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玻璃鞋尽碎
——梁咏琪《灰姑娘》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两个人对立而站，太过显眼，钟势安将林解乐拉到一边，将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
第一次拿捏到林解乐的弱点可能是好玩，但第二次看到这个人在他面前颓靡至极，钟势安却没有了继续嘲讽的心思。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什么破事都落在你身上？”钟势安半弯下腰，自下而上地看着林解乐藏在眼睫下的眼。
林解乐本就难堪，被钟势安这样看着，所有情绪更是无处遁形。
先前他故意模糊的出身，如今却再也瞒不住了。
“快点和我说实话，不然我不会借给你。”钟势安拖长了声音喊道。
“我……我来自城寨……”林解乐认命道，“就是你们准备要拆迁的那片地，得重病的是我的养母，她对我很好，我不希望她这么快死掉。”
“求你，钟少爷，我想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只要你愿意帮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钟势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刚刚你已经求了我一次，求我不要把你盗用身份上学的事情说出去，现在又要求我借钱给你养母治病，你不觉得你太贪心了吗？”
“我是什么阿拉丁神灯吗？可以满足你的三个愿望？”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个人明明身形相仿，却总是钟势安居高临下，“林解乐，你有点不知好歹了。”
林解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没有反驳，只是重复道：“求你。我会还，无论多久，用什么方式，我都会还给你。”
“跟我回家也可以吗？”钟势安笑得玩味，“我想了一下，你的命也不值钱，你的脑子可能还值钱点，我也缺个随叫随到的玩伴，不如就你好了。”
“钱我可以给你，就当你陪我玩的劳务费。”
林解乐抬头，对上钟势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随叫随到。”
“只要你现在就安排医生，帮我救妈妈。”
钟势安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他伸手，指尖划过林解乐汗湿的后颈，像逗弄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犟。”
“等我手好了，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今晚先和我回去。”
钟势安的左手不太方便，但他右手空空，却偏不自己动手，歪头示意林解乐从他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给一个指定的号码，林解乐只能举着手机，贴近钟势安的耳朵。
他对着电话那头吩咐了几句，语气是惯常的颐指气使，挂了电话才转向林解乐，“听到了？你的宝贝阿妈，今晚就能住单人病房，靠你自己，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林解乐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谢谢你。”
“解乐！”树丛后传来一声呼唤，林解乐连忙走出去，是林娜跑出来找他了。
钟势安迅速换上了一副温和无害的表情，他甚至还微微欠身，声音清朗：“您好，我是林解乐的同学，钟势安。”
“刚才看解乐一个人在外面，状态似乎不太好，就过来关心一下。伯母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从林解乐的紧张程度里猜出了对面女人的身份，笑容更深：“解乐刚才还跟我提起伯母的病，很担心。正巧我家和这家医院的院长有些交情，刚刚我已经打电话请他们安排最好的专家会诊，给伯母升级到安静些的单人病房了。后续治疗的费用，解乐作为我特别特别的朋友，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举手之劳，但“特别的朋友”几个字，却像针一样扎进林解乐和林娜的耳朵里。
林娜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林解乐。单人病房，专家会诊还有后续费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连普通病房的费用都支撑不住了！
“解乐……你……”
“我借钟同学的，阿妈你不要担心，好好治病……”林解乐推着林娜就要把她送回医院，林娜抓住林解乐的手腕，严肃道：“我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情，你不能像……”
“像那些……”
“伯母，解乐和我只是同学而已。”钟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贴心地站在林娜右侧，即使左臂打着绷带，也依然不减富家公子的气质。
林娜的表情有些尴尬，但是她仍没有放开林解乐的手，林解乐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含糊道：“我们真的是很好的同学，他愿意帮助我，你就安心治病。”
钟势安对林解乐的回答表示满意，伸出右手揽过林解乐的肩膀，“伯母请放心，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不过现在，我和解乐还有些学习上的事情要处理，需要他跟我去一趟我家，可能需要晚一点回来。”
“可以吗？”
他虽是询问，目光却落在林解乐身上。
林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突然降临的生机面前，她也有贪婪的私心，但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害怕因为她的贪念而毁掉他。
“阿妈，你回去吧。”林解乐替她做了选择，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我晚点会去看你。钟同学……帮了我大忙，我去去就回。”
“这些年你辛苦了，请好好休息。”
林解乐将她送到医院门口，一堆一声护士已经在门变等候着，为首的一声和钟势安说了些什么，便要将林娜送回病房。
林娜在人群中遥遥望向林解乐，忽然有种要落泪的冲动，钟势安优雅地对她颔首示意：“伯母放心，我会照顾好解乐的。”
那语气，仿佛林解乐已经是他的所有物。
林娜看着钟势安自然地搭上林解乐略显僵硬的肩膀，半推半带地将他引向路边一辆等候多时的豪华轿车。
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林解乐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被钟势安推进了车里。
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车里车外，林娜再也看不见林解乐的身影，只能看见黑色的轿车扬长而去。
黑色的轿车汇入了港岛跨海大桥的车流中，车里一片安静，唯有钟势安放松地靠在后座，右手撑着头，侧过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身边的林解乐。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闪烁，飞快掠过他苍白的侧脸，明明灭灭。
“紧张什么？”钟势安轻笑出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怕我吃了你？”
他伸出完好的右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林解乐汗湿冰凉的后颈。
就着这个角度，是看不到那奇怪的标记的。
他觉得林解乐真的太好玩了，初见时以为是漂亮高贵的水晶，碰不得摸不得，程佳佳和他一样会一眼便看上这个男孩，不就是因为他在人群中一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吗？
而今抽筋拔骨，脱去他的伪装，原来只是十二点钟过后便什么都没有的灰姑娘，钟声一响，便玻璃鞋尽碎，打回原形。
“喂，”钟势安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你说的城寨，是什么样子的？”
林解乐慢慢扭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黑色的瞳仁亮得吓人，盯着钟势安道：“……很挤，很吵，路很窄，白天也像晚上一样暗。”
“在那里的人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那里，即使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
“哦？”钟势安像在听一个遥远而新奇的故事，“听起来挺有意思，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就是贫民窟吗？我以前也有跟我妈去孤儿院做义工做慈善，她还想过领养一个小孩来陪我，觉得这样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情。不过人若不自救，捐再多钱给再好的生活也没有用。”
“但那样的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地方。”
钟势安小的时候，许月梨就动过要从孤儿院里领养一个孩子陪他的念头，但那时钟启荣就已经在外面花天酒地四处留情，许月梨担心引狼入室，便也断了这个念头。
但这个念头在钟势安心中从未断过，他一直记着母亲给他的承诺，“我会给你带来一个属于你的玩伴”，可是这个人他等了那么多年，他从未出现，而今钟势安已经拥有了轻而易举便可操控他人人生的权力，他决定为自己挑选属于他的“玩伴”。
他其实挺喜欢林解乐的脸，抛开别扭的性格不说，这张脸是真的漂亮。眉骨清俊如刀削，眼尾却又垂着点软，还残留着一颗小痣，不知前世又欠了谁的情债。说男相太柔，说女相又带着股清硬，倒像是寺庙里供奉的观音，雌雄莫辨，无情无性。
林解乐抿紧了唇，没有接话。他不想谈论城寨，那只会让他此刻的处境显得更难堪与讽刺。
钟势安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之前住宿舍？我看也没有这个必要，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家不差你一口。”
话刚说话，钟势安便满意地看着林解乐的肩膀绷得更紧，于是他更顽劣地笑出了声，“你这么不禁逗，我更爱拿你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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