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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的对话没有如期发生。
一切看上去还顺利。我们查成绩时通着电话,都是正常发挥,我们各自说出一个数字,尘埃一样轻,悬在空中,缓缓向下落,我们不愿它落下来,即使悬浮,它也压稳了我们的心。
班级群炸裂一样响,我的手机响个没完,不同大学负责招生的老师守株待兔般给我打电话,我甚至没机会亲自给舅舅和我的班主任汇报总分,只能不断地礼貌地拒绝这些老师。还要不断抱起放下又叫又跳说什么也不肯睡觉的两个小孩,他们恨不得长在我的房间,妈妈也在我房间不停接电话打电话,男人不时在走廊打个电话,给我们送点宵夜,两个保姆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我一向不许别人进入的房间简直像个菜市场、闹了整整两三个小时我终于关上门,一条条回复微信上的消息。
最后,我终于能给他打了个电话。
世界安静了。
他应该一直在等我的电话,也可能比我还忙,毕竟他的朋友那么多。
“恭喜。”他说。
“恭喜。”我说。
他的成绩比正常发挥还要高些,但我不是没有遗憾,我脑子里止不住杂乱的想法:
他在妈妈的慈爱和老师同学的喜爱下正常读完初中升高中,在没有外界干扰的理想环境学习,成绩会怎样?
高一高二没有耽误用功,把全副精力用在高中三年,成绩会怎样?
没有从三楼跳下去,没有养病和复健,正常高三复习,成绩会怎样?
他得到了一个比平时更高,超过我们预期的总分,没错,他不会在重要考场失手,这种稳定不是努力能换来的,得益于他一直以来较为平衡的心态。
但这个对他来说非常理想的成绩完全推翻了我们最初的计划。他肯定意识到了。
高考前我们没谈过这个问题,因为没必要。
我喜欢的专业目标明确,就那么九个学校;他喜欢的专业有A类学科的学校不多,把B类算上也不多。当时他还在努力追赶成绩,我们的心理预期是一所热门城市的还算不错的学校,学科是B类,和我的第一目标学校距离不算远,要是我们都能考上就是两全其美。现在我的成绩没问题,他的成绩完全超过预期,按照原来的目标报就报低了,可惜了成绩;却也没高到可以报考专业排名最高的那两三所学校。
以现在的情况看,他或者报一所更好学校的其他专业,或者报一所其他城市的A类学科。
“这成绩是我高中最好的名次了吧?”他笑着活跃气氛,“高不成低不就的,气人。”
“我们先考虑一下这两个。”我说了两个城市名。
“闭嘴,不考虑。”他直接打断我,“你想把你妈和全校老师气死吗?”
“我学法,只要属于五院四系……”
“超一流、一流和专业一流能一样吗?”他反问。
“你考虑异地吗?”我问。
“不考虑。”
“你不相信我吗?我不会变心的。”我说。
“闭嘴。”他口气不太好,“我还躺在床上你就已经给我分析过了,现在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个专业想有更大发展肯定要留学,我应该专注国外学校的准备;热门城市学习和事业机会更多,就算不出国,我也可以考更好的学校进修;你还说过,今后我们人脉是共享的,那我们应该在一个城市;还有,就算复读我也没有把握考上你的学校,现实又不是小说,我耽误了那么久,现在这个成绩已经不错了;还有,要是我妈跟咱们过去,大城市也更好找工作……”
他没发现他有点语无伦次。
他说的都对,越这么说我越不甘心。他的人生几乎全都砸在我身上,我迄今毫无损失。有一天他会不会觉得比起所谓爱人,那些被他抛下的学习、成绩、学校才是更重要的?事实上那就是更重要的。
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你考得好我也考得好,为什么我们还要吵架?师兄说不用着急,他想办法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哪个学校有捡漏机会。我还要写企划,写不完你妈明天能骂死我。你先睡好吗?”
“那你妈妈……”
“她挺高兴的,总算对我笑了几下。在那边屋子打电话呢。”他的语气又紧了。
是的,她当然高兴,儿子考了个在班级、学校名列前茅的好成绩,足以进入名牌大学。如果她知道他要报哪一所……
我不敢想象她的反应。
他准备怎么告诉他的母亲,他要用好不容易得来的能上名校的好成绩去报一个次一级的学校?
