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戎回到薛府已是夜半三更时,府门除了挂着火红灯笼,与薛戎记忆里的府邸无甚区别。他默默推开门,身子忽地一紧,不对劲。
薛戎扫视院子周围,黑漆漆一片,恰把视线落在中庭古树上时,一根细截木冷不丁从暗处袭来,还来不及发出破风声,就直冲薛戎眉间!
电石火光间,似是偷袭的一瞬,薛戎就下身反躲,那一霎,木头堪堪而过,幸是薛戎反应迅速,才没有被截木所伤,还未等他缓神,一根冷箭就如毒蛇般冲来,箭头刺破黑夜,在满月光辉下闪过一点阴冷寒芒。只见薛戎回身拉门,咻咻冷箭就这样竖插在朱红府门后。
他正躲门外欲思索对策时,府内一声豪迈大笑:“我儿了的!我儿了的!”薛戎细一听,这声音除了他那贪酒的父亲还能是谁?
薛戎颇为无奈,他拉门一看,院子里站着个散发男子,脸面酡红,手里拎着酒壶,他大笑着说:“茸儿!你是我薛家的荣耀啊!”
茸儿,正是薛戎的字,薛戎一向不喜别人唤他的字,无他因,“茸儿”如此绵软的字,怎么能配上大丈夫的气概?
薛戎还未至薛崇身旁,便已闻见一股浓郁的酒气。
“爹,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薛戎靠近道。
薛崇甩甩手,他的头拨浪鼓似得摇动:“茸儿,你听爹说,你真是让爹长脸了,明日啊你随我去齐将军家,我要好好听他说你在燕北的表现,顺便再看那老匹夫不成器的儿子哈哈!”
话罢,他把手搭在薛戎肩头,另一只手又猛灌自己一大口酒。薛戎想把那大掌从肩上搬走,可那力道如牛,狠狠压在肩膀。
薛戎皱眉,拍拍薛崇的手:“爹,你先松开,我刚从宫里出来,有些乏了。”
薛崇脸色闪过不悦,他嘴一撇,满脸孩子气:“不许,你我父子应满上十碗酒,不醉不休!”
正当薛戎要再开口说时,薛崇拿着酒壶的手一松,如鹰爪般扯住薛戎的领口,另只压在肩膀的手向前狠狠一甩,薛戎措不及防,往前一踉跄,鼻尖差点挤在地上。
薛崇又仰头笑:“茸儿茸儿,你这功夫还不到家,所谓‘兵不厌诈’空有敏捷可不行,还要有时时刻刻的防备和谨慎呐!”
薛戎眉皱得更狠,他衣领凌乱,发丝也微微散下来几缕贴在鬓角:“爹,你喝酒喝糊涂了,我送你回屋。”
说着,他伸手扶住薛崇,要把他带去堂屋。薛崇边走边乱喃喃:“喝酒,喝点酒,你要养得千酒不醉,这样以后和娘子吃酒呢才好照顾小娘子。”
薛戎身子一怔,脑子竟然不受控制想起在接风宴上那人滴酒未碰,不知是不是酒劲这才上头,他也胡言道:“他不吃酒。”
薛崇一听,猛的一扭头,骨头发出“咯吱”声,他面露难色,偏还忍痛说道:“什么?你有娘子了?何时的事?是在燕北还是启京城?你是怎么认识的?……”
问题如煮沸水的浮泡样咕噜咕噜翻腾上来,薛戎被吵得头疼,他搪塞几句,那边薛崇便似焉了的白菜,软趴趴由着薛戎扶。
二人并肩,一点一点消失在夜幕中,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长,映在长廊内,一双眼睛凝看着远去的背影,神色匿在人影里,不明其色。
公鸡破晓,天色渐明。
金色浸染宫内瓦砖,一辆雕花马车在铺着金光的宫道歪斜疾驰。
马儿低嘶,蹄子撞住地砖发出“哒哒”声。
一只手伸出马窗,白净又富有肉感,一看就知道里面坐着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他手捏玉骨扇,挑开纱幔,发出不屑声:“这宫廷不过如此,倒还不如我的逸王府。”车内人扯着嘴角,眉头都带几分嫌弃。他生得不算好貌样,吊梢眼薄嘴唇,一副盛气凌人的样。
马夫不敢说话,他心里却不禁腹诽:你可知那你逸王府修缮耗尽朝廷给的赈灾金,害得偏僻穷苦之地的百姓饥肠辘辘苦不堪言?
