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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02

102

一条沉重的路铺到脚边,是妈妈给我的,我的心却被一前一后两个背影堵得水泄不通。

我下意识抱紧怀中两个小孩,此时的他们是惊涛骇浪中的浮木。我太没用了,他可以为我死,妈妈可以为我做最不想做的事,而我一直做的不过是别扭地爱和不间断的伤害。

耳边有格格的笑声,小孩子很开心。

即使面对同样的生活,大人和小孩的头脑到底不同,小孩永远不懂大人的烦恼,但他们的哭笑受伤也是真实的,这些烙印伴随他们长大成人。我羡慕他们在这样的年岁、在亲耳听到许多风言风语和我的解释后,还能笑得天真无忧。完整健康的家庭是孩子快乐的底气,他拥有过,我至少有过一大半,而怀中的孩子们无疑更幸运,他们拥有的也许绵延一生,即使他们也要经历风风雨雨。我甚至后知后觉意识到,也许在这两个孩子心中,妈妈更喜欢的其实是我,他们不断看妈妈夸奖哥哥、心疼哥哥、关注哥哥、甚至愧疚也成为“更重视”的一部分,但他们不必患得患失,他们吃醋争宠,却更懂一家人的道理,他们……喜欢我。

我想去找妈妈,妈妈发消息说她去工作了。

我想起她脸上被抽打出的红。

那些都应该打在我脸上。

妈妈到底做了什么?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她想做的,说不定违背她的教养和人格,而且一定是伤人的,他妈妈临去的背影几近一蹶不振。

那些也应该加在我身上。

“哥哥,我们去找哥哥吧。”两个小孩争相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想见他的念头突然不那么强烈了。

人的天性如此,有阻挠的时候恨不得排除万难,要死要活也要抓着对方,没有对方就没有一切,就像看到家里失火恨不得冲到火里抢回最重要的财产,一旦警报解除,烟火消散,大脑又开始主次分明,轻重搭配,呈计划表排列式,123456勾勒清楚,“看他”立刻就被摆放在第三位,也许是第四位。不是不爱他,而是爱情有了时间和空间,也就有了可经营的层次。我想先去找我的医生和他的医生详细谈谈,敲定今后的学业计划——妈妈没能让我如释重负,但她到底给了我一条能够计划和努力的道路,让我能负重走下去。

“好。”我说。我把计划改了一下顺序,仍然不是想看他,我想确定他妈妈的状况。

可我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两个小孩太沉了,我还没恢复力气,抱着费劲。他们很快发现这一点,从我身上滑下去,牵着我的手拉向电梯。我突然理解这两个小孩为什么能在他妈妈那边得到好脸色,他们大概继承了父方的高情商,虽然自恋又有优越感,却也有不动声色的体贴——也可能只是习惯了妈妈的要面子,又被他们爸爸悉心指导过。狡黠又没有坏心放在儿童身上极易令人接受,甚至称得上可爱。

反正认识的人里只有我毫无可爱之处。

医院从一个概念和一个实用品变成本来的建筑面貌,这栋楼应该是新修的,墙壁适度的白和走廊地毯的暗花纹都不单调,经过设计和材质筛选才能达到这样舒缓的视觉,两面墙壁和路过的护士不再逼仄地挤压我,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我的心放松了,眼睛也是。我走起路来又飘又虚,不断后怕,不敢相信妈妈说的是真的,这就解决了?真的吗?

两个小孩敲门,推开门,病房看似平静,床上的他一双望眼落在我身上,我站在门口,所有计划忘到九霄云外,眼睛里只有他。

他的爸爸每天挤出时间为他忙前忙后,他露出的唇周没有任何胡茬,能够沾水的部位也每天被擦拭,病号服干干净净。此时他病床旁放着脸盆和毛巾,还有垫身子的防水布,他的爸爸妈妈正准备为他擦洗,而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照顾,心安理得地只看我。我想我的爸爸妈妈若是像个婴儿一样对待我,我会别扭到无法忍受,就算小时候我也不喜欢。每个家庭的氛围果然不一样,他们一家人都是喜欢亲密的温和性子,重新聚在一起即便沉默也改不了从前的安心和默契。

