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鸣,耳畔风声呼啸。
翻天覆地的疾旋之间,沈行约呕出一口鲜血,渐渐恢复了意识。
他身前重甲已脱,握剑的手近乎僵硬,一头乌发狂舞,此刻正被化蛇的利爪勾住腹部,整个人被带飞到空中,横冲直撞。
沈行约狼狈挣扎,看着视野中,下方山峦逐渐缩小。
迎面的气流直袭面门,几乎令他窒息。
“放开我——!”沈行约顾不得疼痛,愤怒地开始反抗。他很快想到,从万丈高空掉下去,自己肯定会被摔成肉泥。而他此刻身负重伤,又被这妖兽抓住,命在旦夕。
横竖都是一死,沈行约便不再犹豫,猛地举剑,突然朝头顶上方刺去。
一剑斜刺,刺中化蛇后肢,化蛇厉声惨叫,挥动巨大羽翼,拍掉了剑矢,坠落成千万道雨点中的一个。
沈行约趁机攻其弱点,回拳来揍,化蛇以另一只巨爪勾住他。
撕扯之间,沈行约腹部的伤口坼裂,鲜血飙洒,痛得一声大叫。
风声忽至,化蛇猛地飞向高处,利爪处,撕扯的衣带断裂,沈行约如一只折翼的鸟,笔直坠落,与那漫天雨水一道,坠向大地。
化蛇围绕他,在半空疾旋。
魔音响起:「去把他接住——」
「蠢货!他还不能死。」
纷飞的雨水中,沈行约张开双臂,发丝如瀑,缓缓闭上了眼。
他安详地等待,准备好迎接死亡到来的一刻。
然而不等坠地,身|下突然传来猛烈地撞击。
下坠到一半时,化蛇陡然冲出,以羽翼将他擎起,沈行约重重地摔在妖兽脊背上,痛得五官扭曲。
不多久,化蛇发出一声怒号,于飞行之中,不断甩动翅膀。沈行约已在落稳后迅速调整,攀在妖兽背上,赤手空拳,尝试驾驭这只巨兽。
沈行约伏低身子,迎面疾风猛灌。
化蛇载着他,从天而降,冲毁了燕勒山中一处关防,此地正陷入战乱中,冲杀的双方停下来,举头望天。化蛇又霍然高飞,横冲直撞,载着他朝北飞去。
沈行约头晕目眩,双手死死抓住,好几次差点脱力,被狂风拍晕吹下去。
最后,化蛇羽翼收敛,闪入密林中。
疾飞间,飞枝乱木打在脸上,沈行约原本坏了一半的那只镜片彻底碎裂,视线一闪,眼前突然陷入漆黑。
化蛇加速俯冲,带着他轰然撞入苍山岭的石洞中。
一人一妖撞击在石壁上,发出巨大的振动声。
濒死状态下,沈行约觑目,费力聚焦,视野一片天旋地转。
昏暗石洞内,化蛇抖翅站起,朝他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天黑时,萧拓背着摄提格的尸首,回到了王庭驻地。
森森然夜幕下,整个驻地陷入了一片混乱,与先前萧拓回来时的所见判若两样。
一群人举着火把,正围着老阎都的王帐,像在焦急地等候什么。
在此之前,胡戎的营地突然遭魔的入侵,本应放置在营帐里,车牧的尸身死而复生,如同活尸般的恐怖模样,引发了一阵恐慌和骚动。
更为诡异的是,不知为何,鞣勒人竟凭空得知了这一消息。
驻地外的哨兵回报,乌祁山下,远远看见鞣勒的军队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正朝他们逼近。
当摄提格的亲卫将他身死的消息传回王庭,那时,如活尸般的车牧已被一阵飓风带走,凭空消失在了驻地间。
出了此等大事,胡戎部落全族出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阿姞娅得知自己的丈夫出事的消息,痛不欲生,哭得几次昏厥过去。
平义、巴里赞及余下部落的长者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将这沉痛的消息带给病中的老阎都,生怕一旦他得知此事,便会悲恸而亡,届时整个胡戎部族,也将彻底失去领导,陷入混乱。
可即便如此,老阎都还是有所预感。
掌灯之时,他平静地坐起,将部落里所有能够主持大事的人叫到自己帐前,却什么也不肯交代。
巴里赞知道,他在等,等一个真正能够交托部落命运的人。
干旱已久的草原,竟在这一日傍晚,下起了纷飞的小雨。
在众人哀恸的注目下,萧拓走到王帐旁,跪地,将摄提格放在大帐周围延伸出的毡毯上。
他脸上泪痕已经干了,发丝上沾着雨水,整个人精神恍惚。
