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我在斗志昂扬中睡去,又在十万火急中惊醒。
我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睡在他家、他的房间——他妈妈早上回来看到锁着的门会怎么想?昨天我刚有一点进展,当晚就登鼻上脸继续入侵她的家庭吗?我慌乱地在窗帘也挡不住的天光中找自己的衣服,两条胳膊搂住我的腰,他口齿不清地说:“你急什么?我妈不会回来。”他的头在我肚子上蹭,“她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我摸了摸那颗委屈的头,他不肯抬起,继续口齿不清:“你别再管我妈的事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越管越复杂。”
我的手不敢乱动,指缝里的黑头发像纤细柔软的草钻出石头缝,看来我要面临人生的下一个难关:如何全面、完整、多角度、万无一失地说谎。
至少大学之前我要在谎言中度日,我要瞒过妈妈和舅舅,瞒过那男人,瞒过我所有朋友同学,我还要特别注意不要在大街上遇到我认识或我妈妈认识的人,最重要的是瞒过他。
想一个完善的谎言不难,难的是避免各种意外,我们曾经以为最安全的旅馆,竟然是妈妈的熟人开的——这种意外几率有多低?偏偏被我撞上。我着实不想节外生枝,导致他妈妈的同事、朋友、病人、认识她的人对她猜测不已。我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如果被人撞见,不管被谁撞见,我就说我有心理问题,请他妈妈陪我去诊所。就算被妈妈的熟人撞见,这种程度的个人**应该不会影响妈妈的风评,我会告诉别人“我怕妈妈担心”,人们的关注点自然是“高材生不为人知的内心”,至于怎么解释我和他妈妈的关系,我是他的好友,她是善良的有医学常识的长辈,“是阿姨带我来的”,这就行了。
我反复推测前因后果,似乎没什么漏洞。接下来就是如何实际说谎。
我的眼睛被他吹了一口热气。
“你发什么呆?看你半天了。”他的黑眼睛近在咫尺。
我心脏猛跳。
他的眼睛又笑成活水,潋滟生光,他的面孔也闪闪发亮,他的鼻息贴着我,喉咙里的哑没消掉,抱着我说:“我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你别再限制她了好吗?”
我明白了,我还在想何为色诱、怎样色诱,他已经开始开堂授课,身体力行了。
我在他的眼神里、他的气息里、他发光面孔的照射下,全无思考力,只会点头。没一会儿我彻底被他搞定了。他哼着歌洗漱,我不眨眼地看着,我爱他鲜活生动的快乐。
“我先走了,惨了,要迟到了,我还没迟到过呢。”他大叫着。
“你会挨骂。我妈妈最讨厌迟到。”我说。她还讨厌没规矩、不听话、无理取闹、小家子气、不健康、太招摇、意气用事……她讨厌的事太多了,他能在诸多讨厌因素中,以“最讨厌的人的孩子”的身份得到她的认同,可见他多么讨人喜欢。
“你不挨骂?”他反问。
“反正我天天被骂。”我摆出死猪的无畏,以前有人骂我,我定会日夜苦学,现在舅舅骂我,那就让他骂吧,我做什么都没用,只会挨更多骂。
他亲了我一口先走了,我收拾了他一片狼藉的房间,扫了客厅和卫生间,又给招福发了条消息要他前男友的全身照和近身照,招福紧张兮兮地问:“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有我师父了!”我懒得理他。他打了足有五分钟字,见我一声不吭,只好委委屈屈地发来一些照片,我一一存了。一天内招福数次发消息来电询问,我忙着应付外国客人和舅舅,没空理他,晚上回家,询问的人换了一个。
“手机。”他一脸不悦,蓄势待发,站在我家门口对我勾着手。
我压着大笑冲动,乖乖把手机递过去。他直奔重点翻我的相册,炮火齐开:“听招福说你一大早就要帅哥的照片?你什么意思?嫌我身材没人家好吗?你喜欢这样的?”