“要我说,若我是这场局的赢家,我就要这宫砖换成金砖,石柱换成玉柱!”逸王想着那盛况说道,他笑意难抑,用玉扇遮住脸。
一点寒光扬在宫道尽头,马车忙急停,原来前面正插着一柄长剑,寒剑边上站着一人,他眉毛只剩半截,一道长疤横贯面庞,他拦车抱拳朗声说:“皇宫不许策马,请下马。”
马夫下车,跑到车窗向里面人复述那人的话,不料逸王玉扇一横,头伸出窗外,不善道:“本王好脾气,劝你速速让开!”
那人拔出剑,随意挥下剑,咧咧剑风刮得碎石乱走,他也道:“没有陛下亲令,任何人不许皇宫纵马!”
逸王不耐烦,挥挥手,让车夫上马驾车,不必管面前人。那马夫汗毛站起来,颤巍巍上马,刚要扬鞭时,面前的人侧身而过,唰唰甩剑,白光晃几下,马夫正疑惑此举,屁股下忽一阵震,他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是把车轮子给砍折了!
车内逸王惊呼,车轮斜滚,失了支撑,他直直摔出马车,骨头一声响,只见逸王躺地,眉目狰狞,他痛叫道:“你姓甚名谁!本王势必要你好过!”
那人淡淡一笑,收刀进鞘:“在下禁军统领,林谯。”
林谯说罢,转身离开,潇洒至极。
逸王眼看林谯欲走,他怒道:“你的项上人头本王要定了!”林谯闻言,懒漫扭头,丝毫没把他看在眼里,他笑道:“王爷要我的人头,不如先想想自己的人头能否保住,未经允许擅自从藩地入京进宫,这可是重罪。”
逸王哑然,他不再吼叫,扶着腰站起来,理理衣袍,拖着腿往养心殿去,摇着沾着尘垢的扇子强装镇定。
车夫看着一瘸一拐的背影,沉默片刻,他最后还是起身去拾车轮,没有再跟着逸王。
等他要到养心殿时,几个宫女又行礼挡住他的去路,拽着他拉进偏殿,用花瓣水洗刷几遍,逸王边洗边喃喃:“本王可不是那些臭烘烘贱民,洗这作甚。”
无人应答,洗完后逸王才见着他名义上的三弟,只见他悠闲坐在檀木椅上看书,旁边案台处一只小花猫叼着御笔,猫脸上抹着黑墨,粉爪踩在纸上印出一路脚印,眼睛圆溜溜看着逸王。
逸王冷笑,他拿出扇子,一晃一晃,学着风流才子那样摇扇道:“陛下好雅致。”
崔夷翻一页书,这才抬头正眼看他:“朕若没记错的话,朕不曾唤你进京。”
逸王斜眸,走近几步来,他看那猫衔着御笔,墨汁满身的丑样,忍不住出言讽刺:“看来出身卑贱的人连养的猫也卑劣难看,即使登上那天底下最尊贵的帝位也不例外。”
逸王见崔夷不理他,更加放肆:“若不是我被迫放弃称帝机会,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弃子身上!”
崔夷叹息,他伸手捉住案台上不安分的狸猫,将它捞进怀里,顺手拂拂它黏糊糊的猫背:“逸王你以为背靠沈太后这颗大树朕就不敢动你?像你这种笨头笨脑无礼骄纵之徒,才是彻彻底底的弃子。”
逸王闻言,嘲道:“我与太子一母同胞,由太后生养,你母卑贱,就算当上皇帝,你骨子里的、血肉里面的劣性也改变不了!太子贤良,若不是被诬谋逆,这九五至尊的位子还能落你头上?你自登位屠杀多少朝臣,如今海内人人自危,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太子”二字如重锤凿地,狠狠让二人愣住,崔夷拂猫的手顿下,逸王像反应过来什么,他咳咳几声,用咳声来掩饰自己的无措。
“朕素不喜三类人,第一类是蛮横无礼之人,其二是酒后胡闹之人,最后一类便是在朕面前提先太子的人。逸王不知朕屠戮太子党羽已有多日?太后都未曾置喙,岂容你在御前放肆?”
