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这样扮下去,演下去,哄穆秀林日日欢喜。小呆子诚然是很好哄的,不过叫人两声相公,有时要抱一下,亲一下,一点不过分。
过分的反而是他。顾予白浑然不觉,然而妹妹静真却俱已体察,发牢骚似的写:
“哥和嫂子上糕饼铺子买点心。嫂子不晓得吃什么,在店里团团转一圈,仙豆糕,如意锭,榴花饼,松仁奶皮酥,五花八门,弄得眼花缭乱,只觉得件件样样都好。嫂子说好,哥就把那些都买下来。嫂子说一句拿回家怕是吃不了,哥却不在乎,说尝过味道就行了。
那些糕饼不知道有没有吃完。依嫂子的性格,是不会浪费的。半夜里爬起来,小老鼠啃生铁,沙沙地吃。哥呢,想必也不愿意嫂子为了糕饼闹病,他不爱吃甜的,但为了嫂子不要浪费的心愿,一定会都咽到喉咙里去。
过两日,又去打首饰。亮晶晶的,嫂子赞美一句,未必是真喜欢。可哥偏要都买下来,给嫂子钗戴,嫂子现在哪里知道什么呀,只是笑,哥也笑,夸嫂子好看,生得标致。
接着又去裁衣服,制鞋子,嫂子说,给阿卿也弄一身吧。阿卿是我的名字,嫂子总是惦念着我,哪怕我不是嫂子亲生的弟弟妹妹,嫂子也总把我视作亲生的。平日生意忙得几乎沾不了地,深夜里算完账,还要给我的话本作画。嫂子丹青妙笔,给我的劣作增辉,我谢嫂子,可嫂子却说,傻孩子,给阿卿画画,是嫂子的荣幸。
嫂子总是不会想着自己,所以哥想着嫂子。不过我要偷偷地说一句,给嫂子买东西,其实是哥在过他自己的瘾。嫂子不知道,连哥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对嫂子好得上了瘾。
哥过去独身在外,也没有什么癖好,他唯一的癖好,大抵就是嫂子。过去嫂子不肯教他破费,无论是金银还是心思,现在却好了,哥欺负嫂子傻了,拼命地过他的瘾。
也只有傻了的嫂子,才肯纵着他。”
这一段最后到底也没有发。尽管静真知道这一段话的分量。角落里哥嫂的经历,其实已经有许多人注意。他们有时甚至渴望她能多透露一点他们俩的故事。彩笺尺素,雪片似的飞来,问静真许多问题:
“清曲散人敬安,问哥和嫂子几时认识的?”
“清曲散人贵安,哥和嫂子之间还有什么故事?”
“清曲散人好,还会聊一聊哥和嫂子么?”
清曲散人是她的号。写普通的本子时,她就用这个。像这样家常的话,话作家都和大家会拉一拉。静真也不例外,她本来就是一个热心的、爱讲话的小女孩。看她话本子的,又都是些很热忱的,很和蔼的人,她不介意和他们讲一点话。虽然讲起来,只好三分真来七分假,毕竟她的身份,不好教她透露太多。
第一次提到嫂子,是在什么时候?是有人问她,画画者是谁?画得这样好。静真第一次骄傲地写下:
“是我的嫂子。”
其实更合适叫别的,可“嫂子”二字,既是真来又是假,别样的合情合意。写下这几个字时,静真有种隐秘的快感。毕竟她是多么想,三哥哥能和秀林哥哥成了好事呀!
可他们俩的事,静真又不好插手。她尝试过,用他们俩作原型,写了一对哥嫂的故事。但到了最后,笔落情达,哥哥和嫂子,突然有手有脚,脱开原本的模子,刻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那一瞬,她明白,也许顾予白和穆秀林,就像她笔下的哥哥和嫂子,有自己的路,自己的故事。旁人再加柴,再添禾,终究也成不了一堆火。
她并不常讲哥嫂的事。尽管他们的事,要讲的话可以开至少八册书,卖起来可以断十间铺的货。然而她还是不常讲,只不过那一次有人问她,她忍不住,夸了几句。此后总会提上一句两句。也没有很具体,她想,模模糊糊地,大家还以为哥嫂已经相爱十余载,而她是一个男孩子。毕竟顾玉卿——确实是一个雌雄莫辨的名字。
顾玉卿有时漏出几句,是实在忍不住,真想向全天下宣布,顾予白是一个多么好的哥哥,而穆秀林是一个多么好的嫂子呀!
可她还是没有讲。静真在新书的开头,只撰写了一句话:
“抱歉,家嫂病了,此册暂无插图。”
不过这一句话,也掀起了很大的风波。花宴上,大家都在聊这一桩事。
窃窃私语。“清曲的嫂子,听闻是怎么了呢?”“说是撞坏了脑子。”“真的假的?”“还能有假,清曲自己说的。”一个人闻言叹了口气,不免感慨一句:
“可惜了,那一手好画!”
这一群,都是年轻的贵妇们。花宴宴人,本就是不分男女。然而她们却乐意坐在一块,将丈夫相让在别处。这群坏胚子,说起话只会教人讨嫌。
此刻惦念起穆秀林。以前他是这种宴会上的常客,总是笑眯眯的,又耐心,不像那起子蠢货,讲了不到两句,就作出不耐烦的模样;说话也好听,总是挑着好的来讨人欢心,不似自个家里那尊大佛,久经风霜,露出斑驳的老相,又是泥塑木雕,时常听不进人话,反过来还要自己常贡些恭维夸奖的好话孝敬,鬼才稀得奉承他!两厢对比,谁不喜欢知疼知热的年轻人,因此他总是被妇人们叫去聊天。
男人们却不大看得上他,真正出息的男儿,不去读书,倒钻在女人堆,疑心他别有目的。便提点自己夫人警醒,商人多是假意,不过哄她们买他铺子里的水粉胭脂。也有一等爱妻的,说买一点也不妨事,但不要多,家里的瓶瓶罐罐已经足够,过日子么,总要精打细算一点。转头,便买了一幅据说是灵山生前的画,价值十两纹银,不过不打紧,一则买画是风雅之事,二则灵山画在市面上是紧俏货,不论真假,真的更贵,假的也好卖,眼下不论哪个画师会几笔灵山的技法,都能出落成大家。其中最得灵山风韵的,倒是清曲的那位嫂子,因而连带男人们也好奇,不知那位清曲嫂,肯不肯出来画几副。
他们倒是可以像捧灵山君一般,捧一捧这位清曲嫂。灵山君名唤薛湘宁,是一位才女。只可惜去得早,她的儿子,穆秀林,并没有得到几分真传。似乎连字也不怎么样,他父亲穆雪峰,号砚川,字属京中第一。不过他的亡妻自然更热门一点,毕竟活字可得,遗作难求。然而穆秀林并不怎么出名。
“不曾想现在倒攀上齐王了,”一个人感叹道,“怎么就让他认识了齐王呢?”又有人回道:“倒不如问齐王怎么看上的他!那样的一张脸,倒也下得去……”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不单因为牵扯到了贵人,怕言多必失,谁晓得里头有没有皇家的探子,毕竟这里是长公主的席面。
也为着那张脸。穆秀林戴着面具,出现在席面上。他收到了赴宴的花笺,便拉着顾予白的手,出来玩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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