“我只喜欢你。”我忍住笑。
他脸红了。
真奇怪,昨天这个时候我们还在闹分手,他根本不打算理我,今天却成了他醋意大发堵在我家门口兴师问罪。昨天的我几乎认定那些伤人的话已经划出了我们的楚河汉界,今天又觉得天大的矛盾仍然可以调和弥补。
他像往常一样很快意识到自己吃错了醋,不敢在我家门口张扬,只能胡乱翻看我的手机,他的眉毛突然挑起,眼皮似乎在跳。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他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没删记录。
莫非他看到了?怎么办,我怎么解释?
他的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一起。
我想抢过手机销毁记录。
他垂着两排鸦黑的睫毛,突然瞪大眼睛,冷冷地说:“你的帅哥照片真不少啊。”
我才想起我手机里要销毁的不只那个通话记录,今天我去招待客人,美国叔叔们的考察接近尾声,舅舅不但搞定了自己的项目,还给他管理的我妈妈(爸爸)那些公司拉了几笔不大不小的单子,双方都很满意。经过昨日的婚礼,叔叔们突然意识到我还没上大学,于是对我各种询问、戏弄,就像一大家子人吃饭一定要拉个小孩做安全区,他们好奇我,好奇一面之缘的他,我便趁机问了些健身问题,他们给我推荐撸铁的最佳方式(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还有各种我没听过的运动,一些国外的俱乐部和线上网站,我又翻到不少适合我身高和理想身型的照片,全存在手机里,现在就在他眼皮底下。
我松了口气。和他说了说我的健身计划。他头疼极了,上下看我,不知夸奖还是讽刺道:“你可真是三百六十无死角优等生,真敬业——敬‘爱’啊。”我拿回手机,趁他不注意把通话记录一删了事。
一天之内,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下说谎技巧:
为了后方稳定,需要先发制人。我提前和妈妈商量接下来的计划,查分后就是报考,肯定兵荒马乱,不排除我发挥失常需要复读,就算一切顺利,我也需要在大学前按照大学的课程提前养成和高中不同的学习习惯,这一次我会自主决定我需要什么样的提高班,舅舅的公司也好,妈妈的公司也好,留到我大一假期再参与,她思索片刻表示赞同;
为了家族和平,需要先抑后扬。我和舅舅恳谈,无中生有出诸多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一口咬定自己的思维还留在书虫阶段,业务意识空白管理意识欠缺法律意识想当然,急需从零开始,不能揠苗助长。我空口说了一些先跟着妈妈学习的不存在的计划——反正他们姐弟互相信任根本不担心对方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出差错,不用担心穿帮。难得的,舅舅竟然夸了我一句,说我没有一般学生的眼高手低,不会好高骛远,这种品质很好;
为了舆论贯通,需要口径一致。我在家教后特意留下和学生家长共进晚餐,大肆宣扬了我的健身计划、进修计划还有事业计划,两位家长听得津津有味,给了我不少建议,那位叔叔还说有空可以去他那里短期实习,我借机说出主要目的:倘若偶尔不能按时辅导耽误了时间,我会双倍补回来。两位家长通情达理,学生一言不发,我想我耽误了她的一些个人计划,为了弥补,我自然会对讲义更用心,每次给她多讲一些题目和知识;
为了秋后无账,需要有备无患。我要求招福报几个我指定的培训班和学习班,把课程笔记详详细细发给我,以备应付妈妈他们的考问。招福有理有据地拒绝我,说要陪前男友送快递送外卖,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在做梦,一个人内不修外不稳,放弃个人进步等于放弃一切。他犟嘴:“我师父说这么做有用!刷好感!”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招福说:“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他连你都能搞定!”我说:“你认为我难搞定吗?难度最高的人明明是他,初中有人搞定过他吗?”招福说:“对啊……”我说:“所以你认为谁比较高干,你该听谁的话?”招福迷糊着说:“好像应该听你的……”我说:“你笨不笨?当然要两个都听。你白天学习下午和晚上送快递和外卖。全要。”招福茅塞顿开报名去了;