我本想带小孩子出去,他的主治医师突然来查房,和他妈妈以及那个男人说着什么,两个小孩早就放开我跑进去,一个在他妈妈腿边,一个靠着自己爸爸,一起仰头听。

坦率说看着倒像一家人。听他说过从前他想要弟弟妹妹,倘若他们一家没分开,也许他会有弟弟妹妹,也许每天都有这种画面。前夫亲子后妻孩子凑了一屋,医生尽量目不斜视却也面色尴尬,说完要说的匆匆走掉,两个小孩晃着他妈妈的手:“阿姨,我们今天还能帮你整理档案,我们去档案室吧!”

我终于看到他妈妈的正脸,她和刚才完全不同,面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我硬着头皮说:“阿姨,我来帮叔叔,您要是有工作就去忙。”

她只点点头说了声“好”。

我目送她,她的背影不再踉跄,瘦却笔直,以严肃的姿势拉着两个孩子,我不知她答应了什么,又妥协了什么,她会把一切埋在心里,独自消化一地鸡毛似的苦果,我又一次被强烈的愧疚淹没了。

“你怎么每次都带他们过来!”

我被他不满的声音吸引了注意,他的口气里全是抱怨,对象却不是我,而是那个男人。

男人只是笑笑。

“你也是!”他转过头,怨气更足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还要带两个小的!他们没事缠我妈干什么!”

我关好门,落了锁,走过去扶住他的上身,男人熟练地给他褪下衣服,我不时帮忙抬他的腿和腰,那纸白的皮肤经过卧床难免有些浮肿,颜色也不自然,他更不开心,我对他说:“我小时候养过狗,我爸爸带回来的。”

“狗?”

“那只狗护食。”我说,“它吃饭谁也不能靠近,人稍微接近食盆它就使劲叫。和你现在一样。”

“喂!”他叫。

“和小孩子吃什么醋,小心眼。”我说。

他的眼珠转了转,气笑了,“这是我以前说你的?又记仇!”

我没说话,耐心地帮男人给他擦洗身子,极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集中在不该看的地方。我想起那只护食的狗张腿龇牙站在食盆前大叫,妈妈看不惯,评价:“小家子气。”我也不耐烦它为一点食物叫个没完,家里明明给它准备了那么多吃的,有什么可叫的?爸爸试图让我们了解那是一只小动物,不能以人类的行为模式规范,说得口干舌燥,我讨厌爸爸试图用一只狗纠正我爱静的天性,妈妈不喜欢狗毛,不承认她有点害怕狗的尖牙和护食时的狰狞,我和妈妈都是冷暴力专家,爸爸对我们沉默的容忍只能妥协。

我摇摇头,不想爸爸,继续想他。人毕竟是动物进化的,兽性本能,食色本性,还有不可避免的划地盘独占欲,平日他对两个小孩礼貌疼爱,现在两个小孩竟然霸占了他妈妈的视线,还在他伤病无力反抗的时候,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能针对小孩,他只好对我和男人汪汪几声。

我喜欢他吃醋,就像以前我老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和同学随便说句话,他就跑来阴阳怪气、气急败坏、帽子一顶顶扣给我,发现误会一场立刻装没事人溜之大吉。他斗志昂扬又落荒而逃的样子不论何时想起都有一阵甜蜜,那代表他把我和他妈妈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有最接近本能的感情。

“这不怪你妈妈。”我说,“她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你还挺客观,气死我了。”这句话他从来都是笑着说的,现在也一样。倒是男人显然不知该怎样对待成为情侣的亲儿子和现任妻子的拖油瓶,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我们在各自妈妈面前百般小心,在男人面前却没多少顾忌,他和男人依旧不太说话,但我知道他心软,感恩,谁对他好他都记得,男人为他不辞劳苦,他不说什么,大概也不会说谢谢,却会把谢意在心里发酵。即使如此,父子之情还是不可能恢复——就像我和爸爸,即使爸爸没日没夜照顾我,出了这家医院,我还是希望保持距离。母子间就算再有隔阂和距离都有修复可能,父子却不然。不知道世界上的亲子关系是不是都和我们一样。也许这依然是动物性的一种,生物会下意识寻找给它食物的人,人的生活是父系的,情感却还留在母系氏族。

给他擦洗比我想象的简单,也许因为那男人熟能生巧,动作敏捷又柔和,男人一边擦洗一边提醒我小心他的胳膊,用什么动作不碰到伤口,他的头、脖子、上身在我怀里动着、靠着,偶尔我们交换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我看他的锁骨,他看我的嘴唇,我看的更多的是他的两只胳膊,什么样的姿势下坠会伤到两只胳膊?

