狄阿列为先锋,即刻发兵,进攻安西都护府。
穆罕王子,不惜一切代价,除去回纥心腹之患——安西都护世子庞景之。
穆罕捏着信纸的手指骤然收紧。可汗!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对大唐的安西都护府动手了!先锋竟然是库狄阿列?那…大王子呢?汗庭此刻又是何等光景?
他精心构筑的“坐山观虎斗”的棋局,他所有关于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的算计,在这道来自最高权力核心、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的蛛网。
穆罕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眼中的惬意与算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被无形巨手强行扭转命运轨迹的寒意。可汗的意志,才是草原上真正能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暴中心,而他,不过是风暴中被裹挟前行的一叶扁舟。
半晌,穆罕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逐渐被压制,最终化为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决绝。他缓缓抬头,看向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心腹下属。
“时机已至。”穆罕低沉开口,“庞景之…这颗钉子,该拔掉了。如今,大唐皇帝的目光被江南的烽火牢牢吸住,无暇西顾。正是我们动手的…良机。”他的命令因为并不出于本心而有些生硬,手指也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密函。但,他的杀意却也如实质般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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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边关的烽烟与血腥,似乎被巍峨的关山和漫长的路途隔绝在外,丝毫未能侵扰长安这座煌煌帝都的繁华与沉醉。世家大族们钟鸣鼎食的生活依旧按着既定的节拍流淌不息,权谋与享乐如同经线与纬线,交织成这片天空下不变的底色。
在这片浮华之中,琅琊徐氏与清河庞氏两大门阀的联姻,作为每日都在上演的、巩固权势、交织利益的万千事件之一,自然不容耽搁。于是,无论千里之外如何风起云涌、暗流激荡,徐长卿与庞三娘的盛大婚礼,依旧在这择定的吉日良辰,于徐府那朱门高墙、雕梁画栋的府邸之内,如期举行。
这一日的徐府,俨然成了长安城最耀眼的所在。从府门到正堂,处处张灯结彩,鲜艳的红绸如瀑般垂落,映得庭院里一片喜气洋洋。喜乐轩天,宾客盈门,车马塞巷,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菜香气、名贵熏香以及爆竹燃尽后特有的硝烟气息,混合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微醺的繁华味道。
新郎徐长卿一身庄重的深绛色婚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他已完成了在庞家的“亲迎”之礼,此刻正亲自引领着新妇,一步步走向徐府正堂。新娘庞三娘身着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遵循古礼,以一把精巧的泥金绘花鸟团扇遮面,在喜娘和侍女的簇拥下,莲步轻移。
庞三娘的这身嫁衣,恪守着最正统的深青底色,象征着新妇的庄重与高贵。衣料选用的乃是千金难求的顶级暗纹云锦,在深邃如夜的深青色底子上,以同色系但光泽度极高的秘银丝线,精心绣制着连绵不绝的如意云纹与缠枝宝相花纹。光线流转间,这些暗纹时隐时现,华贵内敛又光芒暗涌。
最点睛之笔,莫过于腰间那条以细密圆润的南海珍珠与色泽浓艳的红珊瑚珠精心编织而成的腰链。它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新娘盈盈不堪一握的腰线。珍珠的光泽、珊瑚的艳丽,在深沉底色的映衬下,如同暗夜苍穹中骤然绽放的星辰与瑰宝,与那流动的暗纹云锦交相辉映,将庄重、华美、灵动三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完美地融合于一体。
刹那间,喧嚣鼎沸的大堂骤然安静下来。鼓乐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此起彼伏、压低的惊叹私语。
“这…这是何等巧夺天工…”
“深青之色,竟能如此…”
在徐长卿与庞三娘礼成,新妇进行却扇礼之后,正堂及庭院中观礼的贵妇名媛们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那件嫁衣的构思、用料和出处。
“宁安县君!快请过来!”一位与庞家相熟的贵妇人眼尖地看到了人群边缘含笑而立的沈知微,连忙招呼,“这身嫁衣!真也精巧绝伦!”
“正是正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眼中满是惊艳,“那暗花绣得如此灵动,针法细腻入微,前所未见啊!”
也有那消息灵通、知道庞三娘与沈知微私交甚笃的聪明人,挤到沈知微面前,带着热切的笑容直接问道:“宁安县君,如此惊艳绝伦的嫁衣,‘锦绣斋’可还能再做?我家小女明年及笄,可否也委托‘锦绣斋’…”
沈知微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始终带着谦逊的微笑。她微微福身,声音清亮悦耳,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中:“诸位夫人谬赞了。能为三娘设计这身嫁衣,是儿的荣幸。这礼服所用云锦和针法,确实费了些心思,儿之本意,也是希望在恪守古礼规制的同时,尽力衬托出新娘独一无二的风华。”
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期许与宣告:“说来也巧,儿不才,正于安兴坊筹备着一家专营成衣定制的小铺子,择吉日开张,名为——‘锦云斋’。”她特意顿了顿,让这个店名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取‘锦云绮陌’之意,便是希望能为诸位夫人、娘子,量身定制既合乎礼制、又独具匠心的衣裳。”
“锦云斋?好!这名字雅致!”立刻有夫人击掌赞叹。
又一位夫人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咦?说起来,月前大理寺卿家周娘子出阁时,那身婚服也是美得惊心动魄,引得众人交口称赞,莫非…那也是县君的大作?”
寺卿之女周娘子的婚服确实也曾引发不小的轰动,但因沈知微本人并未出席那场婚礼,作为观礼嘉宾的庞三娘虽知内情,却也不好大肆宣扬,因此只在相熟的小圈子里为‘锦云斋’悄悄打了一波广告。此刻被人当面问起,正是绝佳的宣传时机。
沈知微自然不会错过这股东风,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却也不过分推辞,落落大方地应道:“夫人过奖,那亦是儿的拙作。承蒙周娘子不弃,给了儿一个施展的机会。”
此言一出,周围的啧啧称赞之声更盛。能将深青婚服做到如此境界,还能接连获得世家贵女的青睐,这“锦云斋”尚未开张,已引人心痒难耐。
此时,在离沈知微略远的地方,不知是哪个平日里爱打听、传播八卦的夫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对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道:“哎,说起来,你们可知道?安西都护府那位世子爷,听说这些时日,整日泡在安兴坊一家新装修的铺子里做‘木工’呢!叮叮当当的。那铺子…好像就是待开张的‘锦云斋’?”说罢,眨眨眼睛,眉眼间满是未尽之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却又点到为止。
一时间,尚未正式开张的‘锦云斋’,成为了这场婚宴上除新人之外最引人遐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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