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晚风暖，我有什么要说未说。
——关智斌《无字天书》
学校的日子冗长无趣，林解乐是一道影子，在教室后排，在实验室的角落，在阳台走廊拐角，大家好像记得他，但又不记得他，他从不主动参与任何事情，欢声笑语与他无关，他只是低着头，翻阅着课本。
钟势安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圆心，走廊上喧闹的人会自动为他划出一条通道，如同摩西分海。他身边永远簇拥着人，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林解乐和他在走廊上有过几次擦肩，钟势安的目光从没有落在他身上，径直地略过，那些风言风语也渐渐消散，只有梁聿怀会在人群中回头，眼神晦暗难辨地瞥他一眼。
但在深夜里，林解乐总会收到莫名其妙的短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舍友段觉整夜不睡，只对着佛像打坐，林解乐看着手机屏幕里对面发来的信息，突然不想回复了，只要他发一句，对面就能连续发来好几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你周末有空吗？”
“和我去吃糖水吗？”
“要不去我家的实验室？”
“还是来我家？”
林解乐决定关机，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钟势安躺在床上，连发几条，都没有等到回应，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钟势安有些赌气地想着，气得干脆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打算以后都不和林解乐说话。
圣保罗中学的雕花铁门外，放学的人流熙熙攘攘，林解乐收到了梁坤的电话，他走在人群中，脸色沉沉。
那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对街，林解乐只能等红灯转绿，快步跑过去。
“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
梁坤穿着那件发白起毛的旧牛仔外套，头发油腻地贴着头皮，眼神实在不算友善，“阿乐，放学啦？我作为你的养父，监护人，总得来看看你吧。”
林解乐站在原地没有向前，“你也见过我了，没什么事情我就回去先了。”
“啧，别这样，”梁坤往前蹭了半步，脸上笑意更深，“就看看你在好学校过得怎么样。”那双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过林解乐整洁的校服。
“有空记得回来看看啊。”
“我很好。”林解乐硬邦邦地打断他，“没什么事我不会回城寨了，你以后别来找我。”
“不回城寨？”梁坤脸上的假笑僵住，“林解乐，你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你是从城寨那滩烂泥里爬出来的！穿上这身皮就以为自己干净了？怎么还在做梦呢，你骨子里流的还是脏血，早晚得给我滚回那烂泥坑里去！那是你的命！”
“我今天来是给你一个改命的机会，比你在这里空耗要好许多。我只要你帮我一点小忙，事成之后你爱干嘛就干嘛，我不会再来烦你，你也会大赚一笔……”
但林解乐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话，他攥紧拳头，直接背过身就要走，梁坤连忙拉住他，却被林解乐狠狠甩开，“林解乐！你敢不听我话，你不怕我拆穿你吗？”
林解乐无所谓道：“那你去吧，这机会是梁姨给我争取来的，你尽管去闹大，看她会不会放过你？”
“你说我的命如此，你不也一样，为什么还要依靠我呢？我相信你一个人也可以做到的。”
林解乐狠狠甩开梁坤的手，“再见。”他冲入人流，在最后几秒的时间里跑过人行道，校服衣角飞扬，宛如振翅的白鸽，林解乐头也不回，他只想快点回到校门里，好像只要踏入那片地界，那些烦心事就不会找上他。
他一路跑，躲开迎面而来的人，转过花坛，踏过小路，听得身后有人在喊：“站住！”
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回头，后面的人继续喊道：“林解乐！门口和你说话的混混是谁？”
林解乐终于停下，他慢慢回头，梁聿怀只能看见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梁聿怀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事，但林解乐不知道他听到多少看到多少，只是沉默着，梁聿怀便又阴测测地问：“门口那混混是谁？找你干什么，让你吓成这样。”
“不关你的事。”林解乐意识到梁聿怀是来找茬的，不想和他纠缠，转身就要离开。
“不关我事？”梁聿怀冷笑，手臂一横再次拦住他，“说清楚，我看到那个男的抓你手了。”
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林解乐抬头，梁聿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即使是从前，也不过是冷淡得容不下任何人的眼神，此刻却好像要把他吞食殆尽，他冷冷喊道：“让开！”
“不让又如何？”梁聿怀也被激怒，伸手就去抓林解乐衣领，但林解乐身体一矮，反手扣住梁聿怀手腕，脚下猛一绊。梁聿怀只觉天旋地转，一声闷响，竟被林解乐狠狠掼在地砖上。