“你现在就给我折个大一点的飞机,”他说,“写上我们的名字和成绩,还有日期。”
我没被这故作轻松的语气安慰到,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一件天大的好事落到我们身上又变成了下一轮矛盾激化的导火索,今天我可以折个飞机,明天呢?他还是一样逃避,我还是一样无能,我们闯关一样突破一次次考验,又一次次撞到南墙,这种生活到底有没有尽头?
我没法同意他的报考志愿,简直是儿戏,我翻着报考手册,查着历年分数,却没法为他找到一个兼顾我、城市、学校、专业的备选项,他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向坚持,不会选择其他专业;他对自己的爱情更坚持,不会选择异地恋……方法不是没有,有两个学校符合“五院四系 A类学科”,但如果我报这两个学校、两个城市,我不敢想象我妈妈的反应——如果说他现在想报的志愿是儿戏,我改成那两所学校简直有点离谱。
我睡不着,短短几个小时,我差不多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祈祷着师兄所说的“捡漏”。那不可能,哪个重点城市、一流名校、全国前三A类学科能让人捡漏?我找了一张最大的纸折出飞机,写下我们的名字和成绩,那个分数刺痛我的神经,再高一点或再低一点,都不会让我们如此被动,他可以再高一点——如果没有我;我不想对自己撒谎,他也可能再低一点——如果没有我。他的成绩里有我的付出,有他自己的努力,甚至还有一丝临场发挥的好运,一切那么顺利,最后我们进退两难。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发来一条活泼可爱的小视频,一个丑怪的脸炸开变成他的帅脸。
“知道你睡不着,别多想,这么好的事,我们先庆祝一下再说?”
我看着那视频笑了,把折好的飞机拍给他。
没错,先稳住,至少我们成绩在手,一切还能从长计议。没有成绩一切才是胡扯。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同舅舅打电话商量宴会事宜,我不喜欢浮夸的庆祝,但我明白我和我的成绩只是这场宴会的背景板,我更在意他妈妈那边的状况,我没问他妈妈具体的病情、需要怎样的治疗和是否吃药,这种专业的事我只需要相信专业的医生。初期治疗(或谈话)比较密集,今天仍然要去,她应该很开心吧?至少今天她是开心的。
她没有任何变化。
一样的状态,一样的表情,除了对我说句“恭喜”,她依然冷淡。健身房的教练不知道我是个考生她是个考生家长,一边指导我们用器械一边说起自己的表弟表妹成绩不上不下,不知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没搭话,他妈妈倒有几分谈兴,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拐到教练没有结婚、没有后代,她问得很礼貌也很仔细,大概因为她太有亲和力,教练说得很坦荡,说自己和前任男友分手两年了,暂时没有合适的,更说起他们那个圈子有多少搭伙问题、散伙问题和养老问题,还有他本人对未来的担忧。
他妈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后悔选了一个GAY做教练,虽然那天其他几个看着更像GAY。不,我不想做这种分类,我看重的只是这位教练年长、健谈,看上去比年轻的几位更能照顾他妈妈的健身需要。现在我焦头烂额,和他妈妈的关系固然没正向进展,还要担心他那个炸弹一样的高考志愿,没想到又要提前面对那些家长最担心的问题吗。婚姻、后代、养老……随便一个都能让他妈妈将我拉黑,偏偏他妈妈有张过于善解人意的脸和有过于温柔的语气,教练越说越动感情,最后简直在向她倾诉——倾诉的是两个男人的感情有多么艰难又有多么不靠谱。
他妈妈又看了我一眼。
我分不清额头的汗是运动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好在她没有借题发挥,一连三天,本该乱成漩涡的生活竟然风平浪静。送走那些美国客人我就专心陪她治疗和健身,我看不出她的状态有改变,她自然不会对我说,和那个教练倒和声细语,教练简直把她当成知心大姐姐,说起自己的前男友、前前男友、前前前男友,分手原因一个比一个现实:劈腿、买房出钱谈不拢、异地……人们把最伤心最在乎的事说到最后总是默不作声,他的妈妈宽言安慰对方,顺便在每一个静得出奇的时刻看我一眼。静的是空气,她的眼神像根针。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把劝诫、警告、不信任、不同意、祝我们赶紧分手传达了百分之一百二十,连我这种不懂弦外之音的人都能领会。
我有点理解我妈妈为什么怕她,她对我没用任何激烈手段,几个眼神就让我压力倍增;她明明一句话没说,该说的话全引导别人说了。不,她说了一些医院里听到的传闻,不管内科、外科还是肛肠科、皮肤科、感染科,她以多年医护经验的正经口吻佐以姐姐般的担忧,以实例方式娓娓道来,听得教练一阵阵感动,认为自己被真诚而体面地关怀了。在我听来全像讽刺挖苦。听着听着,我突然意识到人们对同性恋的偏见并非毫无来由:骗婚和**在医院这个地方毫无遮挡,有人直白地询问医生什么样的疾病可以避免和妻子同房,更有甚者,有人希望自己的妻子染上某些疾病。
“阿姨,真的吗?”我不由问。
她点头,“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我没法继续问更深入的,教练说什么也要一起吃晚饭,教练很乖觉,和他妈妈谈得来,却不打听我们的关系,不打听我弯弯绕绕的付钱方式。吃过饭照例约下明天的时间,她又一次“夜班”,我差点问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夜班。她不担心儿子的志愿吗?
