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戎睁眼已是辰时,晨光从窗棂斜进室内,一夜无梦。
他撑起身子,眼因不适强光而微眯。薛戎还穿着昨日的长袍,长夜反侧难眠,袍子褶皱遍布。
他好好冲洗一番才换衣出门,一路上不见小厮丫鬟,等到主堂时才见到乌泱泱的人群。
薛戎疑惑,一声“二弟”自人群传来。他抬步,眸光与仆役簇拥的中央之人碰撞。薛箐身着官袍,头戴官帽,应是刚下朝归来。
“兄长。”薛戎简单回道,他自小就与薛箐不甚交流,到大时自然也生疏淡漠,何况他离家许久,信鸽传书在边疆极为不便,连前些日子托的家书都是在郡城书写送达。
众人转身,皆行礼问好。薛戎点头,他拾阶而上,绕过薛箐上了大堂。
烧火丫头将粥羹呈上,薛戎没料到薛崇也在,他闭眼小憩,面前瓷碗早已是空亮亮的。薛戎没有惊醒他,而是安安静静坐在边上一口一口舀着吃羹。
吃罢,薛箐也上前,身后仆从作鸟兽散,他眼神掠过薛戎,转而将手指放在薛崇肩上,向后用力戳戳。
薛崇一声哈欠,他脖颈通红,眉粗黑。越发让薛戎觉得他这些年并未老去,反倒年轻很多。薛崇亮眼,他看着薛戎:“吃完去收拾收拾,早些去齐府,免得让那老匹夫久等。”
他容光焕发,笑得合不拢嘴:“茸儿,你还记得幼时你与那齐家小子比武,结果那齐家小儿被你打得三天难下榻么?”
薛戎放下勺子,他低头道:“早就忘了。”
薛崇哼一声,伸臂扯下挂在墙上的木剑,那把木剑短小,剑身裂痕多条,漆着黑字的刀柄油腻腻,用锋刃轻划似乎都能刮掉不少油。
“这木剑是老夫所造,黑字是你娘亲题,当年你就是拿着这柄剑打遍皇城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儿!你怎能忘记呢?”薛崇抚摸刀身,丝毫不嫌弃这腻亮的油渍。
大堂一阵静,眼睫眨动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薛戎顿时失语,他一向不喜旁人提他过世的娘亲,连薛崇也不例外。薛箐扯扯薛崇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毕竟薛母早逝,离去时薛戎还尚在襁褓中,从不曾受过舐犊之情。
“也罢,往事不提,一会儿便去齐府。”
无人再应,照进堂室的暖光也凉了几分。
皇宫,养心殿。
满台奏疏,搁在墨砚边的毛笔渗着稀水的墨汁,一滴一滴没进浓墨,荡开水纹。
崔夷翻看呈上的奏折,对宜德说:“江南水灾,正是需赈济救灾之时,而今秋狝将至,命从简举办罢。”
宜德点头,他懦懦问:“是太后那边的意思……”
还未等他说完,崔夷一记眼刀斜过来,吓得宜德又要磕头求饶。
“奴只是担忧陛下安危,怕太后怪罪,别无他意!”宜德怯声道。
崔夷放下奏折,他揉眼,声音也带倦:“这些琐事何须担心,你去取便服来,朕要出宫,”他又补一句,“休要让其他人知道。”
宜德退下拿衣,换上后,日光在暗纹锦袍中流转,蹀躞带勒住细腰,难掩贵气。崔夷取下冕旒换上帏帽,贵气中又加一股清丽,墨发流云,增一份朦胧。
崔夷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他的字如其人,秀美遒劲,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书信,崔夷卷折起来,塞在衣袖里,神情自若。
“走吧。”崔夷起身,宜德紧随。