我不会问他,我会好好问问医生。

我的头脑完全清楚了,关于未来的最重一层雾散了,我不能继续颓废,不论眼前这个家伙状况如何,我要从此刻开始计划今后的生活。待那男人走了,我便准备和急三火四的他说刚才看到的。当然,我先亲了他一会儿。

我太想他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他又是气又是笑的生动表情,他对我的藏不住的迷恋,他一看到我眼神就欲飞欲落地起伏着,再被他硬压为平静,于是泛起一片柔光,潋滟动人,现在我终于懂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小声问。

“什么啊……喂!”他意犹未尽,我又亲了一下,不敢多亲,忍不住舔了舔他的嘴唇。我靠这个动作安抚心中的蠢蠢欲动,舌尖沾住他的嘴唇感觉太好了,好像能把他的灵魂勾一点过来。

“怎么回事?”他显然也难受,不敢多碰我,“我妈和你妈干什么了?”

我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他脸色不好,却想不出所以然,不由嘀咕,“你妈到底做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你妈妈怎么样?”我问。

“她回来什么也没说,就是脸色发白,很快就恢复了,然后又和平时一样换药,喂药,喂饭,准备擦洗的时候你来了。——我说你家两个小孩怎么回事?我妈哄他们的时间比哄我还多!不对,她根本不哄我了!”

“那我不许他们过来?”我笑着问。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算了,我看我妈更不想看我。有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也行吧。”

他看着我笑,用他缠着绷带的脸和淤青的眼角,还有晃着水的眼睛。

我的心就像被风吹过,雾散开了,水平了,路通了,一切平静了。最开心是他明明整天难受,一看到我就又笑又闹,他一定还像从前一样爱我。我握住他的一只手安抚着,眼睛却开始检查他的吊针瓶,他的纱布,他的被子,他的石膏状态,检查两遍才不太放心地坐下,他软软地看我,小声抱怨:“现在才来。”

“我走了,你睡一会儿。”我说,“或者我让姐姐过来陪你。”

他一时没什么反应,继而震惊,眼睛瞪得大了一圈。

“我要问问医生出院问题。”我说,“晚上再来看你。我们别黏在一起,给你妈妈一段接受时间。”

他仍然瞪着眼睛,半晌才说:“哦。”

我正要起身,他看上去忍无可忍,很是不悦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爱你。”我说。

他看着一点也不高兴,我连忙说:“出来太急,晚上把飞机拿给你。”

“你还是让我妈和那两个小孩过来吧,是个人就比你有用。”他咬牙切齿地。我也无奈,很想陪他,也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出院在即,很多事我要搞清楚,医院的医生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我找他的医生。我要搞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和我能承受的学习强度,以防高考前再出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更要问清他的伤势,不论如何遮掩,数据、片子、记录、医疗诊断,这些东西骗不了人。我甚至猜测这才是他妈妈至今对他没好脸色的原因。

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伤势、康复和后遗症。

他的主治医生自然很忙,我一直等到下班才得空见到,医生搞不懂两家人的奇怪关系,好在他亲眼看我和他、和他父母共处一室,也可能因为妈妈签下的两个高级病房,他对我很客气,拿出他的几张片子给我一一讲解,头部有淤血,不大,顺利的保守治疗能够吸收;腿很严重,又幸好不是大腿,治疗复健后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后遗症;两只胳膊左边最重,右边稍好,医生说幸好有两只胳膊护着头,我们看到的血其实是着地时脸部擦伤和耳道出血——幸运的是没有颅内骨折。内脏是安好的,肋骨也是,医生一直强调“幸运”,我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想知道他究竟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护住脑袋,只要他在任何时候都别再来这么一次。