为了临时应变,需要串供材料。我利用休息时间和班长副班长作家尖嗓子包括班花他们联系,详细问了他们最近的大体活动计划,以防需要外出或被问及外出原因时找不到借口,也防止面临质疑时找不到人证。班长副班长照旧乖觉,不但奉上个人行程,还发来详细的学校活动和班级计划,并提醒我不妨跟班主任联络联络,也许他们以为我和他正在搞地下情,我把时间记下,没多解释。
整个过程我从说话别扭心里内疚到信口胡掰脸不红气不喘,每一分钟都在进化。可见在这个世界真实很难,变坏却很简单。我什么都不用干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大忙人,我用一堆根本不会去上的课程、业务、社交虚构了一个忙碌的优等生,赢来几乎全部自由时间。他妈妈喜欢什么时候去诊所就什么时候去,我随时可以陪,倘若不这么做,我担心她没勇气接受治疗,没勇气一直治疗。此时的我犹如脱胎换骨,不,犹如金蝉多壳。
所以,为了婚内和平,不必要的电话、聊天和图片能删就删吧。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总在门外傻站着?进来。”妈妈在窗子里喊我们。
他瞪我一眼,那其实不算瞪,只是笔直上挑,像有形的东西挑起我的心脏,像挑一盏灯。我的心脏继续猛跳,他已经开门进屋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为何在我家门口:他跟我妈妈回了我家。
这才几天?半个月?他已经如此熟稔地在我家出入,自从他说要把我妈妈当真正的长辈,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太过突飞猛进?妈妈可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更不会爱屋及乌,她的偏见、厌恶、恨意不会因半个月的友好相处改变。妈妈对他的感觉只会比他妈妈对我更差。但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他以不良形象进入一班到他和班委会的人打成一片,还交了几个好朋友,根本没用太长时间。我记得我问过原因,他说自己“有趣”、“有用”、“有主意”。但他和他爸爸那么像,我妈妈早该免疫了。何况妈妈打心底里希望我们分手,他爸爸何尝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是不是不太对劲?
两个小孩还在练琴,最近的我比上学更加行踪不定,不是早出晚归就是干脆不回家,今天坐在客厅练琴的是女孩,她看到我,眼神一个劲飘过来,他亲昵地叫她的小名,嘱咐她好好练习,她果然认真按琴键。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来我家做什么?他不是不爱进我家吗?他妈妈不理他,他只好专心攻克另一个难关?这样一想,我们算不算交换任务,分工合作?
妈妈正跟他说话。
“他有一阵子回到家就在客厅坐着,两个小孩怕他,谁也不想在客厅学,全要去二楼,只好让他们换着坐客厅。”
“没错,他特别吓人。有一次考试前他心情不好,谁进教室声音大点他瞪谁,结果谁也不敢说话,只敢学习,结果那次一班成绩特别好,没有一个人去二班。”
他们在说我?
他们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男人削着苹果,妈妈和他说笑,不时看小孩和钢琴老师,妈妈的口吻里很快压不住去家长会时的骄矜和虚伪,“这孩子真不像话,你们老师不管他吗?”
“管个屁!老师没一个不偏心他!”他自然地将果签插进男人切好的苹果递给我妈妈,“有一次他在课堂睡觉,睡了一整天,您猜怎么样?进来一个老师,在他旁边踱几个来回,心疼得直叹气,然后骂我们其他学生不用功,一个老师这样,下个老师还这样!”
“不许说脏话。”妈妈笑吟吟地接过果签,吃下。
“啊,好。”他点头,又递给他爸爸一个,对溜号看他的弹琴小女孩飞个笑眼,示意她赶紧练。又对我说:“来吃苹果啊。”我坐在他旁边接过果签,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送他们去次幼儿园?”