一路人稀少,崔夷低头步履轻盈,如浮沫般在宫廷无阻穿梭,只是一把剑从天而降,生生斩断去路。
崔夷抬眼,宫墙上站着一人,他禁军装束,背光跃下,荡起尘风,只一瞬,那把剑就被握于掌,寒刃生光,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禁军统领林谯,请示令牌出宫。”
崔夷冷道:“退下。”
一旁宜德掏出宫牌,斜眼觑着林谯:“朱雀街和风楼公子程瑁,统领看罢。”
林谯上前,摸按那令牌,凸起字符的确是“程瑁”,令牌纹路材质如假包换。林谯递给宜德,这才放行。
崔夷此行目的正是齐府,齐士明是齐家旁支,虽犯贪腐,但齐家还是不乏忠君之人。
他并不放心逸王行事,可还是要贸然去齐府见一见掌权的齐大将军,况且他还有必须要当面说的事情。
齐府在京城尤为显眼,坐落在京中寸土寸金的地带,周边商铺繁忙,吆喝声一浪盖一浪。
伞状高树下就是齐府,朱门森严,牌匾上“齐府”二字涂金,梯前站着守门侍卫。崔夷示意宜德上前递符牌,侍卫见罢,通报管事。
约摸一盏茶,出来一丫鬟,她迎崔夷进府,停在正堂前,崔夷有些发懵,他料到齐府会有宾客,可万万不能料到、也不敢料到这宾客就是薛戎等人。
薛戎闻到动静扭头,刚好与薄纱下那双眼睛的眸光相撞。他只觉这人身形与心中某位的身形样貌无一不合,薛戎不自觉屏住呼吸,连瞳仁也放大几分。
枝头黄叶被风无情摘掉,它飘摇落在帏帽上,递给崔夷,让这位不速之客分外抢眼显目。
崔夷迈步正堂,面前齐大将军齐炆起身,齐炆花甲之年身体依旧硬朗,他欲行礼却被人扶住,齐炆心里已明三分崔夷来此是何目的。
齐炆敛去笑颜,恭恭敬敬请人进后书房。
待人先行离去,齐炆咳咳几声,拂须道:“薛将军啊,今日老夫寒舍贵客光临,恐要怠慢你几分,望见谅。”
一旁薛崇见此,不再多言,他挥手道:“不必多言,你我莫逆之交,我岂是那种狭隘之人?你快去吧,莫要让人久等。”
片刻,齐炆入门即跪,他俯首道:“陛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崔夷未取帏帽,似乎那层浅纱能模糊一切,他未言,移步亲身去请齐炆起来,他从袖里掏出那纸信,默默递给齐炆。
齐炆目光浑浊却有神,他郑重看那薄薄纸信,眉眼越发凝重。
看罢,他“扑腾”一跪,坦言道:“老臣体衰,早已淡出朝廷,齐士明一案乃我齐家之辱,有愧于陛下!这账单万两白银如付东海,真是叫臣心痛啊……”
崔夷低眉,他上手拂去帽上黄叶,隔着纱自然也看不清他的神色:“齐士明只是个例,老将军勿放心头,您与高祖征战四方,是我大徽的功将,我不过晚辈,岂敢祸连无辜,寒了忠臣的心?”
崔夷话如此说,可锋头一转,让齐炆汗颜,心里发慌:“将军忠君,那可否告诉朕,齐士明所贪八十万银两中数半都消失无影,将军可否知情?若朕不猜错的话,齐府俸禄并未丰足到购置良田万亩的地步吧……”
齐炆咽咽口水,他仍伏地,抖着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可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都似利刃,一点点戳穿颈部,愈发让齐炆脸色苍白。
“您毕竟是功臣,这些事朕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您暗饲军马,招兵揽卒又是何意呢?”
齐炆忙磕头,颤巍巍答道:“陛下慎言!臣并不知情啊!可是有贼人污蔑老臣?臣以头颅为誓,绝无谋逆之心!”