萧拓沉默地跪定,守在摄提格身前,不准任何人靠近。
巴里赞等人都在劝他进王帐,缘由老阎都的情况也十分不妙。而今形势,也只有萧拓一人可以临危受命,在鞣勒军队到来前,带领族人,做出决策或部署。
然后萧拓像一只死守同伴尸体的狼犬,不容许任何人踏足他们的领地,稍有人过来,他看也不看,抽刀便砍,眸底一片血红,喉咙里发出竭力遏制痛苦的呜咽声。
看着这一幕,在场众人无不泫然落泪。
许久的僵持后,后方传来沉重脚步声。
人群退开一些,见阿桑拄着拐杖,走出人前,她身后,几名与阿姞娅交好的妇人搀扶着昏厥中苏醒,形同泪人的阿姞娅,缓步走出。
在看到摄提格僵直的身体平躺在帐外的一瞬间,原本已平复情绪,神情近似麻木的阿姞娅突然失控。阿姞娅‘啊——!’地一声大喊,冲到那俱尸首前,双膝‘嗵’然跪倒,抱着死去丈夫的脖颈,发出撕心裂肺地凄惨叫声。
萧拓定定看着,涣散的目光再度聚起。
她望向阿姞娅瘦弱的背影,抬起一手,想要安慰,手掌落下时,却是落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阿姞娅放下丈夫,眼眸转过,用那种充满恨意与绝望的目光,看着萧拓。
“为什么……”阿姞娅整个人濒临崩溃,发出痛苦的嚎啕:“为什么!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为什么骗我?你二哥他死了!他死了!!你将他的尸首带了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没有保护好他……你没有……”
这一刻,阿姞娅心碎欲裂,放声大哭,情绪接近于暴走。
她抓住萧拓的衣襟,疯狂地捶打他,责骂他,而萧拓只是跪着,面无表情,任由她打骂。
平义等人见此,只能先派人上前,将阿姞娅拖走。
那悲戚的哭声渐渐远去,萧拓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跪在原地。
“摄赫……”
一只苍老的手掌落下,停于他的肩头,萧拓恍惚抬眼,脸上带着经历巨大打击后,无悲亦无喜的麻木。
阿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背。
巴里赞等人过来,趁机劝道:“三王子,眼下形势万分危急!大王子化魔不知所踪,二王子他……必须尽快作出决策!三王子,请随我进王帐,你父王他在等着你!”
萧拓没有任何的反应,颓然跪立,仿佛被抽干灵魂,只剩一具空壳。
他被巴里赞等人拖进王帐,跪在老阎都的床榻前。
帐帷揭开,侍者尽数退了出去,只留巴里赞一人跪于一旁侍候。
“摄赫……”老阎都靠着塌头,竭力坐起,声音带着明显的杂音。昏暗灯光照在他脸上,现出苍老的面颊,上面遍布皱纹,如沟壑纵横。
老阎都骨瘦嶙峋,全身泛着乌青,肌肉萎缩。
身体暴露出的地方,随处可见如梵文般诡秘的暗黑纹路,在薄薄的皮肤下隐隐流动。
老阎都沉重地眼皮缓慢翕动,始终没能睁开。
他哑声道:“摄赫,我的孩子,我们的部落发生了大事,可是,他们都不打算告诉我……”
巴里赞闻之抬首,面露无可奈何的沉痛之色。
“我将不久于人世,可你二哥,他竟不在这里——他不是不孝的孩子……”老阎都呐呐道,如同一个失孤的老人。
萧拓下意识地看向他,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收起你的悲伤,摄赫。你是父王这时候,唯一可以倚仗的人。”
说完这些,老阎都艰难地大口喘息,喉中似有吞咽的风声。
巴里赞慌忙上前,为他平顺气息,缓过好一阵,老阎都脸上的痛苦褪去,表情转为安详。
帐中死气沉沉。
老阎都的声音再度响起,于平静中带着威仪:“今日,我以胡戎王的身份,将部落大权尽数交予你手。”
巴里赞呈上王杖、鹰顶金王冠,敛目肃声,跪在萧拓面前。
“从此刻起,你就是我胡戎新一任的王……”
“去吧,孩子……”
老阎都沉声道:“去撑起你二哥未完成的责任,带领你的族人们,找寻新的草地,新的生存空间……”
话音渐寂,老阎都气若游丝,已在油尽灯枯之际。
巴里赞眼含热泪,以头抢地道:“王上——!”