“他们有父母和保姆送还不够?”我才不要浪费时间,“还要全家上阵?皇帝出游也没这派头。”
“有个原因。”他咬了块苹果,我看着他的嘴唇顿时浮想联翩,他的嘴唇颜色更暗了,昨天我看不见,下意识不停索吻,仔细看上面还有一些轻微的牙印,他的声音比琴声轻快好听多了,“他们两个整天在幼儿园吹嘘自己有个长得好看每次全校第一的哥哥,结果这么长时间谁也没见过,他们连张照片也拿不出来,被其他小朋友当骗子,你去一次他们就不用被笑话了。”
无聊。
“你看你,去一次幼儿园又不费你多少时间,就在门口晃晃把他们交给老师,或者放学时间把他们接上车,你生病的时候他们一有空就看你,陪着你不吵不闹,这么点小愿望你也不满足小孩子,太小气了啊。”
我才不吃他这一套,“既然如此你去好了,你也是哥哥,你受小孩欢迎,他们去医院更爱看你,你去大气吧。”
妈妈和那男人一边吃水果一边笑。
“不行,他们俩在全班人包括幼师面前吹了一遍又一遍,说那些小孩喜欢的明星没气质没文化,比他们哥哥差远了。我的脸没有说服力。”
无聊透顶!
“别人夸你好看就算出于礼貌你也笑笑吧?什么人啊……”他得意洋洋地抱怨着,眼睛根本没离开我,我想起昨天的确靠脸挽回一局,一时也不能反驳,妈妈和那男人笑着起身去厨房,问了句:“你们想吃什么?”我没理她,吃什么不一样,他倒抬头说了三五样爱吃的菜。
他太不客气了,这不正常。他受长辈欢迎不是因为长得好看气质好,是他特别会掌握亲热的尺度,不会大喇喇地使唤人,反而有种“效劳”意识,我想起他在学校经常说着说着就帮老师拎个东西抱个本子卷子,或顺手扔掉垃圾杂物,或帮忙带话教人……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过,他的一举一动深深印在我的脑海,哪怕这种我根本没有特意留意的。现在呢?他看着比我更像这个家的小孩,不是因为我本来就像个外人,而是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融进这个家,他做到了我迄今不想、不能做到的事。
但他原本根本不想融进他爸爸的家,他时刻顾虑他妈妈的想法,何况他受了那么多罪,怎么可能心无芥蒂地融进出轨后的家庭,有弟弟妹妹也不行。他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的,也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妈妈对他不错,方才那句随口的管教越俎代庖,要不是真的接纳他,我妈妈才不会管他说话有没有脏字。他本来就是个重感情又重感恩的人,别人真心对他,他一定会回报。可是这种回报就像他担心的——他和这边接触越多,离他妈妈就越远。他不会喜欢这种状况,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
小孩的目光不时飘过来,我不敢靠他太近,我想我的眼神过于起伏不定,他把一块苹果递到我嘴巴旁,故意凶我:“我飞机呢?你啊,想什么都写眼睛里。”
“等一下给你。”我低下头,忍不住问:“你和我妈妈怎么那么有话聊?她一向不爱废话。”
“这还不简单?哪个妈妈不爱听孩子在学校的事,你在学校的传闻一筐接一筐,随便说说你妈就笑了。”
我用心记着,接下来要和他妈妈相处很多时间,我需要知道一些与长辈相处的方法,他是现成的优秀教材。
“可是,就算你有意和她拉近关系,你心里难道不别扭?”我问。
“不别扭啊,换个角度就行了。”
“什么?”
“换个思维方式。我们之前想的是什么?婆媳关系,千古难题,谁搞得明白,何况不只是婆媳,你妈和我妈还是情敌和仇敌。”他继续削苹果,技术比他爸爸差远了,我将刀子和苹果拿过来削,我刀工比他好。
“你经常削苹果?”他看着那不断绕落的薄薄的果皮。
“这个和智商有关。”我说。
“你气死我了!”他又笑又叫,“我不告诉你了。”
我只好看着他笑,他更气:“你说你,连个打情骂俏也不会。早晚被你气死,算了,告诉你告诉你。你看,婆媳关系虽然难搞,但我们是媳妇吗?”
“什么?”
“婆婆看媳妇越看越心烦,丈母娘看女婿呢?越看越爱。所以我只要把你妈当丈母娘,要娶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当然要讨好要殷勤对吧?肯定不会有婆媳那种天然敌意。这件事啊,我们要利用性别优势!”