我出了医生的办公室。

我喘不过气,胸口闷得如遭重击,我“不想知道”,但我习惯分析的大脑已经将前因后果推得一清二楚,即使情感宁愿那个飞出窗子的行为只是应激反应,是无可奈何,是决绝;理智已经将结果摆在大脑最中央,答案就是他妈妈始终不变的冷漠。

知子莫若母,他故意的。我不清楚他是否比我更早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只能反复回忆起他的毫不慌乱。我放弃死亡后的那个早晨,他从哭泣和混乱中醒过来,他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他说不能只让我一个人想办法,于是他想出这个办法。那天我去他家带有偶然性,他不可能计算到妈妈对我说什么,不可能计算到我失魂落魄跑进他的房间,更不可能计算到他妈妈突然回家。他只是早就做好摊牌的打算,他早晚会用伤害自己来威胁他妈妈,就像他妈妈为了制止他继续荒唐,用巴掌狠抽自己的脸。他们母子谁也不想让对方受伤,最终却更狠地伤害了对方,一次次产生不能修补的裂痕。

而我呢,说不定我该庆幸他家只有三楼,我们刚好在三楼被发现,如果是四楼、五楼,说不定他一样冒险往下跳,他也不介意自己满身伤痕暴露在我眼里,他希望我永远记住他,永远欠他,他的手总是希望把我拽出泥泞,推到阳光底下,但他的感情倾向却留在暗影里,不给我留退步余地。他不是圣母,在内心缺口上,他和我一样深不见底。

我们都不知道他这样做值不值得。

为一份爱情用生命打赌值得吗?

为一个人殉情值得吗?

在他的极端逻辑里,为一个人无限付出、做所有事却不占有、最后含笑祝福对方幸福和对一个人无限忍让、满足对方所有愿望、无路可走就为对方一死,只是一种思维的两个端点,毫不矛盾,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必然也有极高的要求、极强的占有欲、极度的情感渴望,我甚至怀疑今后的自己能不能达到这种要求。

也许妈妈已经看穿这一点,她从不同意这段感情,只是拿我没办法。她和外公不同,在本质上,她爱孩子胜过自己。

我突然怕了。以前发现他和我一样有阴暗面,我窃喜我们之间割不断的关联,甚至利用这种黑暗达成我近乎罪恶的愿望,现在呢?我终于看清了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被我逼的,被别人逼的,也是他的性格必然要选的。今后这种性格还会扩大,直到完全笼罩我的生活,我将一生生活在对他的愧疚和怜惜中,在某些时刻,我将不得不屈服于这些过往,我有义务把他的需要放在自己的需要之上,我将不再是一个能够完全自主的人。有一天我会不会喘不过气,会不会厌倦?

我的双脚无意识地在走廊挪动,遇到楼梯就往下走,走过长长的走廊,遇到转角就拐弯,看到安全门继续走楼梯。这些走廊、拐角、楼梯和平日的高楼、街道、红绿灯没什么不同,我不是想逃避,我只是想平复自己的情绪。我想起平日听到的那些关于结婚的传言,男人结婚前常常茫然、消极、需要大醉一场或不断抽烟,和人喝得酩酊大醉,美其名曰告别单身,也许他们只是和我一样刚刚弄懂感情变成责任意味着什么。

不是我脑子里那些升学计划表,也不是我头头是道的约会安排,而是从此捆绑锁定,面对成倍的风险和负担,还有对方再也不能掩饰的人格暴露。

我在一扇门前停住。

是资料室,上午妈妈在这里为我谈判,小孩子应该已经被接走了,此时他的妈妈在做什么?整理档案?翻译?扫描录入?分类编档?还是分心看着窗户,三楼的窗户,她的儿子就在这个高度威胁她,问她让不让步。她所有的付出被辜负到彻底。他的身体没碎,他们的母子关系被他摔得四分五裂,但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妈妈,相反,他渴望两全其美,渴望有一个方法不伤害他爱着的两个人,所以他只能伤害自己。

