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我以前不知道一句话有如此大的后劲。
说三道四。
出尔反尔。
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好的。
后悔把这个东西扔给你。
…………
我的脑子将他情绪化的怒语删掉声音和情感,变成简单扼要的陈述句。我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职业,做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各有优势和劣势,我最擅长将长而复杂的信息转为一个个要点,就像此刻,我只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忘记了前因后果,忘记了分析检讨,他的指责就是他曾经否认的我的罪名,因一次吵架一一坐实。
我成了那个被他扔掉的水瓶,外面没破,里面一塌糊涂。一直滚,沾满灰尘和街面的尾气,失魂落魄滚到家门口。
推开家门,妈妈和那男人正在客厅说话,他们今天回来得很早,也许幼儿园有什么必须参加的活动。看到我,他们面露惊讶。
“又吵架了?”妈妈今天穿了淡色的旗袍,愈发像朵风吹的海棠,说话也轻忽,“这次要分手了?”
“别跟我开玩笑。”我狠狠盯着他们,赌咒一般,“我死也不分手。”
“对你自己放尊重点,动不动要死要活。”妈妈沉下脸。
我不是恃宠而骄的小孩,我和妈妈只有相对理智的成人式对话,既然妈妈使用了如此重的形容词,可见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的确,大热天穿着礼服,哪怕只是长袖衬衫,离了空调便会汗流浃背,在大街上走回来,垂头丧气,出口近乎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只丧家犬也比我体面。
“别这么说孩子,”男人劝了劝,又对我说:“两个人相处肯定有摩擦,冷静一下重新谈谈就没事了。”
我提不起精神道谢,大半年前我还在这个客厅恶语伤人,想着殉情后他们不至难过。而今我成功得到爱情,反复让他们看到鸡毛蒜皮一地琐碎,我已经不再那么恶意,不认为妈妈和那男人会笑话我们,但他们不笑比笑更让我不能接受。
“气话不能放在心上。”男人一语双关,既劝我又劝妈妈。
气话?
不,全是真话。全是我们在千疮百孔的格子里小心翼翼避开的雷区,我们一意孤行,以为把过去抛在身后,未来一片光明,但时间可能是直线的,记忆却是铺天盖地的网,你永远不知它会将你颠簸到哪一个网眼,你窥探身下的黑暗,里面全是不堪和不甘。人生的本质是残缺和无解,爱则是一时激情和或长或短的忍耐。
他忍不了多久了,我呢?
我走向楼梯,光照并非夕阳的角度,我却想起他坐在光暗分明的楼梯上,在我的指示下缓慢地侧倒,那时我爱看他潋滟的美,爱他纸薄的质感,不知他的身体无意识地向我散发的信号,他的皮肉,他的毛发,他的五官和四肢,全部柔顺地供我摆布,留在我的镜头里,留在我心里。我想马上看那些照片,那些我最初爱他的感觉。
“我可以随时随地、问心无愧地离开你。”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仍然自私,反复回想那些刺伤我的气话,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句。
“我不欠你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不,这句才是更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他忍无可忍地控诉我,他不擅长抱怨,不会把自己受的苦和内心的伤痛一一列出来指控我,因为他的性格和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知道自己脆弱,所以不愿表现得更脆弱。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的想法固然没有恶意,但他的指责哪句错了?