又在胡说八道。同性恋带来的心理排斥远远大于他所谓的性别优势。我迄今不明白妈妈的态度,她真反对,也真不排斥,到底怎么回事?因为她接触过关系稳定的同性恋情侣,那一对叔叔还是她的朋友,所以接受程度高?
“不过,”他话锋突然一转,“这一招我能用,你就算了,掌握不好分寸,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也可以对你妈妈说你在学校的事,你的传闻比我多得多。”我说。
“不,你会把一篇抒情散文说成说明书,甚至结案陈词。”
我哑口无言。
“你要是有机会和我妈单独相处,不要像我对你妈那样,太生硬,我妈的个性和你妈也不一样。你妈的心态是个领导,是个公主,我妈不是,你没话找话只会让她别扭。”
“那要怎么做?”我问。
“你喜欢条理,我就有条理地说。”他举起三根手指头。
我虚心受教,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第一,不要没话找话,我妈不怕安静。”他看着我的脸笑道,“你别奇怪,虽然我在你面前话多了点,你看我在别人面前有那么多话吗?我妈也一样,她一脸和善,病人和家属全都喜欢找她话家常和问事情,还有诉苦,她在医院说得够多了。最让她不耐烦的就是那些巧言令色的不孝子,说话越好听越不是东西,你这样有一句是一句的,她反而喜欢。何况你这种上仙,说话就气人,认真说话能气死人,出于自保她也不用你找话题,想说话的时候她会主动说的。你平常怎么样,在她面前还怎么样,自然而然的,不然你们两个谁也不自在。总之,不管她问你什么,你一律实话实说。”
我真想问问他什么叫自保。
“第二,别给她花钱,花她的钱。”他的眼睛飞快地转了一圈,手指飞快地抚了下我的眉毛,“别皱眉,我很难完全说清楚这种心理。我妈那个人一向要强,不占任何便宜,在她眼里你还是个学生,她更不能花你的钱。与其她过后把钱打给你,还不如你一开始就别掏;更不懂了?我现在吃住在你妈妈这边,虽然有实习工资,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机会还有你妈亲自教导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你就让我妈给你花钱,别管多少,她心里能稍微平衡平衡。你也明白金钱问题是我们之间的一大难题,你把她当长辈,不在金钱上和她拉扯,她今后才有一丁点可能接受你的……”他眨了眨眼,“孝顺。”
我本来还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合理性和公平性,他一个眼神一个词说服我了。
“第三,把自己当小孩。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年男子、当绅士,又礼貌又周到,一定要把自己当成孩子,想吃什么告诉她,想做什么告诉她,哪怕无理要求也要说,最多用商量语气。你不需要装,也不需要刻意,你本来就喜欢温柔性格的年长女性,内心渴望抚慰,我妈恰好是这个类型。你要给她机会让她知道你需要,人与人互相需要关系才能好。我没办法教你具体的,你就……别太成人化就行,想想今后要一起生活,你客客套套的有没有意思……”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说教,各种说教,他教过我如何对待同学,如何对待朋友,如何对待妈妈,这次完全不同,他不是教我对待他的妈妈,他简直是在教我如何“对付”他的妈妈,他了解她,也了解我,知道什么样的模式最可能让他妈妈愿意和我继续接触,至少能让她不那么排斥我。但他从前的计划明明大家给彼此空间,慢慢了解,慢慢适应,让时间证明一切。他为什么突然亲自按快进?
他看到了!
我猛地明白,他一定看到了他妈妈的那条来电记录!