他没有逼我,他只是潋滟地对我笑了。

我低着头,眼泪掉下来,我看到它落在地面的地毯上,洇湿不见。

那就是我的答案。

我转身去了电梯,找我的医生,问我的情况,搞清楚后我要求当天出院,出院前把飞机折好,让姐姐转给他。

我在家里又休一天才去上学,第一周只进行白天的课,不加补习班。我没想到教室第四排给我留了个位置,我认为这样不公平,但班长他们非常坚持,班主任劝解道:“不然怎么办?你缺考,难道把你放到二班?同学没意见你就坐着吧。一班又添了把椅子,在第一排,现在一共五十六张桌子,就算为你添的。”我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坐到最后一排以示清高,我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第一拿回来——妈妈虽然没讲条件,但这是我们默认的,她可以允许我搞同性恋,决不容忍我为一段感情耽误成绩。我没那么多时间,必须全力以赴地努力。不然我们的感情一定会被两个母亲重新评估。

我感受到他的不悦。最初一周我还去了几次医院,主要为检查和补打一些营养针和预防针,我知道我应该陪他,每天放学来这里检查他的伤势,帮他洗洗身子,陪他说说话,夜里陪床照顾,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该做的,但是不行,我的功课落下太多,我必须争分夺秒地补,在身体允许的条件下走钢丝一样抓住我失去的那些知识点。就连我们的生日也匆匆而过,我没时间买礼物,更没时间庆祝。第二周我恢复晚课,放学就在几个补习班之间跑来跑去——妈妈本想把司机安排给我,我没答应,她同样需要司机,我包下一直送我的那个司机的时间,每天两个补习班学到最后,回家前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医院门口,小跑着上电梯,他起初有些生气,没过几天就让我不要天天过来。

我摇头。每天亲手把飞机送给他是我唯一能做的。

“对不起,我……”有几次我想解释,而他笑着摇头,潋滟地看着我,嘱咐我别太累。只是有时还是忍不住抱怨:“这种事只有你能做得出来,好吧好吧,谁让我自己要选地狱难度——不对,天堂难度。”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逗我笑,哪怕他躺在床上,哪怕我不来陪他照顾他。

我拿到月考成绩那天,几个补习班刚好放假,我一路小跑,从医院门口冲向电梯,本来就要关上的门开了,几个外国人和善地看着我,我脱口用英文道谢,他们听我口音不错便和我聊了几句,大概是被妈妈塞进外国训练营的后遗症,我一看到外国人就忍不住说话。离开电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外国人比我高,要是今后我们去国外留学,应该有很多人追他吧?好的身材是必要的,高考之后我必须报个健身班,或者找招福的前男友好好问问。

胡思乱想着,我进了他的病房,他的右手已经能够活动,左手还需养着,他的头部也早就拆了纱布,我们看着对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点当初的轻松感,虽然我们从不轻松。

“今天有时间了?第一名?”他刻意地讽刺着。

“今天休息一晚上。”我说。我的声音不大,他的妈妈在另一张床整理他的衣物,似乎是刚刚从家里拿来的保暖的围巾和大衣。

这段时间我偶尔在病房碰到他妈妈,不论对我还是他,他的妈妈不冷不热,像个被雇佣的保姆,他努力和好却使不上劲,我能察觉他的消沉。他的爸爸依然每天来报道,我碰到过两次,听说两个小孩也常来——我早出晚归,很久没见过他们,只见过他们放在沙发上的折纸和糖果。

“阿姨好。”我礼貌地打招呼,他的妈妈除了点头和“嗯”,根本不会理我。

他面色尴尬又无奈,我却安之若素,我的性格到底习惯界限,没有多余的敏感和热络,尤为不喜没话找话。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空白卷子,又把他床旁吃饭的桌子放下来。

他盯着我。

我又拿出草稿纸和笔放在桌子上,卷子,草纸,笔依次排到他右手边。

他继续盯我。

“你找找手感。我给你计时,需要翻页或者换草纸叫我。”我说。

他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嘴唇开开合合的,他的妈妈也看了过来。

“关电视?”我看了眼墙上放着综艺的电视,目光开始寻找遥控器。

“喂!”他叫。

我看他。

“你这是……让我做考试题?”他声音惊讶。

我不禁想皱眉,他怎么永远这么没自觉,总是把学习扔在脑后?想到他是病人,我不好太严肃,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去班主任那里要了所有科目的卷子,你做一下,也不用特别急,这两天全部做完就行。我根据答题情况重新给你安排计划。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听听学校那边的课。”

“WHAT?”他打断我,“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开始学习?”

