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白回到了房里。如他所料,穆秀林果然没睡。“在等我?”他问,语调是轻的。和穆秀林在一起,他不知不觉养成了细声细气的习惯。脱衣上床,将人搂在臂弯。不敢高声语,怀里的天上人,是一件易碎的珍品。
“嗯。”穆秀林也轻轻地,“你不在,我睡不着。”
“呆呆。”
他笑了,右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就这么要和我在一起?”
“嗯。”
“你不烦么?”
说这话时,喉头涌起一股酸涩。不是厌弃,顾予白巴不得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他是在害怕,害怕穆秀林不要他。
“怎么会烦呀?”
他说。他可爱的新婚的小妻子,还是说小丈夫?穆秀林中意他怎么喊他呢——他暂时不清楚,不论哪个都好,只要穆秀林高兴,他并不介意做夫还是做妻。他听他继续说道:
“和相公一辈子在一起,”他紧紧地搂住他,“都不会烦的。”
“真的吗?”他的心,并没有因为这一句甜言蜜语而安定,“那你亲我一下。”他要求道。
于是穆秀林吻上他的下巴,就像一只小鸟。他亲人时是这样的,从来不用什么力气,咄咄,一般啄两下就停止。除非是特别高兴,才会加重一点力道,接着多亲几下。
顾予白过去察觉不出区别。吻一下和吻一百下,在他看来好像没什么不同。他只知道这样会使穆秀林高兴。然而此刻,他却意犹未尽。“再亲几下,”他哄道,“再亲我几下,好么?”
穆秀林照做了。可他犹嫌不够,怀里的青山不动,于是他便向青山吻去。
“郁之。”
他一边亲他,一边低声唤他的表字。一声一声,本是极缱绻的昵语,此刻听起来却像杜鹃哀鸣。唇是甜的,吻着心上人,怎么会不甜呢?可心却是苦的,他不知道还能像这样,亲吻他多久。
“你怎么啦?”
穆秀林察觉出他的异样。“眼睛红红的,好像要哭……怎么啦?有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亲亲他的额头。笃笃——像禾雀啄人,不轻,也不重。是温柔的,不会伤人的吻。
“相公。”
他一喊。结果眼泪,真的从他相公的眼睛里滚落。圆圆的泪珠,像雪白的带着螺纹的珍珠。一圈一圈深深的痕迹,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心底的涟漪。
他陷在他衣袂里。此刻变成穆秀林搂着他,杏眼圆圆,正一心一意地看他。乌色的瞳仁,现在纯澈透明得犹如暗夜里的烛,点着顾予白的倒影。
谁知它的过去,曾经浓厚得犹如琉璃灯罩上凝聚的飞虫的影,不是一只,是许多只,压在一起,不知遮掩起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呢?过去的顾予白哀怨地猜想,他懊恼他有事也不肯与他说。
穆秀林不是个容易坦诚的人。
他总觉得自己的事是不用理会的。都是小事,他说,说这话时总会随着一点笑,像是捏准了顾予白的脾气,仿佛笑一笑,就可以遮过去。
其实,是顾予白特特意不去问。他尊重他,哪怕再想知道,也不会刨根问底。况且也不是件件都隐瞒,穆秀林还是会与他交流许多事,只是关于苦,关于痛,关于他自己,穆秀林从不提起。
“我也值当讲吗?”
他愣愣的,有种金乌初升的迷蒙。好像一切从头开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一桩可供言说的英雄传奇。
“当然。”
顾予白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穆秀林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话语。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而还是那样不惯于说,于是将它们都写在信里。
过去他们曾写信。每逢他出门做生意,顾予白都请他给他写一封信。说是写,其实穆秀林每次都是画画居多。
每一回,他都会用上很多纸。
“今天吃了芋头。”
一张很大的雪浪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看上去没头没脑的。旁边绘有芋头一碗,看不出是什么做法。不过穆秀林画得好,叫人看着很有食欲。
第二张是一副画。一株菊花,上写“玉壶春”三个字。看到这,顾予白便知道他在亳州,那里以菊闻名天下,宫里就有几盆亳州进贡的墨菊,颜色难得,花型也好看。
接下来又是一副画。画一张桌,四盘菜,一碗白汤。均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上名字。
“烧茄子、酱牛肉、炒青菜、烤笋干、冬瓜排骨汤。”
最底下又写:
“好吃。”
都是家常菜色。然而穆秀林觉得甚有滋味。在他的眼里,天底下大概没有什么是不好吃的。
下张纸勾了一只小鸟。体甚圆,眉眼旁一圈白痕,是只很肥的绣眼。穆秀林旁批四个字:“浑圆可爱”。
最后一张纸,画了一个小人。背着行囊,一蹦一跳,走在路上。那是穆秀林自己。底下小小地写了一行字,他道:
“不日归来。”
信寄出,穆秀林还担心他觉得无聊。然而顾予白却觉得有趣极了。回信很快写过去,也是五张纸,学他的样子,既画又写。不过他于这些上不如他通,与之相比,实在粗劣得很。因而在末尾,用朱笔珍而重之地写道:
“请勿见怪。”
穆秀林自然不会见怪。他还将它们当做珍宝,收进自己的匣子里。顾予白见过那个匣子,不过问他一句,穆秀林就牵着他去看。
明明是那么秘密的物件,他却毫不在乎地把它打开,一件一件,把里头的东西拿给他看。
全是他送给他的。
甚至还能讲出每样东西的来历。病得那样糊涂,差点把自己都忘了,却将他们的事记得那样清楚。
他这样赤忱,顾予白却感到惶恐。过去他总有些疑心,疑心穆秀林是不是同他疏远了,然而如今,当穆秀林开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反倒不安了。