后背剧痛让梁聿怀闷哼一声，脑子嗡嗡响，校服上也蹭满了灰，他躺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俯视他的林解乐。
“我说了，让开。”林解乐没多看他一眼，收手转身挤进人群，消失不见。
梁聿怀狼狈地撑起身，四处寻找林解乐离开的方向，但围观的人群拥挤成一片，絮絮叨叨谈论着什么，梁聿怀脸上发痛，仿佛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他擦掉嘴角的灰土，破口大骂道：“林解乐，你等着！妈的！我就要跟你过不去！”
走廊尽头的窗玻璃蒙着灰，值日生偷了懒，没有把窗户擦拭明亮，夕阳斜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长条光斑，像把钝刀，慢慢分割着地面的砖块。
学期末将至，身旁的同学在轻松愉悦地讨论着新年假要去哪里玩，程佳佳本来还在讨论着去北海道还是去巴厘岛，见林解乐对着窗外发呆，便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解乐没被她吓到，她有些失望：“我还以为这次能吓到你。”
林解乐合上书本，淡淡笑道：“在地上看到你的影子了。”
“唉，好吧，是我太拙劣了。”程佳佳看了一眼林解乐桌上的书，全是和生物医药科技相关的东西，“我爷爷说你自学都可以了，年后大赛你一定能拿奖，拿奖以后找他给你写推荐信，他很愿意推你一把。”
林解乐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这份好意，但他的目光太飘忽，程佳佳还想说什么，教室前方的电视突然被值日生调大了音量，新闻主播的声音盖过了讨论：
“……备受关注的九龙城寨清拆计划已正式启动。目前，首批居民正陆续迁出安置点，这个被称为‘三不管’地带的特殊社区，即将迎来历史性的终结……”
镜头画面切换，斑驳的墙体被喷上了巨大的“拆”字，狭窄巷道里堆满了打包的行李，那些拥挤得像蜂巢一样的楼房前站满了拆迁队的工人，几张茫然或麻木的脸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林解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那片混乱、肮脏、藏着无数不堪的泥沼，正被外力强行抹去。一种说不清是解脱，还是背负了更深重枷锁的感觉攫住了他，心头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那串数字来源于那个讨厌的男人。
他走到走廊僻静处接起，梁坤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阿乐，城寨要拆了，你赶紧回来一趟，林娜她今天回城寨这边收拾东西了，说好久没见你，让你也赶紧回来一趟。还有些旧物件，你看看还要不要，顺便帮把手……”
林娜？林解乐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会突然回去？城寨要拆除，现在一切乱成一锅粥。
“知道了。”林解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林娜所在医院的电话，得知林娜一早就被梁坤接走了，他心里疑虑过多，但还是转身快步走向教师办公室请假。
那股弥漫着垃圾和廉价烟草的浊气挥之不去，巷道幽深曲折，光线被违章搭建的铁皮顶棚切割得支离破碎，却有种人去楼空的荒凉感，那些细碎的吵闹声，孩童哭泣声，幽怨的歌声，而今却是听不到了。
林解乐放慢了脚步，他实在不想回来，却又不得不回来，拐进熟悉又陌生的角落，推开那扇虚掩的铁皮门，屋内光线昏暗，一股劣质酒精和汗馊混合的气味在混合发酵，而想象中的林娜却踪影全无，只有梁坤叼着烟，脸上挂着一种得意的笑容，靠在一张破桌子旁。
“哟，阿乐，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慢 ”梁坤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知道你关心你养母，不用担心，她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你总说不想带你的同学来，可是你的同学还是跟过来了啊，你也真是迟钝，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林解乐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扭着一个人进来，两人把那男生狠狠按在地上，强迫他抬起脸来，林解乐看见那人身上的校服以后心下一惊，直到看清那人的脸以后，他下意识下意识松了口气。
梁聿怀脸上带着擦伤，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他见林解乐站在一旁，神情淡漠，又看着绑架他的几人，只能破口大骂：“**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敢动我？你他妈找死！”
“林解乐！快让他们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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