没错,他翻我的手机一向比福尔摩斯还仔细,怎么会看不到。
他知道他妈妈和我联系,但他不准备问,不准备参与,他装作不知道。
他还知道了什么?他跑到我家等我,招福和他说了什么?只说要照片的事?有没有顺口提到报进修班?他没事就跟班长他们聊几句,他们有没有提到我突然要日程?他和我妈妈闲聊,妈妈有没有提起我不准备去舅舅那边了?对了,马上就要出成绩,也许他和师兄也联系了,师兄会提到我吗?他会不会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不能问他,一旦问了,就等于把他妈妈的秘密放在明面,即使他已经猜到了。
他只给我三条建议,仔细想想,这都是我和他妈妈独处、而且是长时间独处才需要的建议。
也许我想多了,没有那么多巧合让他刚好知道我要做什么,他只是未雨绸缪,他相信我会有和他妈妈独处的时候,他一直相信我,相信我对他的妈妈、他的家庭没有任何恶意,也相信我的判断和我要做的事,接二连三的争吵起因是都是我,善后都是他,在我们的关系里他信任我、包容我、引导我、原谅我,我自大的性格、不成熟的主意和不入流的道歉就算惹他生气,给他带来麻烦,他从不要求我改变自己。这段关系中,他一直吃亏,却从不提醒我他的付出。
我没法想象和他分手,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
“你今天怎么来我家了?”我掩饰情绪试探了一句。
“今天听你妈说她以前的一个项目,我挺感兴趣,她说企划书和合同都在家里,可以给我详细讲讲。”他好笑地拍了拍我的手,“你这苹果快不能吃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削苹果,他抽了一张纸巾想给我擦手,蓦地缩回手,示意我自己擦,我不知怎么想起昨晚他湿嗒嗒的身体,他出了很多汗,而我只有触觉,只有味觉,只有同样的汗水贴紧在一起的奇特张力,黏稠又有电感。
他的脸越来越红,低头问:“想什么呢?”
“我妈妈讲东西会讲到很晚,你……”
“我妈说她夜班。”他顿时一脸烦躁,“夜班夜班,昨天夜班今天夜班估计明天还夜班,天天夜班,恨不得24小时爱岗敬业,她就是不想看我。”短短一句话,说到尾音已经带了委屈,“我住哪里都一样。”
我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我身为伴侣不但缺少情绪,还不懂如何安慰,长此以往,他会不会累?不,他已经累了,倘若他能提起精神,昨天不会和我吵,他会像今天一样循循说教。他甩了甩头,鼻子呼出一股长气,果然又来安慰我:“没事,慢慢来吧。怎么,今晚你想做什么吗?”
“我有很多领带。”我说。
“什么?”
我用一根手指指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腕,他的脚,我的手指只以极小的幅度在空气里顿了三下。他的脸通红,骂了句“不正经”,起身去迎接终于摆脱钢琴的小女孩和正冲下楼梯的小男孩,他将他们轮流举高,告诉他们明天我会送他们去幼儿园——我同意了吗?自作主张的家伙。他和我的妈妈、我家的小孩相处融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应该回报他同样的东西,即使我没有他的情商,没有他讨人喜爱的本领,但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努力,我不追求三个人一定要融洽相处,我也不会企图弥补他们母子的裂痕,母子间的事外人无权置喙,我只希望我真的能为他的妈妈做一点有用的事。我相信他在内心深处,也隐约盼望着我能改变什么。
他是脆弱的,尽管他总是为包裹着别人,一次次帮别人挡了风雨。他不要求别人什么,只对他的妈妈、对我不一样。
这件事我本来忐忑,有了他的信任和期待,我反而稳重了,他的判断力一向准,如果他直觉认为这件事可行,至少在理论上,我和他妈妈的相处不会出大问题,接下来就看能否坚持,坚持这件事我最擅长,而且我已经腾出了能腾出的所有时间。我要一次不漏地陪他妈妈治疗。
到了去诊所那天下午,事情比我想象的顺利。我天生守规矩,他妈妈因工作关系对医术和医生有自然的信任感,第一次咨询几乎没费力气,她从那位回国的医生办公室出来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我的分析下交了一个疗程的治疗费。我不会问她和医生具体谈什么,正要送她回家,突然想起他说的那三条建议。
“阿姨,能不能陪我去那边的健身房看看?”我不知道一个孩子怎样对待妈妈,我想他们应该可以一起做很多事,而且我也想和他妈妈多点说话时间,今天的她有点反常,看上去比上次更紧张,不仅脸色不好,而且心事重重。
他妈妈没想到我会这样提议,找不到借口拒绝,只好跟着我走了半条街,进了我提前查好的健身房。这个健身房不算特别大,胜在年头久、口碑好,教练们资质齐全有经验,我想应该很适合我。
“你要健身?”