仍然没法多说,我甚至不敢问他有没有和他妈妈谈过,看她客套的态度,应该还没谈。
他妈妈去夜班,我自然跑去他家,他最近白天工作下班练车回家没饭吃,做了饭也得不到他妈妈的鼓励,回家晚了就凑合叫个外卖,先吃一肚子气。我到的时候天全黑了,却不算太晚,他带着招福在小区里骑电动车。原来招福有心和前男友一起送晚间外卖,兴冲冲交了押金租了车,才发现自己根本骑不好。
“真够笨的,我初中就能骑着送外卖了,一个假期赚了大几千,你看你这样子,别把人家车子摔坏了倒赔钱。”
我过去的时候,他正对招福训话。我这才知道他以前说的“打工存钱”到底做了什么。招福看见我点了点头,头盔有点晃。这个优等生有书呆子们的通病:运动神经缺失,平衡感方向感不太好,为了爱情仍要苦苦挣扎,我们早已在家长那里知道了对方的成绩,照例问一下准备填报的志愿。招福在喜欢的化学和继承家业的管理学之间犹豫——他犹豫的不是专业,而是他那成绩不错的前男友要报哪个学校,他要跟着报。
我和他一人一句地骂,招福不敢再坚持,同意选最好的学校,只要能和前男友在一个城市就行。
他家小区老旧,没有太多设施,障碍物却少,很适合练电动车,他一边指导招福一边在班级群里聊天,没多久尖嗓子打车过来了,接着作家来了,还有他从前的那位班长和女朋友,班上的眼镜和两个班委,他的几个一班好友,班花——我怀疑这是他的重点,最后出现的是班长和副班长,他们手牵着手。
“真不容易啊!”几个男生大叫,新出炉的情侣脸红红的,他们的高考成绩不错,总分一模一样,今后不同专业,总算不用继续比来比去,可以和平恋爱了。
被他叫来的人成绩其实都不错,小区的空地欢声笑语,互相说学校说志愿,我确定了他的意图:他想问班花的志愿。班花对城市和专业比较犹豫,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后期一直进步、这次同样考了高分的尖嗓子在一旁认真听着。练习累了的招福坐到我旁边,看着他们突然说:“我师父真没精神,看来凤凰男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只招福说话一向如此,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怎么还没被人打死?
“你怎么还生气了?我说错了吗?”他看着我,竟然振振有词。
“他天天跟着我妈妈,他们有说有笑的。”我不会乱发脾气,我讲理。
“你没事吧?”招福的神色就快要鄙视我,“别自欺欺人行吗?你妈妈一个商人还能跟一个小孩不客气?我要是把我前任领家里去,我妈妈也能说说笑笑,哦,我妈比你妈和蔼多了,说不定直接认个干儿子——这还能信?我师父更不用说,我就没见他跟谁处不好过,和你妈妈虚以委蛇还不是小菜一碟。但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一点神气也不剩,天天和破坏自己家庭的女人说笑,还被对方教育着,花着对方的钱,拿着对方的机会,有什么事只能忍,他能好受?不过没和你说实话罢了。”
我看着招福讨喜的圆脸,半晌答不上话。
招福就是这样,没有说假话的能力,也没有把一句真话说得好听的能力,没有太多朋友,连男朋友也被气跑了。比起招福,他的和颜悦色,他的机智风趣,他的体贴入微,他的温言软语那么吸引别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越在乎一个人越可能说谎,为了顾及对方的感受,为了维持和平的关系,为了让对方喜欢自己,他是个愿意生活在谎言里的人,他在妈妈面前时真时假,在我面前呢?他像我看到和我以为的那样吗?曾经的他当然是真实的,现在呢?常在出轨的父亲和父亲出轨的女人身边,整日目睹他们的恩爱,他们的富裕,他们的孩子,不得不享受他们提供的物质——这不就是以前的我过的生活,我不快乐,他怎么可能快乐?