他说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
不对,他说的是“也许是遇见你”。
所以我同样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幸。
“你今天不是有家教?”妈妈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斥责,我继续逃窜,从楼梯口逃进房间,逃进浴室,逃向课桌,我不停补充讲义,几乎要把文档塞满,又带着它们逃向我的工作地点。我约的出租车没变,依然是一直接送我的那位司机,打了快一年交道,他从不因我的脸色差了或心情差了就问来问去,胡乱关心,这个时候我最需要安静。我握着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却迟迟想不到该说什么。解释?没什么可解释的,我说的就是我认为自己该说的;道歉?为没想明白的事道歉不过是敷衍和哄骗;讲和?稀里糊涂讲和只会换来更激烈的争吵。也许我下意识期望他给我打个电话。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受虐狂。
即使如此,我还是做了件极其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我讲课没开手机静音。在学生的思考时间,我一直溜号,一直想看手机,想看看是否有他的消息。学生看出我心不在焉,但她已经上过很多堂课,恨不得没认识过我,自然不会多说,我微微自责,好在今天课件做得厚,可以给她多讲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也行——反正他不理我,回去也没事做。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的心脏猛跳,是他吗?他给我打电话了?对,他一向如此,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旦静下来总是第一时间安慰我,怕我委屈。次次如此。
手机还在响。
“老师,您有电话。”学生见我没动弹,怯怯地提醒。
“抱、抱歉。”我想我必须多给她讲一个钟头,我太失职了。
我抓起电话跑到客厅的另一角,这个客厅比我家那个大得多,我确定离得够远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差点将手机一把摔掉。
不是他,一个陌生电话。
我正想挂断,突然发现电话号码有点眼熟,有段时间我每天拿着他的手机,似乎经常看到这个号码。
他的妈妈!
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他出了什么事?
“你好。”他妈妈的声音柔柔的,带了刻意的疏远和刻板。
“阿、阿姨……”我想起我几个小时前说的那些话,连声音也打颤,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我没有任何不敬,但我仍然畏惧她从前沉重的鞋跟声,哪怕她早就不穿那些的鞋子了。
“你现在方便出来吗?今天的事……我想问问你。”他的妈妈声音低缓,没有情绪,却像今天第二道雷鸣。
她约我私下谈话?
她要谈什么?
骂我?让我别再缠着他儿子?不,她是个有涵养的人,她不会骂我,她会和我讲道理,让我别再缠着他儿子。
我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怎么办?
“不方便吗?那……”
“我在做家教。”我说,“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那个快餐店等你吧?或者我去你那边?”他妈妈说。
“就在快餐店。我下课就过去。”我说。
挂断电话,我惊疑不定,怎么可能,为什么是他妈妈给我打电话?莫非他们母子对我已经有了决定,他不想再见我,让他妈妈来劝我别想不开?还是他的妈妈一直隐忍不发,今天终于发现我们潜在的矛盾,如果她想要利用我的罪恶感或者负罪感要求我分手,我该怎么办?一旦我跟她谈崩,我们的未来就会难上加难,但这件事……显然,不能告诉他,他妈妈好不容易愿意跟我说一次话,一旦有他参与就会变成另一件事。
“老师。”学生的声音。
我看她。
“老师,要是您今天有事……我们可以下次补讲。”学生的声音依然小心、观察着、商量着。以她家的优渥条件和从小受到的教育,她这辈子恐怕也没这么唯唯诺诺过。我是不是太吓人了?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重新讲课,煞有介事地拿着打印出来的讲义,却不知道自己讲到哪儿了。我暗骂自己无能,竟然为私事耽误工作,可此时此刻我没有心力继续讲,只能再三抱歉,承诺以后每次都给她多讲半小时,她客气得连连摇手,说了好几遍“不用了老师”,我无心和她客套,留下讲义匆匆告辞。到了他妈妈说的那个快餐店,她竟然已经坐在二楼的位置上等我了。
快餐店不是我们常去的那个,是个大品牌,上下两层店面宽敞,聚会桌椅角落桌椅一应俱在,人来人往互不干扰,不少学生假期来这里聊天或做功课,也有不少人在谈商务,他的妈妈坐在靠窗的角落,我过去打了招呼,坐下,她比我更拘谨。
“你吃什么?”
“阿姨,您吃什么?”
我们同时问。
我抢着下楼去买了饮料和食物,我怀疑谁也不会吃。我该对她说什么?我不爱交流却并非人际交往无能,不然如何跟妈妈舅舅出入宴会,可是他的妈妈不是那些满口场面话的贵妇和生意人,我平日说话时不时就惹她误会和生气,现在他不在,我们能顺利交谈吗?