我也没想到他妈妈会主动说话。我知道她不想和我交流,她只想随便做点什么排遣情绪。见我点头,她犹豫一下说:“户外锻炼其实比室内锻炼更好。”
“我想塑形。”我直话直说,“这样更有吸引力。”
她顿时无话可说,我也顿时摸不到头脑,是我不该这么 表示我要吸引他儿子?
几个教练的到来打消了我的疑问,却提高了我的担心。其中两位胸肌腹肌俱全,说话却阴柔,神情也不同于筋肉大汉,他妈妈看着他们,又小心地看了看我。我明白她误会了。她以为我健身是为了GAY们追求的好看。我没法解释,内心无比纠结,虽然现在我理解了一张好看的脸的价值,但我明明一直追求实力。几个教练看到我就很殷勤,她的脸色更加不自在,她不会以为我生性风流,随随便便勾引他儿子吧?我必须想办法挽救自己的形象。
形象?
我看着她,今天她没穿裙子,穿素色的T恤和长裤,运动鞋,她的衣服一向熨得细致,却也陈旧。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我脑中成型。
“阿姨,您有时间吗?等我太没意思了,和我一起练练吧?”我说。
“啊?”她看上去不知道应该先回绝或者纠正我的哪句话。
我硬着头皮和脸皮说:“运动……有很有好处,分泌多巴胺,放松心情。而且他高考完了,阿姨不用再整天操心他,也要注意一下身材和保养……”
胡诌这么几句,我已经到了极限,好在前台的小姑娘和几位教练是身经百战的推销员,他们熟练地围住他的妈妈,用精心不冒犯的话术夸赞她的美丽和她形体上遗憾的瑕疵,压低她的年龄却能准确说出实际年龄给身体带来的损伤,自吹自擂这个健身馆开了多少年有多么丰富的经验,有理有据拿出一堆堆对比照片证明课程的成功……我加了一句:“而且他们一直靠口碑,质优价廉。”小姑娘和几个男人立刻心领神会,说了一个听上去不太令人起疑的低价,小姑娘更说“两个人一起办卡还能打八折”。
我非常满意,回头我会把差价补上再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
没上体验课就报名未免草率,但我怀疑不马上把事情搞定,下次她肯定不会和我进来。“阿姨,我们报了吧,先半个季卡?”当我把这句话说了十几遍,她终于拿出手机,冷着脸付款。我又怀疑她答应这件事仅仅因为我摆明了要求她付钱。她实在不擅长拒绝,难怪总是被病人拉住说家长里短。
因为决定要健身,我今天穿的就是适合运动的衣服和鞋子,她穿的刚巧也是运动鞋,我选了最健谈的那位教练负责我们两个。教练的年纪大一些,性子却一点也不稳定,比起推销课程,他更爱八卦闲聊,我们在跑步机上没费多大力气,头却被他说得嗡嗡直叫。最后我们没有买他的课程,买了他推荐的全套健身衣、毛巾、护膝护腕和鞋子,他对他妈妈说这是厂家与他合作的推广价,把材质、作用、舒适度吹得天花乱坠,我想我和她穿同个牌子总好过我穿着一套高档健身服,就在旁边假装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她只好买单。
“谢谢阿姨。”我心里高兴,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趁着教练教我们如何在运动后拉伸,我结合心理诊所的疗程和他约好时间,这样每次见完医生立刻来运动,正好能缓解她的不愉快,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吃饭。
出了健身馆天色已经变暗,我抢着说要请她吃顿便餐,她认命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我清楚不该询问太多她的事,却还是忍不住问:“阿姨,您怎么了?是不是医生不好?”
她惊讶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晚上就能查成绩,你一点也不担心?”
我恍然大悟。
“你……”她忍不住说,“是胸有成竹对吗?”
我不能说我忘了,只好说:“也不是,我要报考的学校差不多定了。如果发挥失常复读就好。我感觉不会。”
“听说你要学法学。”她稳了稳自己,她不想跟我说话,但她过于焦虑,太需要和随便什么人说几句,“你想好考哪里吗?”
