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梅艳芳《似是故人来》
阳光像过曝的照片,滤过林解乐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带上了失真的色彩。
林解乐只愣了一下,便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梦中一切仿佛昨日重现,但这段记忆太过茫然,让他想不起自己是否在现实中经历过。
人的大脑会选择性遗忘不好的记忆,以减轻心理压力和情感上的痛苦。
或许他只是刻意遗忘了这段让他不快的记忆,而钟势安的血,一滴一滴,竟然蜿蜒成河,在他混沌的识海深处搅弄着,翻涌着,化成满园赤红色的玫瑰。
他看见了尚且年幼的自己,正牵着林婉清的手,走入这座花园之中。
花园以近乎奢靡的姿态铺展开来,精心规划的花圃里盛开着玫瑰与鸢尾,散发着过于浓郁的香气,大理石铺就的道路两旁立着修剪后的松柏常青树。
推开那扇雕花铁门,小林解乐的眼睛没有看向上面缠绕的红玫瑰,而是看到了低处一片藏匿着的黑色牵牛花。
那些黑色的花朵碗口向上,花心深不见底,它们悄无声息地开着,在阳光下透着诡异的丝绒质感。
林婉清注意到了小林解乐的视线,她指着那些黑色的花道:“乐乐,你看这种黑色的牵牛花,它们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叫大夜弥天。”
“大夜弥天?”小林解乐懵懂地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这名字很美丽,也很沉重。
她的手抚摸过那些低矮的花朵,“大夜弥天,沉沉的黑夜,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很美丽,却也很绝望。”
林婉清的眼底仿佛也沉寂着永夜,但她拉着林解乐的手,走入了那扇门里。
花园的中心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池壁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中央矗立着一座女神雕像。女神白袍金冠,左手持天平,右手持利剑,以布条蒙眼,俯瞰着站在她面前的母子。
林解乐站在女神像的阴影下,小手紧紧牵着妈妈的手,带着好奇与不安的神色打量着四周。
“婉清,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解乐循声望去,一位极美丽的女人站在台阶前,她穿着洁白的长裙,长发半挽,露出一段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那女人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稍用力些就会破碎,但她一笑,眉眼弯弯,又有了些生气,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温室花朵。
“月梨姐,打扰了。”林婉清带着小林解乐快步走去,“你身体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见到你,一下就好多了。”许月梨伸出手,拉住了林婉清的手腕,“好久不见,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才能来见我。”
她说着,目光转向林解乐,笑容更深了些,“你就是乐乐吧?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婴儿……”
“月梨……”林婉清打断了她,许月梨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对着林解乐笑道:“没事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好孩子,你和婉清长得真像。”
“来,阿姨给你准备了见面礼。”她牵着林解乐的手走入身后的别墅,在桌上拿起两个厚厚的红包,一个塞给林婉清,一个递给林解乐。
“一点心意,请一定要收下。”许月梨又变戏法似地从旁边的小几上翻出一个金色的盒子。
“乐乐,尝尝这个,阿姨特意给你留的,乐美颂的巧克力,你妈妈说你喜欢吃甜的,尝尝看。”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裹着各色糖衣的巧克力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捻起一颗递到小林解乐嘴边,小林解乐有些害羞,但还是张开嘴,巧克力入口即化,丝滑香浓,甜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许月梨笑得更开心了,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谢谢许阿姨。”小林解乐小声说,嘴里的甜味让他对这个漂亮温柔的阿姨好感倍增。
“乖。”许月梨笑着应了,这才看向林婉清,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情绪,“婉清,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那天打电话给你,说想见你……不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太想见你了。如果再见不到你……”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笑容也变得飘渺,“我感觉自己真的要撑不下去了,他……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我早该知道的,但还是放任至今,还要把你们牵扯进来,这都是我的过错。”
“但只有见到你,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林婉清轻轻回握许月梨的手:“别说傻话,月梨姐,你会好起来的。我带乐乐来,也是想让你开心开心。”
“你看,他活下来了,他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健康成长,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许月梨的眼神落在小林解乐身上,笑着弯腰:“真好,你都这么大了,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她朝楼上喊道:“安安!安安!快下来,你林阿姨和乐乐弟弟来了!”