“谢谢。”她一脸不自在,拿出手机想转我钱,我直接问:“阿姨,您想问什么?”
我直视她,去掉那些偶遇,那些匆匆的会面,这是我第二次和她正式地、面对面地谈话。
我对她总有过分复杂的情绪。她是一个不知多少次厮打谩骂我妈妈的女人,我不可能对她没有恶感,只是那感觉一直被沉甸甸的内疚压着,后来又压上他们母子过分扭曲的关系和我毫无指望的爱情,我没有任何立场、任何理由去憎恨她或讨厌她,我对她有严重的亏欠感:我妈妈抢了她的丈夫,我继续抢她的儿子——虽然他们都是自愿的。我们两家人的关系本就是一团乱麻,如今乱上加乱,根本看不到出路。
她的脸比从前瘦削,眼角和唇角的纹路显出劳苦,气质依然端庄,眼神毫无波澜。
她把参加婚礼的深蓝色裙子换成素色连衣裙,布料洗得发白,我突然明白了为何他会对一件衣服耿耿于怀。
“阿姨?”我更想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神色犹豫,一只手握着纸杯,纸杯上冷气凝成的水珠很快消失,我耐心等着。
“今天……你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她终于问。
她的眼神没有责难、没有质问、没有不满,只有深深的疑惑。
“阿姨……我……”我根本不知如何解释,也说不出漂亮话,今天的谈话不算临时起意,却也没有深思熟虑,只是一条情侣间有待商榷的提议,我没想到它的后果如此严重,没错,我什么都没想到,我什么都想不到。
她的眼睛在我身上顿了顿,又问:“你说的……你外公后来的妻子?是怎么回事?”
我暗暗感谢她给了我一个话题。他真像他妈妈,总是下意识地不愿别人为难,哪怕对方是讨厌的人。
我开始讲我所知道的那位保姆的生平,我本来不太清楚她的事,还好那天在舅舅家聊了许多,我尽量说得客观详细,包括她干活时的认真和在我舅舅家的地位,说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这种类比不伦不类,对面的人有正规工作和未来退休金,有不屈的性格,有孝顺的孩子,我举了个什么例子?难怪他想打人。
“你的意思是……她想在你外公家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始终找不到,你担心如果我失去工作,今后可能和她一样对吗?”他的妈妈问,语气依然不愠不火。
我支支吾吾。我本就没有伶牙俐齿,再加上慌乱紧张,更加解释不清,我自然有这种担心,但是……
“你是想如果孩子出了意外,我没人照顾,我的就业渠道很窄,晚年只能做看护和保姆,也许会有相同的境遇?”她真善解人意,难怪有他这样的儿子。
“我没想到那么多。我……只是习惯想最坏的。”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说实话和心里话。
“你想这些有什么用?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问我。
我没法在他的母亲面前用同性恋的身份理直气壮地说“死也不分手”,那像示威;不能用一张和我妈妈神似的脸说希望今后一起生活,那是刺激;我不想用任何一种激烈的语言,我没资格。但我必须说出想出的话,那是他们母子相互回避的症结。我直视她,“阿姨,我认为您和他都应该改改自己的想法,你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有问题,哪怕今天和他争吵的不是我,或者我和他今后会分手,你们依然要面临同样的问题。你们过于依赖对方,过于溺爱对方,也过于干涉对方,这对你们没好处。”
她似乎有些激动,眼睛里掠过怒意,却引而不发,只用冰冷的声音问我:“你认为你们去别的城市,我专注医院的工作,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不。”我回答,“专注工作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途径,工作问题不是最重要的。阿姨,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您的心态,我认为你应该有工作,不能当陪读,还有……”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看着那双我不能理解的中年人的眼睛说:“我认为您应该先去看心理医生。”
那一瞬间,他的妈妈看我的眼神让我想到我的妈妈。
同样的痛恨,同样的怒不可遏,同样的瞳孔深处难以察觉的委屈。
我又想到他,想到我放弃与他死亡后第一眼看到他。
同样的狂乱,同样的脆弱无助,同样的视我为不共戴天般仇敌。
但她只是她,我突然想到她哭泣的脸,一滴滴泪水滑过脸庞,手机贴在耳边,她哽咽地说着他的孩子从三楼坠下,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心肺里掏出来。
事不过三,他们母子生活的真相却又一次被我戳破。
我说了他永远不敢说、也不会说、却一直想说的话。