“五院四系都行。具体看……”我说了他的名字,“看他报哪个城市。”
她一脸不认同道:“报志愿是儿戏吗?你妈妈不管你?”
我没想到她会提起我妈妈,大概天下只有父母会可怜父母,只有妈妈会可怜妈妈,我解释道:“阿姨,没什么问题,他的专业只能选那两个热门城市才有的好学校,同城的学校就有五院四系。我们不想异地。”
其实我认为为了前途,异地几年不是不可以,但他肯定不同意,看得到的地方他尚且乱吃飞醋,两个人离得远他肯定不安。我希望我们仍然每天或每周见几面,只要翻翻我的手机他就安心了。我又意识到如此直白地和他妈妈说异地不异地,听着像挑衅。但我能找到什么柔和的话?难怪他让我实话实说,反正怎么说他妈妈都会生气。
这次她没心情生气,只问我:“你就不怕他考试失手然后复读?”
“他失手的几率比我小。这件事我也不太理解。”我说,“他很矛盾。他的情绪明明没那么稳定,容易被外界影响,但考试从不会因心理因素失常。篮球比赛也是。他打的是控卫,我听队长说,这个位置要求运动员极高的控制力和稳定心态,比分落后时,全靠控卫重新组织攻势……”
“你打篮球?你也是篮球队的?”他的妈妈打断我。
我闭嘴了。我忘了他的妈妈根本不知道我加入了篮球队,她去录像时根本没有我。
她雪白的脸因情绪泛出红,她克制了,随口说:“因为他要强。”
我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要强?这就是他从不失手的原因?太过强烈的不能失败的念头带来专注和超常发挥?这种情况不是更容易因一点小意外就方寸大乱?不过他一直很BUG很矛盾。我点头道:“我认为他最后成绩的班内排名还能升一点,没必要复读。明年的成绩可能比今年好一些,但不会出现飞跃,学校层次差不多。”
“你真自信。”她说了和他一样的评语,“好像已经考上了最好的学校,又好像不在乎去哪个学校。”
“我……”我实话实说,“除了谈了一次恋爱,我从小学到高考只知学习,我的生活里没有第二件事。我付出的时间和我的补习班、家教,多于绝大多数人。我个性死板,临场反而不容易出问题。所以不论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名校,那一定是最适合我实力的地方,没有运气成分也不必遗憾。”
她看我的眼神突然柔和了些,我不希望她继续焦虑,说起国内心理学比较厉害的学校,令我意外的是,她说起国外的一些学校,看来自从知道他的专业意向,她也打听过未来的出路。说着说着,她不再那么紧张,我突然开始紧张,我不像必须表现出来的那么笃定,我也担心我的成绩,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也希望有一个好结果,让妈妈——还有我那个肯定紧张又肯定不敢给我打电话的爸爸——高兴高兴,哪怕让那对小孩继续在幼儿园吹牛也好。我更担心他,成绩还在其次,我确定他复读可能性低,那么他必然要面对几天前我们争吵的起因:大学后,他的妈妈怎么办?
我已经认识到他们母子之间的事不应有外人参与和评论,我尊重他们的决定。
那么,他的妈妈会不会辞去工作,和我们一起去大学所在的城市?他最初的想法是带着妈妈彻底走出过去开始新生活,现在好了,有我在,有我这张脸,过去根本过不去。
或者,他的妈妈就像我说的,留在熟悉的环境里维持稳定的工作?她舍得儿子吗?不,我过去的认识是错误的,我以前认为她根本离不开儿子,现在我有点怀疑离不开这种关系的人其实是他,不论他是妈宝男还是宝妈男,他根本不想、也受不了和自己的妈妈分开。有了我,这件事无比棘手。
他肯定会和他的妈妈进行一场郑重的谈话,决定他们的未来。我没有立场、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插手。
谈话绝对不会愉快。
也许想到相同的事,他的妈妈和我一同沉默着,再过几个小时,成绩就会分毫无误地出现在网站,我们的未来呢?仍然风雨飘摇,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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