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在寂静的寝殿里敲过第四响，龙榻上的婴儿突然发出细碎的呜咽。赤萧猛地从御案后抬头，蓝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本该在批阅北凉郡的户籍名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团小小的身影上。婴儿的眉头紧紧皱着，小脸憋得通红，像是被噩梦缠住，细瘦的胳膊在锦被里胡乱蹬踹，将盖在身上的披风踢到了榻边。
（不过是北燕余孽，竟让朕分心至此。）
赤萧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狼毫，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团黑影，他却浑然不觉。走到榻边时，婴儿的呜咽已经变成了小声的抽泣，金豆似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砸在明黄的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赤萧僵在原地，龙爪般的手悬在半空——他杀过无数敌人，踏过尸山血海，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一个哭泣的婴儿。
婴儿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哭声突然顿了顿，黑亮的眼睛在朦胧泪水中睁开，直直地望向赤萧。那眼神干净得像初春的融雪，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委屈和依赖。他张开双臂，小小的身子往赤萧的方向拱了拱，嘴里发出含混的音节："呜...抱..."
“真没出息。”
赤萧低骂一声，语气却没什么力道。他笨拙地将婴儿捞进怀里，手臂僵硬得像段木头。婴儿一碰到他胸前温热的软肤，立刻停止了哭泣，小脑袋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像只寻找热源的小猫。赤萧的身体瞬间绷紧，龙鳞下的肌肉突突直跳——这触感太熟悉了，当年在北燕东宫的暖阁里，城也是这样窝在他怀里，借着看兵书的名义偷睡。
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动了动，小手抓住了他垂在胸前的龙须。银白色的胡须被扯得生疼，赤萧闷哼一声，却没舍得推开。婴儿把玩着那柔软的胡须，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滴在赤霄的衣襟上，留下一片湿痕。赤萧低头，正好对上婴儿弯成月牙的眼睛，那笑容和记忆里八岁的城重合在一起——那年上元节，城举着糖画追到他面前，也是这样笑得毫无防备，眼睛里盛着长安街的灯火。
（该死的，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赤霄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抱着婴儿走到殿角的暖炉边，那里温着一盅米浆。银勺刚碰到婴儿的嘴唇，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含住，小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吞咽着，黑眸却始终盯着赤萧的脸，像是怕他突然消失。赤萧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指尖偶尔擦过婴儿柔软的唇瓣，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呼吸拂过指腹，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
突然，婴儿含住银勺不肯松口，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赤萧的指尖。那触感湿软温热，赤萧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龙尾在身后焦躁地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婴儿见他缩回手，立刻不满地瘪起嘴，眼眶又开始泛红。赤萧看着那蓄满水汽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软，终是重新将手指递了过去。这次婴儿没有再咬，只是用小小的手掌裹住他的指尖，像是握住了全世界。
“饿...”
婴儿含着他的手指，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赤萧挑眉，这是小家伙第一次发出有意义的音节。他重新舀起米浆，却发现婴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食物上，而是盯着他颈间的玉佩——那枚刻着龙纹的玉佩，是太祖当年赠予他的遗物，也是他在朔燕质子营唯一的念想。
婴儿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玉佩，小身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差点从他臂弯里滑下去。赤萧连忙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些。玉佩的流苏扫过婴儿的脸颊，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突然凑上前，在赤霄的下巴上亲了一口。那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赤萧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低头，看着婴儿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城也是这样在他脸上偷亲了一下，然后偷笑着跑开，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米浆很快见了底，婴儿打了个饱嗝，小脑袋靠在赤霄的肩膀上，开始昏昏欲睡。赤萧抱着他往龙榻走，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醒了怀里的人。经过御案时，婴儿突然睁开眼睛，伸出小手指向案上的奏折，嘴里发出"画...画..."的声音。赤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团被墨汁晕染的黑影，竟有点像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那是奏折，不是画，别乱动。”
赤萧的声音放得很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抱着婴儿在御案边坐下，拿起一支狼毫，蘸了点清水，在桌面上画了只简单的小狗。婴儿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小手拍着桌面，咯咯直笑。
“狗...汪汪...”
赤萧看着他笑弯的眼睛，心头那道冰封多年的裂缝，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放下狼毫，轻轻抚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蓝眸在烛光下泛着复杂的光。或许，就这样也好。忘记了太子的身份，忘记了背叛的过往，只做一个依赖他的孩子。
婴儿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蹭了蹭，突然含糊地喊了一声。
“哥...”
赤萧的动作猛地顿住，龙角在阴影里泛起危险的红光。这个称呼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想起很多年前，城也是这样喊他"赤萧哥"，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那时他们在东宫的桃树下读书，在雪地里打雪仗，在城墙上看日出...那些被仇恨掩埋的记忆，此刻竟全都翻涌上来，刺得他心口生疼。
婴儿见他不动，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嘴里嘟囔着。
“哥...暖...”
赤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他抱着婴儿重新躺回龙榻，用锦被将两人裹在一起。婴儿立刻满足地叹了口气，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很快就沉沉睡去。
赤萧看着怀中人安稳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婴儿脸上，映出细密的绒毛。
殿外的更漏又敲了一声，子时已过。赤萧将婴儿抱得更紧些，龙尾轻轻环住两人，像是在守护一件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烛火渐渐微弱下去，寝殿里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和赤萧胸腔里那声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叹息一起，一同消散在寂静的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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