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转角处,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那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穿着干净合身的白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站在窗户投落的光影里,面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
他一步步走下来,姿态优雅得体,目光首先落在林婉清身上,礼貌地问好:“林阿姨好。”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林解乐,以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沉稳道:“你好,乐乐弟弟,我叫钟势安。”
他走到林解乐面前,微微弯下腰,伸出手。
小林解乐的目光恍如隔世,方才想起要回握对方的手。钟势安对着他微笑,那笑容明净温暖,让林解乐的不安烟消云散。
“安安,带乐乐弟弟去花园里玩一会儿?或者去你房间看看你爸爸新给你买的那套乐高模型?你不是最喜欢那个吗?”许月梨温柔地提议,显然希望两个孩子能相处融洽。
钟势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顺柔和,他看向小林解乐,轻声问:“乐乐弟弟,想去看我的乐高吗?是很大的一个城堡模型。”
小林解乐眼睛一亮,他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玩具,便用力点头:“想!”
“好,那跟我来。”钟势安牵起小林解乐的手,往楼梯上走去。
林解乐此刻如同一个漂浮的幽灵,看着这一幕,心脏却猛地一缩。
童年的自己只觉得开心,被漂亮温柔的哥哥吸引。但此刻飘离在一切之外的他俯瞰这场梦见,他清晰地看到了小钟势安转身引路时,那垂下的眼帘后,飞快地掠过的一丝不情愿。
但当他回头看向小林解乐时,那温柔的笑容仍像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向通往二楼的宽阔楼梯。小林解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婉清和许月梨坐在一楼沙发上,轻声细语地聊着天。
钟势安仍带着笑,眼神明亮:“你不想跟我走吗?”
小林解乐低头思考了片刻,道:“我想跟你走。”
“很好。”尚且年幼的钟势安笑容不变,牵着小林解乐的手却徒然用力,几乎是拽着他走。
楼梯走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油画和照片。就在他们走到楼梯中段,靠近转角平台的地方,小林解乐被墙上挂的一幅巨大照片吸引了目光。
那是许月梨的单人艺术照,照片里的她盛装华服,美得惊人,眼神却带着一丝遥远的忧郁。
“许阿姨真好看……”
小林解乐忍不住小声赞叹,仰头看得有些入神,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快他半步的钟势安,脚步似乎也顿了一下。就在小林解乐完全被照片吸引,脚下一级台阶刚踩实,准备抬起另一只脚迈上更高一级时,那只一直牵着他的温暖可靠的手,忽然松开了。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轻柔得仿佛只是无意的晃动。
“啊——!”
小林解乐完全来不及反应,一直被牵引着的人突然丧失了平衡,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小小的身体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楼梯扶手上。
剧痛炸开!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涌出,模糊了视线。小林解乐在嘴里尝到了巧克力的甜腻和一丝血腥,他怎么能忘记这咸腥混合的古怪味道呢?
小林解乐抬头,看见的是钟势安冷漠的眼,但那点寒意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慌乱的神色。他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着林解乐的伤口,“没事的,只是出了点血,没事的。”
“乐乐!”楼下传来林婉清惊恐的尖叫,她冲了上来,抱着林解乐就要看他的伤口。
小林解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在城寨里也是被呵护着长大的,他对疼痛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个时候可以用眼泪宣泄。
钟势安的语气满是慌乱又自责:“都怪我,是我没牵好你!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
站在楼梯之外的林解乐,平静地目睹了一切,他终于看清了钟势安眼里一闪而逝的残忍,如大夜弥天,不见丝毫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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