我看着被朋友们簇拥的他,他那样自然地笑着,不知在说什么,但笑容和那个晚上不同了,那个大家坐在小店无忧无虑的夜晚,他说着“汪汪汪汪”和“喵喵喵喵”,那时他的笑容天真,眼神的柔软像猫和狗的皮毛,令人想要伸出手抚摸,现在的他就像招福说的,脸上明明笑着,却提不起精神,而我以为那只是他最近的劳累,再加上我们动不动就吵架,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却从没想过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也在学习说谎,我体会到了谎言的便利,但是越说谎我就越没有安全感,越不能信任别人,他是不是也这样?
“喂喂,你别消沉。”招福说,他就算担心人也说不出好听的,还会把担心扩大,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师父和你妈妈肯定能过得去,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和我师父的妈妈怎么说话啊?”
“我们也还……可以。”我咬着牙说。
“怎么可能?”招福不信。
“我们私下接触不会吵架,还能一起吃饭。”我捡了两样能说的。
“可是……”招福皱着眉,“你这边的问题更严重吧?你的情商只比我高一点点,我师父的妈妈,我以前听说她能在街上直接打你妈妈。如果有个人对我妈妈又打又骂,哪怕就一次,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对方。大家对妈妈不都这样?不然哪来的婆媳矛盾,怎么没有翁婿矛盾?你怎么可能做到没有芥蒂?”
“我……”我有些语塞,我不愿对招福隐瞒,一来我把招福当朋友;二来他从不隐瞒,我应该对他坦诚;三来我希望知道招福的看法,招福这个人很聪明,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们看招福的事一清二楚,招福看我们也一针见血。
我把小时候的事——妈妈本来不想离婚,爸爸本来不想放弃,他爸爸也准备回归家庭——却被我一句话搞砸的事全说了。
“这么点小事你就难受这么多年?”招福连连摇头,“这根本不怪你,这么大一件事还能怪七岁小孩?你真太自恋了,世界又不是围着你转的。”
我没想过从招福嘴里听到安慰,但此等评价只有招福说得出口。
但招福不是没有共情能力,他愁眉苦脸,圆脸几乎变成扁脸,唉声叹气道:“因为你对她内疚,所以什么事都能忍着,内疚只是一时的,你不可能一辈子靠内疚和她打交道吧?你对她不可能没有反感,也不可能没有抱怨,说不定你潜意识讨厌她恨她。不说这些必须要忍的,就说最基本相处:你自己想想,你能认同对方什么?你喜欢对方的性格?你这种人能喜欢管不住老公出轨的女人?能欣赏没太多能力的女人?不说别的,她的穿衣打扮你觉得好看还是觉得该给她买几套换了?以后不一起住就算了,一起住的话不知道还有多少观念摩擦,不说了,靠我的师父的情商吧。”
招福不像送福的,他像拿了把扫帚把我的幻想扫得一干二净,他说的没一句好听,没一句不对。
“那你们的志愿怎么办?我师父那成绩,他不改专业只能和你异地了吧?你们本来就有这么多麻烦,再加上异地……”他的叹气声更重了。
“他说不异地。”我说。
“什么?”招福差点跳起来,慌张地看一眼那群人,没人注意他,又慌张地坐下凑到我旁边小声问,“那他能上的学校岂不是要和你差一个级别?虽然也算有名的学校,但是……”
“或者我挑个他能进A类我也有发展的城市。”我说。
“你发什么疯?”招福断然否定,“你刚才怎么说我的?”