帐内,烛火静静燃着。
萧拓如一尊雕塑,跪在地上,目光空洞,久久地出神。
他不接那象征王权的金冠,也不再看即将死去的老阎都一眼。
巴里赞只得规劝道:“三王子……请三王子立刻即位!部族不可一日无主!时局危急,万事当以部族存亡为先啊!”
“父王!父王——!”
“别拦我!让我进去看一眼父王!”
外头响起荤忧、连鞑等王子的哭嚎声。
巴里赞将那金冠高举,再次催促:“请三王子即王位!”
萧拓沉默跪定,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平义冲入帐中,面露急色,问道:“不行了!过不了一个时辰,鞣勒大军就会杀来,王上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转移?”
巴里赞沉重地摇了摇头。
平义身后,帐门被一把掀起,荤忧与连鞑等王子全都冲了进来,跪在榻前哭嚎。
死亡的气息笼罩整间王帐,游走在每个人的身边。
即将咽气的前一刻,老阎都怒张着眼,死死攥着萧拓的手臂:“答应我、两件事……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
王子们的哭声断断续续,几乎要将老阎都临终前的嘱托淹没。
“不要、伤害你的兄弟们……”
“答应我——”
老阎都大喘一口气,抓着萧拓手臂死不松开,浑浊的眼珠震颤:“再也不要——和那个中原人……有往来!他会害了胡戎!会害了你!”
“父王!父王——!”
王子们放声悲哭,一拥而上,扑倒在病榻前。
萧拓被搡得身形晃动,脸色惨白,心如死灰。
而老阎都一口气提不上来,半张着口,呼哧呼哧地疾喘着。竟是不得到他的承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
“三哥!你快答应父王啊!”
荤忧泪如雨下,求他道:“三哥,这种时候,你就答应了父王吧……”
“三王子,请您速速决意,接管王位!”
“我等胡戎臣子,恭迎新王即位——”
这一刻,无数嘈杂的声音疯涌而来,争先恐后地灌入脑海。
萧拓低下头,眸底一片灰暗。
他仿佛置身于命运的旋流中,宿命的推手在背后指引,使他麻木而僵硬的手掌摸索,摸到了胡戎象征王权的拄杖,将它握紧。
在众人见证下,萧拓应允了老阎都临终遗愿。
老阎都魂魄殡天。
萧拓接过那顶金冠,新王即位。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再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与胡戎二十六部族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他将继续摄提格未尽的夙愿,走他未走完的路,带着族人,去开拓新的家园,寻找到摄提格梦中,那片水草丰茂之地,而后像一颗草种般落地、生根,生长壮大。
“乌遂!乌遂——你在哪?!”
阿来从一顶帐篷中跑出来,见营地里到处都是人,寻不到乌遂,只得慌张大喊。
火把点亮的驻地间,盔甲严备的士兵往来穿梭。
部落中,人们都在连夜拆卸毡房,清点牛羊、衣物及日用品,套上独轮车或是高车,准备带上全部物资,连夜迁徙。
阿来乱跑出去,不见乌遂身影,慌急之间,鞋跑掉了一只。
正要回头,忽地被一双手捞住,抱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阿来眼中映着火把的亮光,不安地抱着乌遂的脖子。
“咱们要走了。”乌遂答道:“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
最后,众人在驻地外集合,萧拓被人簇拥着,推了出来,站到族人之间。
平义跪地道:“王上!部落的物资已清点完毕,臣已留下人手善后,并向西边发信,告知摩陀将军,及时撤回,与咱们在途中汇合!”