也许是她一直不敢想、不愿意想、一次次逃避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她此刻的表情,她的体面、她多年的辛苦、她的自尊、她极力掩盖的秘密被我毫不留情地揭穿。
我不敢也不忍继续看她,但我必须看,我必须注视她,我希望我的眼睛会说话,让她直接看到我此时此刻的想法,我不想否定,也不想评判,我的脑子几乎不能转动,机械地说出那些我查阅的、我思考的、我想到的蹩脚的心理常识:心理问题是普通问题;在外国普遍有心理疾病意识,在国内人们却对心理问题讳莫如深;长时间的偏执意味着什么和后果;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的重要性;中年危机和中年女性生理……我知道我说的话过于深入,近乎不敬,有些问题更不应该由我这个陌生年轻男性说给一位年长女性。但我既然说了就不能保留,我不懂那些话术,我只希望每一句话有理有据,只希望说出的话完整清晰,呈堂证供般经得起推敲,每个字都有助于最后判断。
她的表情从狰狞到隐忍、痛苦、冷漠,她忍无可忍地坐在这里,她的姿势那样无助。
但她不必坐在这里,她没有离开就说明她想听。
没有人会和她说这些,她的社交面太窄,除了医院同事就是病人,而那些病人只想对她尽情倾诉心中的压抑和委屈,她在病人面前是个善解人意且有力的白衣天使;她在同事面前则是个吃苦耐劳的单亲妈妈——她有一个各方面优秀的儿子,他经常出现在医院,孝顺,周到,他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她的社交圈,她是个有可怜经历却正在苦尽甘来的女性,就像所有隐藏在成功的男人、优秀的儿女、美满的家庭后的所有女性那样,她们只会被外人忽略。而心理上的症结是她和儿子的禁区,谁也不敢轻易启齿。
我猜她需要有人对她说这些,她果然需要,只是这个人偏偏是我,本就痛苦的事更蒙上一层屈辱,她掩饰不住眼中的怨恨,我也如坐针毡,有时结结巴巴,一条又一条,好不容易把话说到最后:
“阿姨,有个我们学校毕业的师兄,学心理学,有一阵子我妈妈担心我有心理问题请他做我的家教,我妈妈考虑事情一向周全,师兄肯定不只是个普通心理学学生……”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夸我妈妈,我犹豫地观察她,她仍然面无表情,我继续说重点,“我可以请他介绍一些专业的诊所或医生,正规心理医生有严格的职业守则,不会泄露病人的**,不会不尊重自己的病人,我们可以不告诉任何人,先去咨询,听听医生的意见。”
“我们?”她终于发出声音,她疑惑而警惕。
“对。”我点头,“我陪您去。”
她的目光有更强烈的厌恶。
“我不会告诉他。”我说,“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她的个性一向不太独立,喜欢有人相互依靠,喜欢有人拿主意,习惯安于现状,习惯细水流长,习惯把一句话和一个承诺当成一辈子去遵守。也许她和我一样曾有一条长街,也许那条街不像我的那么黑暗,而是从心底通向她熟悉的城市和生活,但那条街早已断裂,与世隔绝,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我猜那里对她来说是安全的、习以为常的,她不愿走出来,也无法走出来。她只想跟她的儿子在一起,随便他带她去什么地方。
她久久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我的脑子一片乱,不断回忆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有没有遗漏?有没有错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切都是遗漏,一切都是错误,一个自以为是的男生和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谈论着由对方一手制造的难题,场面并不激烈,内心的尴尬和难堪无以复加。
我说不出话。
我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们在同一种沉默中煎熬,她无法表态,我无法催促,我们不能讨论什么,争论什么,我们偶尔喝一口桌上的饮料,我们没有说话却口干舌燥。
我清楚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引起这次谈话,是我抛出棘手问题,是我丢出不愉快的方案,就像他说的,我只会空想,“自顾自想了个主意,把为难和后果全部丢给别人。”我应该补充更多的理由,应该细说更多的益处,可是……我不能代替她做决定,不能粗暴地否定又更加粗暴地纠正,我不是命运,就算命运也没有权力这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手机声刺破了近乎窒息的空气,我和她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我们需要和别人说点什么,我们甚至不清楚是谁的手机,同时翻自己的包和口袋。
是我的。
是他的名字。
他打电话给我?