我心里一团乱,我以为自己考虑得全面,我们的问题只有有限的几个,招福几句话就让我意识到我还没有看到真正的分歧,我们会遇到的困难数不胜数。我的嘴巴里全是苦味,勉强开口道:“我会想想办法,现在看来,异地是最好的办法。正式填志愿还有段时间,我劝劝他,老师们也会劝他,还有朋友……”
“我倒是能理解我师父。”招福说。
我看着他,他又有什么奇谈?
“世界这么大,城市这么多,国家这么多,现在的人说分手就分手,一个拉黑就能让你再也见不到,反正还有无数人能选。你看我师父,初中和班上的人关系那么好,不也说走就走,说消失就消失,他是这样的人,就会这么想别人,他好不容易才追到你吧?肯定不想有意外。就连我不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前任在一个城市?我还想和他一个学校。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是靠场合维系的,一旦失去场合,不再有共同的生活,共同的语言,共同认识的人,共同喜欢的食物和景物,本就差距大的两个人更难有发展。而且我前任和我师父都要面子,他们这种不肯认命的凤凰男一生气就靠分手讲自尊,恨不得离我们远点。”
我也想离这只招福远点,他被甩纯属活该吧?
“而且我师父那么爱吃醋,我这才跟你说几句话啊他就一直往这边看,他肯定受不了异地。”招福看他向我们走了过来,飞快嘱咐,“你们还没和家长说吧?我看你们赶紧说,给家长缓冲时间,千万别拖到最后。”
“你们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他问,“你怎么不赶快练习?明天不就要开始上岗了?”
“练练练我马上练!师父,你能帮我打听到我前任报什么吗?”招福连忙跨上车子。
“我可以试试,毕竟你师父我在你们学校认识的人和老师还算多。”他老神在在地吹牛,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觉得一个读三年的人会比读六年的招福更会打听。但招福千恩万谢,对他的话近乎迷信,莫非初恋也有长尾效应?他继续教导招福还不忘嘱咐:“你听好了,不许为了那个男生乱报学校!”
“对,你老老实实报学校。”我也加了一句,招福不但异想天开还有行动力,当初他就是这么出柜的。
招福看着我们,敢怒不敢言,像小老鼠看两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蠢猫。
而他只看我,眼神依赖又灵巧,像猫的爪子。我不禁看向那群还在说笑的朋友,短短时间,他恢复了一些精神,难怪初中的他需要那么多朋友,他天生喜欢与人相处,受了委屈更需要在友爱的气氛中寻找平衡。其实他不需要我家里给他什么机会和资源,他完全有能力经营自己的关系网,找许多合作伙伴,体味失败和成功,对他来说,那些酸甜苦辣更值得回味。但他说过要在我身边,他要站在我的世界,他如此努力,我能让他回去吗?不,我需要他。
这场相互道贺、相互参谋的聚会一直闹到夜深人静,每个人的意向有了归属,一群男生送女生们回家,他也成功达到了目的:班花决定了她的专业和城市还有几个备选学校,其余的人大多想报同一个城市,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和副班长成为校友,而班长要去另一所名校。他只说了句要读心理学,学校还在考虑,其余的人就默认他有主意,根本不必操心。这是一种错觉,他们太习惯他的“有主意”,忘了他也需要帮助。太习惯付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忽略,所以我更不能忽略他的想法。
尖嗓子陪我们走到最后,对他说:“谢谢。”
“不客气。”他实事求是地说,“老实说,我不太看好。”
“嗯,我只想离她近点。”尖嗓子说。
“加油吧。”他潋滟的眼睛沉静了,我猜他想起了我们。
我们看了一眼脚下的道路,这地方离我家近些,就回了我家。我们说过的那些考虑自己妈妈的感受、划清界限的话,最后谁也没做到。于我只是又一次“出尔反尔”,于他则是被他妈妈冷落后的随波逐流,他的神色称得上自暴自弃,一点也不像个得到好成绩的应届生。可是我没有心情用老一套办法安慰他,他也没有,我们洗了澡,拥抱着道晚安,谁也睡不着,闭上眼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不知算不上同床异梦。
我同意招福的说法,要把志愿的事告知双方家长,越早越好。明天妈妈要参加一个招商会,等她回来我先和她说说。打定主意,我亲着他的头发和额头很快睡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他枕着我的胸口改他的企划,难怪他不愿异地,这样的亲密倘若一个月一次,怎么能满足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了一起入睡,一起洗漱,在生活习惯方面我们没有矛盾,简单地说,我们没有矛盾产生的原由:我从小有保姆,他从小有他妈妈,我们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会做,也就谁也不会抱怨。
招商会场有些远,妈妈让保姆送小孩上学,早早吃过饭,问我今天有没有课。
“没有。”我说。今天他妈妈的治疗在傍晚,且没有健身课。
“那一起来。”妈妈不废话,坐上车问了他一句:“你的志愿想的怎么样?我看你学外语或者外贸很合适,成绩也够高。”
“阿姨,我准备报心理学。”他说出那个学校的名字。
前排的妈妈和那男人同时回过头,面露不解。
“怎么是这个学校?报低了吧?——虽然也不错——难道心理学没有更好的大学吗?”妈妈一边问一边拿出手机,我知道她在查专业排名和学校。
“嗯,我只想考这个专业,最有名的两所成绩不够,这个学校最合适。”他说。
“其他地方的学校不考虑吗?”男人说,“不止一个学校吧?”