崔夷不疾不徐地说。
“太后为人想必逸王你最为清楚,念在手足之情,朕不罚你,你离殿后找个大夫医好脑子再滚去你的藩地罢。”
逸王胸口起伏,却道:“你以为本王是愚笨之人,可论天底下最聪明的,非自诩智慧的贤者,而是那些表面蠢笨的人!”说罢,他接着上前,抓起那狸猫扔到案台,一手插放在檀木椅的椅圈,弯腰俯身,与崔夷四目相对,二人挨得极近,不过盈寸。
逸王慢慢张唇:“我来此的目的,可是要助你扳倒沈氏一族。”
逸王压低声音,却不难听出嗤声:“太后明面不闻世事,可这朝中有多少官臣都是丞相太后一派,以辅佐之名架空权力,借皇帝之名处决对己不利的臣子,这不就是你的处境吗?”
他又紧接着说:“前些时候的周吏被皇帝处廷杖,不过二十杖的轻刑,却活活丢了性命,血溅朝堂,当朝谁人不知周吏与丞相不合,可你又见谁敢置喙沈丞?与其说你屠戮朝臣,倒不如说你是那把正统的剑,可并非执剑之人啊。”
“你我同盟,才能有几分胜算。”
远处案台狸猫声不断,逸王的唇角越发上扬,崔夷明面不在意,他噗嗤一声:“若你与我相为谋,朕倒不如与豕共谋。”
逸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仅凭你一人就能扳倒沈家?痴人说梦!”
崔夷收起笑,撑起下巴,懒懒道:“那你说说怎么个谋法?”
逸王松开椅圈,伸手勾住崔夷耳畔的发丝,绕住指节,迫他凑得再近些,逸王幽幽道:“敌人之敌便是盟友,你想想谁与沈家不对付吧。本王近几日住在王府,等着你的好消息。”
“纵然你说的人与沈家不合,可朕明面上岂能刻意去讨好拉拢?”崔夷闭眸,不甚在意逸王的一番说辞。
逸王哼笑:“本王早料到了,所以本王来京就是为此。几个月前齐士明贪腐一案所牵扯的人有谁想必你比本王更清楚——”
言断于此,逸王转扇轻敲一旁书案:“等着瞧吧,你迟早要像妓子一样满脸羞笑来讨好我,本王自知于太后而言,本王已无价值,可本王偏要让她知道,弃子,也能让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全都毁于一旦。”
崔夷睁眼看着逸王的笑颜,良久未言,旁边那狸猫慢慢跳下案台,用刚长出来的牙齿咬扯崔夷垂地长袍,呜呜长叫。
“沈氏是徽国的名门望族,四世三公,你无权无军马,凭什么在这口出狂言?”
“本王只是出于自保罢了,若不是清楚太后为人,本王死也不想蹚这浑水,可若不蹚,便只有像多年前四弟般死得让人唏嘘。”
“四弟”二字一出,沉寂瞬时冲涌在书房内。
崔夷闭眼,吸口气,再睁眼,不明神色:“可我又能如何做呢?太后的眼线遍布,你还未见到我,恐怕逸王进宫见君的风声就已经泄到太后耳边了。”
逸王声音更低,他眸色渐深:“我敢单枪匹马来这,自是有本王的道理,你不必担心,但你不去搏一搏,终日只是沈家的提线傀儡,到最后不也被权欲吞没,落得一个‘身死意外’的惨局,况且,你那薛家的心头肝肝现在可是太后眼中的‘大红人’呢……”
崔夷闻言,身子可见一滞,他垂睫一扇,难明神色:“那你倒说说,应当如何谋之?”
逸王收扇,唇角微扬:“凭这江山到底还是姓崔。凭这朝中纯臣是心向君王,而非丞相。一步一步慢慢来,就先从齐士明那捉人把柄和软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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