他主动打电话给我?这么快?
一瞬间的狂喜后,我更加尴尬,我要起身去接电话吗?我要把他妈妈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如果她不愿想了,像每一个害怕改变的人那样,找个机会逃掉,今后心安理得地继续逃,怎么办?而且,他的妈妈如果猜测这个电话是他打来的,会不会以为我和他在合谋,又一次合谋对付自己的母亲?那我方才说的话就会失去至少一半的说服力。
不行。
我没有动。我看着她,接起那个电话。
电话那边也是沉默。
我对面的人看着我的脸,像是立刻猜到打来的人是谁,她盯着我,盯着我手里的电话。
“我不认为我今天的话错了。”我对电话说,“我也不认为我今天做的事错了。”
我听到很大的吸气声。
“你别挂电话!”我着急了,“我知道我的态度错了!”
一声重重的呼气声。
“也许我的方法也错了。”我急着说,“但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是你和你妈妈最大的问题。”
“问题问题问题!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问题!”他毫不客气地抢白我,“我不想打电话跟你吵架,也不是在求和,但你说过我应该把想法告诉你,所以我告诉你两件事。”
不,他是不想我心里难受,不愿我胡思乱想,他压住火气先考虑我的心情,他一向如此。
“等我说完你再考虑分手不分手。”他没好气地加了一句,“你真好笑,以前就算死也不分手,现在宁可分手也要讲原则,也要说你想说的话。”
“我错了!”我立刻道歉,我想到他说“离开”后我近乎狂乱的难过,那么我随随便便就说一句“分手”,他只会比我更难受。
“你不用跟我道歉。”他冷笑,“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你的原则——不动手是吧?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们不是女生,我也不可能把你当做女生。男生面对男生容易冲动,话不投机有可能打架,我当年和队长就打了好几架,影响了我们的感情还是暴露了我们的人品?队长对我动手不代表他会对女朋友动手,他也从没对人家女生怎么样过,你觉得同样是情侣,我们的关系可以直接等同于他们的关系吗?你自然有你的一套原则,但它未必适用于我们的关系。一条正确的法律尚且不能断所有案子,你今天拿出一条原则扯上分手,以后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感情可以有规矩,但动不动上升到原则,我认为这两人不该在一起;如果上升到法律般的原则,我劝他们该趁早离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的脑子仍然一团乱,“我会认真想想再答复你。”
我又听到一声抽气,他的声音大了些:“不需要你答复我!爱分就分!”