“你的脑子没问题,右手也能动,为什么不学习?你不想参加高考?”

“我……”他似乎想反驳我,但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说:“我的状况,你不觉得,会影响高考成绩?”

他的妈妈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我看了她一眼,她和他一样迷惑。

“就算你要复读,也不能浪费时间。”我关掉电视屏幕,“何况我不认为你需要复读。”

“可……”他更加茫然,“你是说我在床上躺几个月然后回学校学段时间和你们一起高考?”

“对。”我点头,“躺在床上又不是不能学习。”

他和他的妈妈还是一起看我,表情依然吃惊。他面色不太自然道:“你的意思是我考个一般学校?”

“如果你发挥失常,学校太一般,当然要选择复读。”我说,“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最一流的名校,我们是同一类人,考大学的目的是充电和就业,主要看专业能力、实践资源和未来人脉。你选的专业国内水平远不如国外,将来大概率需要留学,不如把时间省下来为将来那所学校做准备。而且这个专业谈不上热门,你可以拼一下学风较好或专业排名高的名校,至于未来人脉,我们今后的人脉是共享的,我进了大学会注意拓展我自己的和与你相关的,你不用担心,只是能上哪个学校还要看是否足够努力以及运气……”

“他选什么专业?”他的妈妈突然打断了我。

“心理学。”我说,

他的妈妈以一种略带嘲笑的眼神看他,随即收敛,我想到他始终不敢对他妈妈坦白自己对心理学的兴趣,反正最后要说,不如提前说破。我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心理学和医科心理学科的不同,这个学科在国内的情况以及未来的就业,她听得仔细。我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责备和心虚,继续谈话:“耽误一年时间没有必要,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们能考同一所城市,我们可以看看高考结果再决定城市和学校……”

“我就想问问。”他的神色其实一直是忍耐的,终于露出一点情绪,“你这么头头是道,假如我摔得更严重怎么办?不,我想问的是——今后你会不会一直这样子?”

“什么样子?”

“比如我要是残疾了,你跟我讲学习、工作、身残志坚?”

“残疾人不需要学习和工作?”我一时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在说什么?残疾人的生存难度本来就比普通人高,需要加倍学习和工作才可能有真正的发展。

“好,算我举的例子不对,我也不是说不想学习,就是……高考复习,你当然要以学习为主,那假如有一天我病得严重,你也不用高考了,你已经上班了,你是不是还是这么忙,每天晚上回来看我一眼继续忙你的……你要当律师,律师都是大忙人,你会一直忙你的案子吧?”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问题,逻辑落脚点在哪里,我甚至不自觉看了眼他的妈妈,她面无表情,眼神却有点像看戏。我知道她讨厌我,倒也不觉得被冒犯。

“没错,我要忙工作。”我说。

“哦。”他说。

“不论怎样,手头的工作必须完成。”我说,“视你的情况来决定我接下来的计划。”

“哦。”他不是很在乎地扫了我一眼,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怎么?”他很久没这样阴阳怪气了,我不太习惯。

“你怎么能做到,我病得很厉害……你还能……算了,你就是这么认真。”

“就算你病得很厉害,我也要先把负责的案子结清,然后再辞职。”我说。

“啊?”他愣了,“辞职?”