崔夷闻此,并未再咄咄逼人,他反倒扶起齐炆,侧身耳语几句,便徒留齐炆瘫软在椅上发愣。
崔夷步履轻快,帏帽因风摆动,如梦一样轻荡。
行至曲径长廊时,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公子留步。”
秋月风盛,骤然一刮,两旁花木摇曳生姿,花瓣零落草木断茎,卷成一片倾斜撒下,天地之间仅存你我。
他回眸,来人在眼中,正是薛戎。
他走近来,似有千话要言,绵绵难尽。薛戎张张嘴,心里道不尽的话凝成手上轻触,他如碰泡沫般抚去崔夷帽上花瓣,口中呢喃:“公子的帏帽乱了。”
白晃晃的世界里,那人的身影格外深重。
崔夷阖眸,只觉脸颊被人捧起,粗粝指腹划过鼻尖、唇角、下颌,点水似越过,他轻柔地捏住耳垂,那处柔软温嫩,如月牙儿般细腻盈白,再往后,他手顿住,克制地捋捋墨发,顺着长发而下,黯然走过薄纱。
“头发乱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崔夷偏头,蜷在衣袍里的手指轻颤,指尖都发麻,什么帽乱发乱,分明是情乱心乱。
热气自上洒下,急促的喘息莫名燥热,欲.火.焚身,生命都攀附在这一气一息之间,似莹润气泡,一戳即裂。
“……自重。”
崔夷无法忍受,这下不止是指尖麻酥,整个心窝都隐约泛麻,他忍情收眸转身,衣摆穿越芽草、浅花,消失在一道石阶。
长廊处,一人**神伤,垂眼留恋着方才如烟飘渺、转逝短暂的温触。
风停花落,枝头并蒂花独自飘摇,末了,软软弯进泥尘,任人踏碾。
宜德在齐府门外来回踱步,一会儿伸头张望府内,一会儿坐在齐府阶梯处扳着手指头数数,连府门侍卫也看不下去,压声提醒:“莫要赖在府门,待会公子回来,怕要计较。”
宜德晃晃头,他一身黑衣,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这幅模样压根不能让人想到是是宫里的宦官,白净圆润的脸庞,嘴角一痣,衬得格外可亲。
“这碍什么事,堂堂齐家大公子竟如此斤斤计较?”宜德看着火辣辣的太阳,额头直冒热汗,如今这街上阴凉地只剩齐府门前,他还能到哪去?
怎料话音刚落,一声讥笑从旁边传来:
“哦,本少爷斤斤计较,你这狗东西胆敢讥讽我,真是活腻了。”
就是如此恰巧,恰好被本尊听见,恰好嚼舌根被本尊抓到。
宜德抬头,齐家少爷站在他正对面,不过五步之距,他神色不喜,衣上华丽的宝石在光中耀目,束着马尾,好一幅纨绔子弟的不羁样。
宜德擦擦汗,起身抱拳,歉道:“无意冒犯,请公子见谅。”
可那公子却不依不饶:“我齐琛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对我,你不许走!给我站住!”
齐琛叫住准备溜走的宜德,他脸涨的通红,星眸含火,恨不得让宜德跪下磕头。
可宜德到底也是天子的人,骨气还是有的,他眼睛直视齐琛,不卑不亢道:“我谦和诚恳,公子何必大动肝火,不知名门之子言辞竟如此粗鄙,简直有辱世家门楣!”
齐琛闻言,眉毛狠狠跳三跳,恼怒大喝:“死东西,你敢来斥责本少爷,你今日不挨三鞭,我跟着你姓!”
说着,齐琛抽出腰间韧鞭,宜德见了,大惊失色,他可不知这人还随身带鞭啊!
这齐琛也是意气用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甩长鞭,破风冽冽,如游龙般冲袭,直直奔向宜德。
见躲也躲不过,宜德闭眼认命,不想那狠辣的一击没有降临,他不敢置信睁眼,只见齐琛手捂左肩,痛苦占满他的脸,齐琛怒目圆瞪,扭头怒视府前站的崔夷。
“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崔夷收手,他下阶,侧过齐琛,目光微震:“只是让你吃点苦头,不碍事。”
宜德大喜,步子轻快地跑上前,朝崔夷作辑行礼,转头对齐琛玩笑道:“少爷以后就随我姓了?”
齐琛脸僵住,牙齿都在打颤,不知是生气还是痛苦。他半晌没应,最后愤愤回府,二侍卫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就这么一声不吭打道回府?
二人眼神游移到崔夷身上,藏不住的愕然。
崔夷未理会,他来去如风,一会儿就又将飘到皇宫。宜德满面春风,总是不开的眉头也绽出喜人的笑色。
……
府内曲廊,齐琛神色阴沉可怕,步子越来越快,谁知竟当头碰撞一人,烦躁抬眼,这人样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薛戎?!”
这些年来,他一直记着他,连同长相和名字都在心里反复咀嚼烂掉,他难以忍受这个人让自己在启京城丢尽颜面!
“你这个缩头乌龟,跑到燕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现下正好,让我好好一洗前耻!接招吧!”齐琛满眼放光,遗忘了疼痛,扬鞭就甩。
谁知接下来他竟是被薛戎一踹、一打就制服地嗷嗷叫,他被自己的鞭子绑吊在廊上,哭爹喊娘久久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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