呼呼的喘气声在话筒里放大,他气得不清,我明明应该马上服软,马上和他商量这件事,但在他妈妈面前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急得握紧手机,再用另一只手抓住握手机的手,又马上放下,我想我现在一定就像妈妈说的“抓耳挠腮”,像只丑态百出的猴子。
他妈妈冷漠地看着我和我的手机。
“第二件事是什么?”我只好赶紧收起第一个话题。
他的喘气声更大了。好半天才说:“第二件事,关于我妈的工作。”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看了对面一眼,对面是一道冰寒的墙,那是他妈妈的眼神。
我低下头,硬着头皮往下听:
“你不了解护士。护士是一种重复损耗性职业,医生可以当专家、当权威、当教授、当顾问、当研究者,护士不行,护士的天花板不过是管理一群护士。至于护工,根本不在医院的编制内。当年我妈回医院,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当护工,就算成绩好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后来还是靠那个领导给她开了个后门,就算她如你所说学了最先进的护理,她要面对的仍是重新找个稳定工作,否则只能做为高级保姆给别人当佣工。就像你所说,一个正规医院的年资和职位是重要的,我妈的同事和领导是重要的,包括她曾经的某些病人也可以当成人脉,她不应该轻易离开这里。但她就算留在这里,道路只会越来越窄,没有多少上升空间。留在这里,她的确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但不会有你异想天开的那些发展。”
我的头更低了,今天的事,我的确调查不够,心血来潮。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说的事业。但人生可以只有事业吗?事业是最重要的吗?如果事业、自我价值和未来最重要,你为什么痛苦那么多年?你为什么总想死?你拥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家庭资源和优异智商,你为什么不珍惜这些?你只需要你妈提供助力,你只需要考个好大学,就算我找你麻烦,你随随便便就能给我弄个处分,甚至逼我转学。你为什么不去享受你光辉灿烂的人生?你谈恋爱做什么?殉情做什么?和你妈吵架做什么?你搞事业去啊。既然你做不到,你怎么能断定我妈——且不说工作等不等同于事业——你怎么能断定我妈有了事业就会有自我,有了自我就会快乐,有了快乐就会谅解,有了谅解就解决了我和她的一切矛盾?”
我一下子被他说服了。
“重视感情和精神世界的不只是你。希望你以后……”他的声音明明还有上扬的急促和情绪的激烈,却刹车般停滞。
我情商低,此刻却能理解他想了什么。今天的我固然提了一个不够客观、不够慎重、不够妥帖的建议,但除了考虑不够、方式欠妥、说话没轻重,他能希望今后的我不要再提意见吗?他可以让我今后不要再评论他的妈妈吗?他可以禁止我今后不要再指出他们母子的任何问题吗?那我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外人。
他考虑了很久,耳边的气息急了又缓,缓了又促,某一秒突然中断,变成忙音。
他挂断了电话。他也逃了。
在这件事上我从不责怪他,这一刻我也原谅了自己。
我们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
可是想着那飘摇不定的未来,想着他说的“随时可以离开”,想着他曾为我跳下的那个窗子,过去的一幕幕又一次接踵而来,我几乎喘不过气。
“你……没事吧?”
我猛地抬起头,我仓促惶恐的样子映在一双黑眼睛里,像个贼。
我竟然忘了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忘了他的妈妈就坐在我对面。
她的目光依然冷,防备和质疑中多了一丝打量。
我能理解,换做是我,一定认为对方在装可怜,在博好感,但她只是打量,没有鄙夷和否定。
她对我有过恶意和恶感,并不多,本质上她和他一样善良,不习惯以负面角度猜测别人。
“阿姨。我们继续说……”我低头又抬头,眼角注意到她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我惊觉外面的街灯已经亮了,我们坐了这么久,我发呆了这么久。
“你那个师兄……”她不太自在地说,“学心理?”
“我给他打个电话好吗?”我不知道她想了什么,既然她的态度松动了,我不会让她后退,“先问问情况。”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我把电话按了下去。
师兄接得很快,语气也没什么意外,也是,出成绩后就要报考,我肯定要找师兄商量他的志愿。
我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只说有个亲戚想心理咨询,我拿出经常放在口袋的耳机给了她妈妈一个,示意她和我一起听。
师兄果然学业精深、交游广泛,说话很有心理咨询师的派头。他首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学习情况,师兄本来想考国内最好的心理系,因为家里的老人重病,他想常常见面才考了本地学校,但已经联系好了名校的研究生导师,不时在市里的心理热线当志愿者,也在专业机构有过学习经验。他介绍了本地哪些医院心理科室较为专业,提了几个口碑较好的医生;又说了几个心理咨询机构以及它们的心理咨询师的学历背景,我一边听一边查地址,挂断电话对他妈妈说:“阿姨,我查了一下,师兄重点推荐的那个现在还营业,我们去看看吧?”
