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好像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因为穆秀林善画,所以他会篆刻,会造笔,还会制颜料。曾经番邦贡上来一株珊瑚。老大的珊瑚。如玛瑙琉璃一般色泽,晶莹透亮,鲜艳欲滴。摆在房内,弄得红光满室,大家围着它啧啧称奇,而顾予白盯着珊瑚,脑子里想的是:敲下来研碎,给郁之涂红很好。
“你疯了?”穆秀林连忙劝道,“我用朱砂就行,”他蹙眉,“你不要折腾珊瑚。”
说了几句,他看起来还是有几分后怕。顾予白问他,他似嗔非嗔地睨他一眼:“你呀,是真做得出的人。”
一点无可奈何的责备。不知道为什么,顾予白却引以为荣起来。穆秀林看穿他,于是那一阵子总是聊起珊瑚。见面第一句,就是担心地问:“你没有去敲珊瑚罢?”
“没有。”顾予白说,穆秀林“哦”了一声,跟着不到两句,又提起那只珊瑚。顾予白却没有在听他的了,这个时候他看见前面有酥肉大饼,是穆秀林爱吃的,便过来揽他的肩,要叫他过去买。穆秀林躲开了。顾予白以为他还在为珊瑚不高兴,于是开口,轻轻地承诺道:
“你不喜欢,我当然不会做。”
然而他还是不说话。买了饼,也只是低头默默地吃。像在啃一堆纸。顾予白实在不知怎样才好了,便将脸凑上去,开口认错道:
“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穆秀林别过脸去,面上带了点别样的绯红。顾予白疑心自己看错,又或许他并没有看错。穆秀林很快地转过头,用雾一样的眼睛瞧他,跟着朝他讲了一点,谜语似的话。
“是我不对。”
“而你很好。”
这算什么意思?顾予白不懂。他日夜揣摩,想找出背后的深意。
可惜徒劳无功。
他的郁之,既不惯于说,也不惯于做。他们依旧和以前一样交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这没有异样,却令顾予白隐隐觉得,是那样不同寻常。
直到。
直到穆秀林弄伤了脑袋,苏醒过来以后,对他喊出那个称谓。
不是殿下,不是成恺,而是:
“相公。”
他才隐约地通晓了一点谜语的谜底。
“你,你,你?”
他诧异着,话像风里的八仙花球,一滚一滚,舌尖细条摇摆,颤巍巍,枝上有蕾,分明心里有谱,然而此刻竟不知如何说,如何说。
“我,我,我。”
穆秀林却笑了,鹦哥儿学舌,他学顾予白。带一点宠溺,他这个时候看向他,眼里有无限哀婉而绵延的爱意。
“我怎么了?”
他向他侧过头去,顾予白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赤诚地,像渡上一层七彩琉璃粉。可穆秀林的眼,分明还是墨色的,墨样的眼,浓厚如脂,不曾想磨开来,竟然浮光跃金。
“相公。”
他语调轻轻,温柔得像三月春水连绵。手是新柳绿枝,刚吐芽,滑如鲫鱼,勾人时却很有力,不过搭在他的臂,隔着衣衫,顾予白就已经逃不脱,逃不脱。
“郁之。”
果然好香。他刚唤出口,登时三刻,郁之身上的兰花香席卷了他的躯体。那是股很好闻、很诱人的香,教人四肢绵软,通体松。是香诱惑了他么?还没有等他确定,郁之已经亲上来。他不会亲得很过分,只是浅浅地,在他的下颌上啄了一记。
还需要再问什么呢?事已经做得很定。寻常的朋,一般的友,会将一张嘴皮,黏到另一个人的脸皮上去么?显然是不会的。顾予白叹了口气,深深地,狠狠地,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浊,脑子里的乱,一下子全排出去。
良久地,他没有说话。顾予白需要静一静,在这个时间里,他忘记了穆秀林。这将是他一生最大的错事。也许人这一生总是要大大小小地犯下许多的错,可这一桩,他不能饶恕自己。
外头传来下人们嘈杂的声响,一个仆人飞奔来报,说穆公子投了湖。
顾予白吓得几乎要飞出去。
人寻回来,衣裳濡湿,蜷缩在角落里。不肯教人过去。顾予白走近,他抬眼看了一记,竟手脚并用地要爬出去。
“穆秀林!”