话毕,巴里赞朝他使了个眼色,平义等人不再多言,遂拖着萧拓,将他拖上一只高车。
队伍行驶出一段距离,远远回望,后方驻地突然亮起火光,形成了一片壮观的火海。
高车驶过草原,碾压出些许尘迹。
雨丝飘零,迁徙中,无数双眼睛朝身后望去,那眼神带着漠北的苍凉。这些面孔中,有王庭的甲兵、部落里年轻的青年、耄耋妇人、放牧的老者……
众多双眼睛中,忽然有一双晦暗的眼眸渐渐亮起,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二哥……”
萧拓挣扎着,摔下车去,突然暴起,朝驻地飞跑。
幸而平义等人有所防备,及时地派人,将他抓了回来。
“放开我!放我回去——!”
萧拓眸底猩红,嘶吼道:“二哥!我二哥他还在驻地!让我回去!!”
浑北草原上,诸胡之间,依然沿袭着天葬的传统。
而今夜突发变故,也再来不及找一处山清水秀,水草丰美之地,用于安葬两位王室。
遵照老阎都的遗言,部族转场前,一把火点燃驻地,他与摄提格的尸首,便留在这处草场,他日,待部落赶回,再收其尸骸。
巴里赞向他呈明利弊,然而萧拓充耳不闻,他被十余人死死按住,眉宇间一抹狠厉,又有了那种即将暴起杀人的趋势。
最终,众人无法,只得将他打晕,强行带走。
微雨歇,夜空闪烁星辉。鞣勒人的军队开来时,驻地的大火已经燃尽了。
夜风吹过,弥漫的烟尘中,刮起零星火点,一闪后随之寂灭。
看着这一幕,一身铁甲的鞣勒王怒而拔刀,劈刀砍向脚下的石头。
‘哐’地一声巨响。
石洞中,沈行约被化蛇拖住,摔向石壁,身|下传出肋骨断裂的声音。
顾不得全身剧痛,沈行约一手按住腹部,狼狈爬起。
一片黑暗中,化蛇亮起猩红的双目,不时眨动,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行约站起后便屏住呼吸,全身是伤,疼痛感近乎麻木。
他的佩剑早已落于山中,此刻手无寸铁,只能靠摸索,寻找这间石洞里有没有可以用来打斗或是防身的武器。
沈行约越是摸索,求生的意念就越是熄灭下去,并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深山的石洞中,四周俱是阴冷潮湿的石壁,根本找不到称手的武器。
即便有,以他区区凡人之躯,亦不是面前这个怪物的对手。
死亡,对他而言,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在化蛇还未主动发起攻击前,沈行约忍痛蹲身,小心地摸索方才在摔下时,掉落的碎石渣滓。
摸到其中较为锋利的一块,便握在手中。
沈行约告诉自己,人固有一死,在死之前,跟它拼了!随即一声暴喝,朝那泛起红光处猛然袭去。
化蛇未曾料到,经历一番激战,几乎被摔死在石洞里的‘对手’竟然还敢搦战,本能地挥动羽翼,洞内顿时旋起狂风。
沈行约却先它一步,拼了命地扑身而来,以石刃刺中化蛇的一只眼。
山洞内传出轰隆隆的响声,化蛇被彻底激怒,用它那强有力的前肢将沈行约钉死在石壁上。黑暗中,沈行约眼含深意,朝他作出讥讽的唇形,化蛇瞬间暴怒,发出怒吼,羽翼狂掀,石洞几乎要被震塌。而沈行约等得正是这一刻,他以双手拖住化蛇的身躯。
化蛇不解其意,仍在扇动巨翼。
石洞震颤,碎石滚落。
黏腻的血液洒下,已分不清是妖血,还是沈行约流出的血。
而接下来,石洞轰然坍塌,‘轰’地一声暴响后,重石落下,沙土弥漫,一切归于沉寂。
许久后,月光穿透洞顶,来到巨石塌陷的位置。
皎洁月光倾洒,温柔地漫过,覆盖在断石碎砾间,露出来的一截指骨处。
在那上面,靠近手指根部,现出一道指戒留下的浅白色痕。
又过了许久,月光消散。
夜色深处,传来‘嘎吱嘎吱’地骨节活动声。
一只洁白的骷髅凭空出现,隔一段距离,倏地迫近,直至出现在塌陷的洞口前。
那骷髅高傲地仰起头颅,打量着‘战场’的惨况,如同一位绅士,肋骨上还别着一枝枯红的玫瑰。
片刻后,那骷髅‘啧’了声,似在惋惜。
骷髅脸双手环胸,优雅地站立,娓娓道:
“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9章 新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