“现在?”
“对。有这个想法就不要瞻前顾后的,先看看再说。”
她的眼神明显畏缩了,但就算事后他生气我横加干涉,我也要一鼓作气把她拉过去。
“你饿不饿?”他妈妈问。
我这才想起我们一直坐着根本没吃东西,我想下楼给她买一份热的,她打开桌上冷掉的汉堡,心不在焉地吃着,我的肚子也开始叫,只好打开我那份胡乱咬了几口。
她没再说话,吃完饭就在我的建议下坐上车,一起去那间诊所,我在前台问东问西,她看起来浑身不自在。
不巧的是,师兄推荐的那位医生出国参加一个研讨会,下周才能回来,我毫不犹豫预约了时间。
“阿姨,”我回头对她说,“休息日人太多,您周一到周五方便休班吗?上午下午都可以,最好在人少的时间。”我知道人多或有熟人都会让她不自在,她也会潜意识地排斥医院,这间看上去专业私密的诊所刚刚好。
“都行。”她说。
医院请假或者代班很方便吗?我不了解。但他做事一向可靠,他妈妈当然更不会耽误工作或治疗。
这个时间对我也很友好。我对他妈妈说:“阿姨,我最近在舅舅的公司实习,今天那几个外国客人就是我负责的客户,这几天他们就要确定意向,也可能直接敲定合同。下周我没事了,每次陪您过来。”
她神色犹豫,这个时候,讨厌的我总比令她排斥的诊所熟悉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和诊所这边一直联系,到时候我们一起过来。”她还想说什么,我说:“第一次我们先认识一下医生,看看合不合适。”
她被我堵得无话可说,也许因为看出我没有恶意,她顺从地和我一起出门,抢着说:“今天夜班,我回医院了。”说着拿手机叫车,看了我一眼,“你一块坐吗?”
我点点头。她的夜班是不是太多了点?她是不是没有那么多夜班,只是找借口不想回家?她一直在生他的气,生我们的气,一直忍到高考后,难怪他整天紧张。她愿意试试我的建议已经是难得的让步,我不能得寸进尺,对他们母子关系指手画脚。她显然也不想再跟我说话,假装闭目养神,中途下了车,我们只说了一句“再见”。
我靠在后座椅上,几近虚脱,这意外迭出峰回路转的一天结束了吗?
我无力地看了眼手表,太晚了,我的思维乱糟糟的,真的吗?我把他的妈妈带进了心理诊所?她愿意试一试?我真想立刻告诉他这件事,可惜这件事我要永远对他保密,对所有人保密。他的妈妈自尊心那么强,不会愿意被人当做病人。
只剩我一个人,想见他的冲动无比强烈。
他又想起他的眼睛由潋滟到灰暗,想起他对我说:“我可以随时随地、问心无愧地离开你。”
恐慌顿时强过了冲动。我不想冷静,不想把问题发酵一个晚上,我必须见他。我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回心转意,让他把摔在地上的瓶子重新抓到手里。
我死也不分手。
我刚想对司机说地址,没想到汽车已经停在他家小区门口,他妈妈叫的车,一开始设定的地址莫非是家里?
我不想那么多,我闷头向里边走,一步比一步重,我咬住牙,握住拳头,打开门的他看到这样的人不由退了一步,我猜我不像来讲和的,像来杀人的。
“你来做什么?”他定了定神,冷淡地问。
我推开他进了屋子,客厅沙发上扔着他今天穿的西服,回过头,我发现他穿的是外出的T恤,他似乎刚回来,大概去找队长他们吃饭了。
“你和你妈妈……没什么事吧?”我也知道这句话问得未免太晚了。
“不劳你操心。”他冷笑。
我凑过去吻了他的嘴唇,他躲开,生气道:“少来这套,今天我没心情,你回家行吗?”