他被顾予白一把捞了回来。禁锢在人的怀里,他开始哀嚎,挣扎,发狂。整栋屋子哐啷啷地响,梁倒瓦碎,柱倾门歪,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那声音太狰狞,不似人叫,像疯死了的兽。
只有顾予白受得了他。“郁之,”他一声一声地叫,想尽办法,可都无济于事。穆秀林只是疯,只是疯,疯得张开嘴,要去咬他身上的肉。顾予白也疯,他递上去,随他处置。
然而穆秀林不舍得。顾予白的掌被他含在嘴里,牙擦过肉,他停下来,一双眼,泪盈盈的,像刚从一场恶魇中苏醒。
“相公……”
话音落,眼泪流。穆秀林又开始哭,他怕极了,他做了坏事,心底有个声,咿咿呀呀,唱南曲,水磨的腔,胡琴在他的耳边拉来又拉去,琵琶弦绷得紧,伶人尖嗓,亮相登场。唱:
“你不该——”
呜——穆秀林哭得更凶了,不该,是呀,他不该,可原来他怎么就那么胆大呢?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顾予白亲热,不是夫妻,又怎么亲热呢?
伶人又唱。
两坨红红的胭脂,本是很美的,此刻看起来像阎罗殿里判官的红脸,水袖轻甩,如白绫,勾缠在他的脖,拉住他的头,就要往阿鼻地狱里去。
原来是他的罪。
他们并非夫妻。是他想亲热,才在魂梦里找了一个藉口。只有夫妻,才好亲,才好热,旁的人,都是不作数的。
怎么不好让他继续做下去呢?穆秀林哭不动了,他太累了,想沉下去,沉到忘川底,变成一尾溯游从之的鱼。摇头摆尾,蒹葭苍苍,白如寒霜。他不想游了,也不想做鱼,他想顾予白,想做顾予白的妻。于是他挣扎着,哀嚎着,张开嘴呼喊着:
“相公,相公,顾予白……”
他从睡梦中惊醒。顾予白正望着他。
“怎么了?”他俯下身。
“相公。”他喊。
顾予白轻轻“嗯”了一记,穆秀林愣住了,他睁着眼,不曾想他会应。
“相公。”
他又喊一句。顾予白依旧应,捉过他的手,冰凉的,拉进怀里给他暖着。“我叫人炖了梨汤,放一点冰糖,你起来喝,好么?”他说,接着爱怜地,往他的喉咙上摸了一摸,“嗓子都肿出来了,痛不痛?”
像做梦。
“相公。”
穆秀林没有别的话,他的心,坠坠的,还是神不定。“怎么了,”顾予白摩挲起他的脸,“一直喊我。”
“郁之。”
他顿了顿,想起妹妹的话本。亲密人之间,似乎要叫什么“珠儿”“宝儿”的,他试着开口,总觉得有些怪,不如“郁之”。千珠万宝,不及郁之珍重。
穆秀林却颤抖起来。
“相公。”
他一声一声地喊,顾予白一声一声地应,喊了不知多少遍,才像是让他确定,两个人是真的亲,真的近。
“你抱抱我。”
他开始提要求,话出口,唇舌皆麻,心如沉乌,还是不太敢信。顾予白浅浅一笑,将他托起。
“怎么抱?”他把人搂在怀里,“这样好不好?”
好得不能再好。穆秀林揽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做梦吗?他想,然而不是做梦。顾予白是热的,是软的,捏住他的手。练剑的手有细细的薄茧。此刻这双手,是他的,不握剑,握的是他。
手插进来,穿过指缝。穆秀林傻了,他原本就撞昏了头,也只有撞昏了,他才敢去对顾予白做点昏事。
然而眼下顾予白做的事比他还昏。他轻轻地,与他十指相扣,还要问他:
“这样,好么?”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平常。就像问他喝梨汤一样平常,似乎与他做这样的事,是很寻常,很寻常的。
“要相爱,”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才,才可以。”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信,不敢信。他爱他吗?倘若一开始他们就两心相契,又怎么会沦落至如今?
他是对的。
顾予白并不清楚自己爱,还是不爱。可他不愿意叫他心愿落空。什么爱与不爱,情与非情。他不想穆秀林哭,不想让他难受。所以他说:
“你怎知,不是两心相悦呢?”
他哄他。这样肉麻的话,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要怎么说。可是穆秀林想听,他就乐意说,不会说也要学会说。
就像他善画,他就会篆刻,会造笔,会制颜料。没有谁逼迫,他是心甘情愿,要去学,要去做。哪怕镜花水月,只要穆秀林想,他就会摘来镜里花,掬起水中月。
什么情,什么爱,他不太晓得,妹妹写话本,写卿卿,道情情,要比他通得多。
他呀,不过是想让穆秀林高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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