他在害怕什么呢?每个夜晚,当穆秀林躺在他的身边,闻着他身上那股幽幽的香气,他总在想——
好香。
香气打断了他的思绪。穆秀林的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香。并非寻常脂粉的气味,也不是香包。穆秀林的腰间、袖里空空荡荡,他从不用那些东西。
就是体香。奇异的体香。如空谷幽兰,时淡时浓,是舒服的、好闻的味道。
闻着那股香气,顾予白的眼皮跳了跳。
他竟然有些困了。
他分明有个恶习,不是吗?若有人与之共寝,他将彻夜无眠,毫无睡意。试过许多次,小时候母亲常把他和哥哥放在一起。顾念殊睡觉极其老实,从不乱动,可没来由地,他就是睡不着,睁着一双眼睛直到天明。
而穆秀林每晚像八蛸一样缠着他,头靠在他的胸前,手搂着他的腰,连脚都要摆到他的腿上。明明是这样不舒服的姿势,可他却开始眼皮打架,闻着他身上的那股兰花香,渐渐合上了眼睛。
他居然睡着了。
“轰隆——”
夏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顾予白从半梦半醒中惊醒,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阖上的眼。抬头,便见穆秀林将自己搂在怀里,呼呼地,睡得像只守财的小狸。
就连他摩挲他的脸——那双眼也不曾睁开,长长的眼睫,犹如翕动的蝶,憩息在不知哪片梦酣觉甜的田。顾予白忽地庆幸起他的病,竟能让他睡得这么沉。
穆秀林不是个好眠的人。常年在眼下,伴着一层淡淡的黑圈。有几次他想找他,夜深,恐人睡下,便在他院外的樟树上落着,那儿能见着他房里的灯——竟然是没有吹熄的。
偶尔他会走出来,到小院子里踱步,绕一圈又回房间里去。吹了灯,小小的窗,一下子乌黑了。
他倒希望是他睡下了。
他想,想起他们曾经睡过的一夜。那时穆秀林出远门,他想找他,就带着一柄剑,跋山涉水地去。穆秀林看见他时,吓得脸色发白,从京城到他那里,至少要走半个月。
“你是怎么来的?”
“走来的。”
“那你走了几日?”
“十日。”
他听闻上乘的功夫可以日行千里,便想试一试,索性马也不带,就用一双脚走到这里来。
确实可行,只是他的功夫不到家,最后还是聘了马,骑着它飞驰。
“若我走了呢?”
少见的,穆秀林的话里带了责备。
“殿下做这一切,岂不成了无用功?”
“那也没有关系。”
顾予白不在意。
“我知你曾在这里,这就够了。”
夜里两个人就睡在一间屋子,一张床上。顾予白躺在他的旁边,虽然他有那样的怪癖,但他却安然地躺下了。
他本也不是为了睡觉来的。
拘谨的反倒是穆秀林。他提了许多建议,说是再开一间房,或者再拿一床被褥铺到地上,最后又请他出去喝酒。
然而都被顾予白拒绝了。
“就在这里吧。”他说。
酒可以明天再喝。顾予白想,接连的赶路,确实让他有些累了。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跟穆秀林聊天。关系好的朋友躺在一张床上谈天说地,是很正常的事。
正好他也没有这样做过。毕竟称得上真兄弟的,只有穆秀林一个。
他们聊了一会。顾予白见穆秀林总仰着脸,一双眼只盯着房梁看,以为他有心事,便直起身,凑到他的面前。
“啊。”
他发出一声轻响,将眸子抬向他。顾予白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双很美的杏眼。而过去他只晓得他的眼睛圆。凑近在灯下,昏昏黄的光晕渲在白瓷似的脸上,像旧藏的宣纸,上面绘了一个美人。
“你好漂亮。”他忍不住赞叹,没有别的意思,然而穆秀林的面皮却顿时涨红起来。他像是羞恼了,侧过脸,一下将灯吹熄了。
“睡觉吧。殿下!”
他把殿下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这样就解了气。顾予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地追问:“不聊天了吗?”
“不聊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赶一天的路,一定很累了,睡吧。”
是有些困,可自己注定睡不着,又不想拂逆了穆秀林的美意,他侧过身,在那儿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穆秀林在给他掖被子。细碎的响动,是穆秀林在起身。他听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才把身体转过去。
穆秀林正坐在床沿,身上披着一件衣服。他背对着他,月亮此时从窗棂里照进来,衬得他像一座沉默的山。顾予白有些不放心,觉得他是有事的,而穆秀林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把话坠在心头,不说出来。
还没等他做出举动,穆秀林的头便扭转过来。这下是真闭上眼睛了。
他将手轻轻拂过他的面庞,替他拢过散佚的发丝。
“殿下。”
穆秀林轻声唤他,细细浅浅的呼吸,试探着,打在他的脸上。那一侧登时热起来,连末端的绒毛都体察得到痒意。难言的痒意。此刻,他不确定是否要睁开眼睛。睁开眼,穆秀林一定会惊恐地逃开,可是不睁眼——
他似乎也想逃跑。
兰花的香气,就在这时钻入他的孔窍。甜腻的,像是尘封了多年的积香,倏忽用一簇火,扑簌簌,全部燃尽。溅起的余灰残烬,像一把灰色的蝴蝶,然而却张扬着很浓烈的香,全部飞进他的身体里。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实。因为穆秀林后来没有躺在他的身边,他坐在床沿,观了一夜的月。
他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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