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正垂下它的影。顶头已绽的旧花,是翘尾的鱼,大白拖紫的大尾,根部一抹新黄;底下未开的新苞,一只一只,却是狭长的候鸟,披挂着雪青的羽,扬头,望着本该在水底的鱼,跃过自己的头顶。
也许天本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如鲲化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边的海,就是天池。而他这条鱼,眼下理应去找他的天池,而不是游到这里。
可他又不得不游到这里。穆秀林到紫藤花廊里坐下,并不知道过去也曾坐在这里。那时他怀里抱着一把蒲扇,不摇不扇,只是抱着它,傻傻地,盯着廊下的花影摇动。
他在想什么呢?此时此刻此地,穆秀林叹了口气,做出和那时相同的举动。花映容是一位很好的老师,几乎倾囊相授,教他如何扮作呆呆,可他还是没法去找顾予白。
他并不是一位很好的学生。不是没有学会,几乎在那表演的一瞬,他就俱已体察所有的妙理精髓。只是笨在一处。
他做不到学以致用。
天呐。
他不禁把自己的脸捂住。赧红的羞意,如廊上的花影,累实地,几乎要垂落在地。
怎么会,怎么会……
他缓了好一会。是缓,不是想。只是动念一想,他全身的精力,就会被巨大的羞耻感吞噬殆尽。因而也没法再思考其他了。穆秀林的脑子第一次出现一种空洞的美,什么也没有,比绢上的蛤粉白还要纯洁。再想他会死。
可不想也会死。他还得作戏给顾予白看。没什么好怨的。穆秀林这会子不再恨了。自己挑的路,倘若总是恨来恨去,发发脾气是可以,人毕竟是人,总归不能没有脾气,然而永远是怨啊怨的,后悔这个,后悔那个,那便再没有路可以走。
穆秀林站起来。到书房的路上,练习了几遍“相公”,这是他唯一还敢嚼熟的东西。毕竟之前已经喊过,不似其他那样陌生。
连顾予白都变得陌生了。
他不再是成恺,而是相公。穆秀林推开书房的门,相公坐在那儿,背对着他,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依旧是金色的,大片的金色,吞裹着空气中细小的微尘。他便是那微尘。
“相公。”
很轻的一声。不够热烈。理应要在热烈一点的。比醒过来时的还要轻,那时候没有这样重的负担,然而也叫得不够重。他忽地疑心起顾予白是不是已经察觉。毕竟呆呆是那样热烈的一个人。而他却是轻轻的,轻轻的一个人,不喜欢很激动。
没时间疑心了。顾予白一转头,他就扑了上去。
“怎么了?”
不是穆秀林变得积极。只是他看见他眼尾发红,一刹那天地都排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忘了。
“你哭了?”他的声线颤抖,仿佛他的苦,就是他的苦。
“没,”顾予白顿了一下,揉揉眼睛,扬起手里的鸡毛掸,“我在掸架子上的灰。不小心让灰进了眼睛。”
“在哪里?”穆秀林捉过他的手,“不要揉,过来,我给你吹。”
顾予白听话地仰起脸。穆秀林便将嘴递上去。呼——呼——轻柔的风。两个眼都细致地吹完,他又捧过他的脸,仍底不放心地看来看去,又认真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
这时他才放松下来。紧接着。
“啊!”
穆秀林惊呼一声,轮到顾予白问他了:
“怎么了?”
还能怎么?原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坐到了他的腿上,顾予白甚至还搂着他,自然地,一副做惯的样派。
可穆秀林并不习惯。
“有,有,有虫子。”所幸给他想到一个理由,他结结巴巴地说。
“在哪儿?”顾予白如临大敌似的扬起掸子。
“已经走了。”他咽了一口口水,鼓足勇气。
“被相公赶跑了。”
很好。说得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很顺畅的一句话。可穆秀林却道:完了。
语气不对。
他很快反应过来,从进门的第一句开始,他所有的音都平得犹如一块板,那是穆秀林的腔,不是呆呆的调。
说什么其实不重要。
他一早就发现,连相公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那股腔,那股调。那股甜腻的、上扬的、满心满眼全都是爱意的腔。有了那股腔,哪怕他叫一句“殿下”,顾予白都不会觉得他有任何的问题。
可唯独,他不会。
完了。
顾予白看着他。看上去很普通的眼神。他想,此刻也只能这么想。
“相公。”
他赶紧弥补,但似乎越描越黑。“相公。”又喊一声。可两声他都没有应。一定是看出来了,他绝望地想。
“相公。”
可他仍在喊,一声一声,面前之人却无动于衷,像一只木偶,只是用他的眼,盯着他,盯着他。
“相公……”
终于忍不住,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一颗一颗,大滴大滴的,砸到他的手上,身上,还有腿上。
好烫。
滚水一般的烫,他不知道眼泪原来是那样烫,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眼泪在烫,还是血在烫,他只觉得心被烫了个大洞,在滋滋地,不停地涌出滚烫的热浆。
“相公,相公。”
他仍在喊,像濒死之人抓一根救命稻草。真的救命吗?他不知道,只是抓要比不抓好,抓点什么在手里,至少能去填心里的洞。
这样的喊法,很快嗓子就被喊哑。可他仍在继续,像烧开了的水壶,滋滋地,不停往外冒着炙热的蒸气。那些字眼,犹如滚烫的,才沸腾的热水,咕噜,咕噜,来回地往嗓眼碾冒。
连他的嗓子也变成一股热气,一股虚无的,缥缈的热气。连带着身体,身体也被那些炽热和滚烫蒸干,发出“滋呜”“滋呜”的干鸣。喑哑地,干裂地,他再发不出声,已经被烈火烤干,变成一块焦炭。
一块煎熬的炭,带着余热,零零落落,还有鞭笞的星火。
结束了吗?
好像……
并没有结束。
突降甘霖。
一点温热的触感从唇上晕发。穆秀林一下子昏沉起来,连带着身体也跟着绵软。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一点红光。
光怎么是红的呢?像一条蛇,钻进他的心房。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它的了。只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然而奇异地,当蛇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孔洞,那颗心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充盈着,充盈着难言的满足。
穆秀林从昏沉中醒来。
此时。
顾予白正把他的唇,轻轻地从他的嘴上挪开。
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刚,他和顾予白接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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