我抓起西服上他扔下的黑色领带,几步走进他的房间,关上窗拉上窗帘,又把他拖了进来,锁上门。
“你……想干什么?”他看着我的脸色又看我手里的领带,一阵恼怒,“这个时候你还有这个心思?你把我当什么……”
他说不出话了。
我正用领带蒙住我的双眼,两手将它在脑后打结,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呼吸声格外分明,我的也是。
我解我的衬衣扣子,一边解一边循着他的呼吸靠近他,吻住他不断抗议的嘴唇,我确定他拒绝不了这样的我。
可能此时的我没有最好的形象,但我知道一种心甘情愿、近乎臣服的柔顺会带来怎样的刺激,就像我为他拍照的那个夕阳,他的脸按照我的指令贴上楼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的内心和身体有怎样的变化。
何况他骨子里多少有点暴虐冲动,因为长期的生活和心理的压抑,因为雄性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因为他对我也是对他自己的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与厌恶,他对我的暴虐早在我们的交恶期就已经转化为隐秘的 。他在梦里吻我,囚禁我,那不是暴力的梦,是。现在的我就是他梦里的样子,束手待毙,随他处决。我听到他牙关的咬动,听到他剧烈的喘息,他抓住我的手腕,嗅我的味道,他扯开我的衣服,他一瞬间就急不可耐,也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也许白天的争吵让他急于发泄,也许他已经分不清此刻是真的还是梦的。
我摸到了他滚烫的皮肤,什么也看不见时触感真实又神秘,这一次他似乎也有了长足的耐性,他从来没有吻过、抚摸过这么久,尽管他的抚摸太过用力,摸过的地方一 ,我猜他在灯光下打量我泛红的皮肤。平日我也喜欢看他,有时停下来他会不断催促,我不催促,任由他看,尽管心里仍想马上拉下领带,但我要讨好他,我要取悦他,我要他惩罚我再原谅我,我不该说分手,说出这句话的人罪大恶极。
我无法说话,他亲昵地亲我的脸,我的嘴巴,我的鼻尖,他的手停不下来地抚摸我。我知道他气消了。
我不想睁眼,他大概以为我累睡了,又恢复成平日的撒娇状态,反复在我身上找舒服的位置躺和钻,可惜他的床太小,他只能小范围地蠕动着,他调了空调的度数,又拿了什么,我怀疑他正拿着手机拍照。我眼睛上的领带还没摘掉,既然他如此喜欢,拍就拍吧。
“干什么啊,这都几点了。”我听到一声嘟囔。
“小点声。”是他的声音。
他在给人打电话?听话筒里那不太清楚的声音应该是招福。
“为师为你想了个万无一失的和好办法。”
那边夸张地叫着“师父”。
“小点声。”他也压低声音,“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就去色诱吧……什么?不会?这有什么会不会?先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然后色诱就行了……他忙着送快递攒学费?你不会跟他一起送表示诚意吗?送完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你觉得你的脸对他没有吸引力?那他以前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你觉得他不喜欢你的脸?莫非他喜欢你的内涵?可能吗?”
我怀疑他在内涵我,没有证据。
他还在对招福电授机宜,看来他已完全忘记了今日的争吵,心满意足兴奋得睡不着觉,看来 的确万无一失,是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中最省力也是最立竿见影的,今后可以做为应急方案和一号备选使用。不过,也有一定风险,使用频率太高说不定失效。而且夫妻情侣之间有“七年之痒”,实际情况也许三年,也许三个月就腻了。想想我妈妈一直重视自己和伴侣的身材,爸爸不肯好好减肥,那男人坚持健身,这不就是差别?保持吸引力绝对是白头偕老的一大前提。
我想起一个早就被我抛之脑后的计划,我以前计划在高考后努力塑形健身,当时还存了招福前男友的照片做参考。
明天我要好好研究那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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