“对。如果需要长期照顾,我完成工作交接再辞职陪你,去风景好条件好的疗养地,或者带你到处走走。”我说,“同样的,你现在的情况如果更严重,又没有爸爸妈妈照顾,我也会休学半年照顾你,明年和你一起高考。”

“不……不用吧……这……”他似乎被我的话搞晕了。

“当然前提是我们有足够的存款支撑医疗、疗养、赡养、养老。倘若我们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我必须工作,也许还要加量工作才能支付你的医药费。”

“啊……”他微张的嘴巴根本没合上过。

“所以要尽量赚钱,人生随时可能有意外。”

“……”

“所以要考一所好大学,好的平台会给我们提供更好的工作选择。”

“……”

“所以要努力高考,一分一秒不能耽误。”

我说得很慢,他的神色越来越平静,多了沉思,平日对照自己的答案和书后答案的那种沉思和细致。随即他的脸越来越红,我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脸红。他看向他妈妈的方向,我也看过去,他妈妈的眼神也是平静和考量的,比他更明显,像玉石手电一毫一厘照一块毛石,不找茬却挑剔,我心下惴惴,不知他们母子在考量什么。我一句句回想今天说过的话,没什么作伪也不算考虑不周,他为什么生气?愿意殉情的人自然感情至上,但他不是那种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类型,他脑子务实不会想两个人一边喝西北风一边谈恋爱,那么他所缺的不过是安全感,想到这里我赶紧加了一句:“就算……真的残疾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开一个公司,残疾人还有税收优惠。”

他笑了,不是生气的,而是泄气又无奈的,脸依然是红的,眼睛更加潋滟。

“还有,”我郑重道,“我不喜欢‘残疾’这种假设,今后不要这样说。”

他依然微笑,点了一下头,见我过于严肃又说了一声“好”,保证一般。随即又看向他妈妈,眼神像被欺负的小孩找家长撒娇。他的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依然没有表情。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是难过的,我想他太习惯得到来自母亲的宠爱,一个高中男生不会愿意经常在校门口看到自己的妈妈,他不一样,他不喜欢的仅仅是被监控的不适,但他内心里想看到妈妈,每一天他打开视频,对上夜班的妈妈说着身边发生的事,他不只为了让妈妈放心,也因为他对母亲有强烈的倾诉欲和依赖感,当他在校门口低下头喝妈妈递来的饮料,他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被全心全意地爱着,这种爱我无法给他。他可能会和母亲冷战,却受不了母亲的冷漠。

他马上又担心我看出端倪产生内疚,掩饰掉难过,用刚刚能动的右手拿起笔说:“那我开始吧。你看一下时间。其实你可以回家休息,我妈帮我计时。”

“我要看你的退步程度。”我说,“时间我空出来了,你多做点就是给我节省时间。”

“什么退步程度!你气死我了!”他边叫边看着第一道选择题,我想他隔着左手石膏做题的姿势一定很累,一条腿不能动,坐久了身体负担重,我突然觉得我在逼他,但他没有任何怨色,一边哼着气,眼睛已经离不开卷子,笔尖已经勾出第一个答案。他就是这样,性格里有得过且过的偷懒成分,一旦确定目标又会过分要强。

我也拿出新买的书开始看,突然又想到他妈妈,他看到重伤的儿子被罪魁祸首逼着学习会不会生气?我不敢再一次直视她,用眼角余光偷偷溜了几眼,她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安静地看着,似乎早就习惯了陪着儿子做题。对,她不会生气,他身上的要强来自她,而她又那么希望儿子优秀。她真仔细,看上去不理不睬,但他做完一面选择题,她起身为他翻过卷子,调整位置,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她也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个文件夹——也许是她正负责的医疗资料,用手机翻阅对照着,我怀疑文件里有许多英文需要她对照翻译,这可能就是她的工作任务。

他说过他经常和他妈妈在一个小房间各忙各的,我想这也是我今后必须习惯的生活,我不再想他的做题情况,专心致志翻书。空气里只有消毒水,药香和衣服上的淡香,还有纸张翻动的脆声。不知是我闯入了他的世界,还是他的世界收留了我,或者他带着他的世界恰好停在我身边,不,我是他窝藏的爱物,去年这个时候,同样的三个人塞满一个小房间,我在他的储物柜里发抖。他获得我的方法从来不正当,时而偷偷摸摸时而追打喊杀,他用一切换我留在手中,现在他把我拿出来,血淋淋捧在怀里,他妈妈看到的不过是我身上刺眼的红色,那是他的血。这房间凶残的味道令人喉咙发痒,却三边般稳定着,有了亲情、承诺、责任、忌惮、算计,再饿也无法吃掉另外两个人,而我会像血液一样坦然面对他的妈妈,面对此后不能预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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