他没说话。
他和男人一直不大说话,哪怕之前男人在医院悉心照顾他,他也感谢男人,但自从经常来我们家,他没心情和自己的爸爸多说一句话。男人照例不会自讨没趣。男人其实一直想问他志愿的事,高考前和出成绩前怕他压力,出成绩后他分数好,专业选择多,一定会有个好志愿,才忍着没问,没想到突然听到一个压根没想过的学校。
我理解男人的心情。
我也理解他此刻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
“你不想去其他城市对吗?”妈妈问。
他点了点头。
“你呢?”妈妈扫了我一眼。
“我……”我有些犹豫,我怕妈妈立刻发火,但我还是硬起头皮说,“我还在考虑。”
“阿姨别听他的,他的学校专业是定了的。”他连忙打断。
妈妈没发火,她一言不发,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对最前面的司机说:“不去了,回家。”
谁也不敢说话,车子转了个弯又开回去,妈妈一脸严肃,男人一脸铁青,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满。他同样是一个习惯付出又习惯被忽略的人,也许我们都忘了他也会有温和以外的情绪。
没理会正在早饭、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孩子,妈妈直接上了二楼,进入一个我恨不得不存在的房间。
可以叫做书房,也可以叫做妈妈的办公室,我下意识排斥它,因为我就在那个房间偷了妈妈的文件给爸爸,那件事后我再也没进去过。倒是他最近跟着妈妈学东西,偶尔在里面看文件写企划。妈妈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神就像我已经不在意的那些摄像头,这个放着各种文件夹和保险柜的房间想必有最多的摄像头,我被她彻底地扫描着。男人坐在沙发上,我们不敢坐,站在他们的目光里。
“首先是你。”妈妈指了指我,“如果你坚持改志愿,我不再管你,我会把这件事交给你舅舅。他怎么对你,怎么对其他人,用什么方法,我一概不过问。”
我的冷汗一下子透湿了衬衫的后背。
我如此孱弱,原来我的任性不过仗着妈妈的心软。
“现在,你要么出去,留下就别说话。”妈妈看也没看我,她本就犀利的眼睛此时像有电光,全打在他脸上。
“阿姨。”他的肩膀也缩着,在妈妈的逼视下,没有人不害怕。
“任性也有个限度。”妈妈极少长篇大论,单刀直入道:“高考志愿也能当儿戏?你们两个被惯得无法无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的前途也能拿来开玩笑?我查了一下,你的成绩明明有好几个A类学科学校可以选,你们……就算你们想见面,坐高铁需要几个小时?坐飞机需要几个小时?”她越说越气,突然瞪向我,“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自私?你知不知道学科水平有差距意味什么?好好的A类不报报B类,你竟然同意这种事?你有没有责任感?说话!”
我只好说话:“我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你当年不也为了爸爸考了本地的学校。”
屋子里的人同时盯住我,他的眼神比我妈妈更希望我赶紧滚。
“我们还是就事论事。”见妈妈气得七窍生烟,男人连忙对妈妈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也对我安抚地笑了笑,而后转向他,压压声音才说:“你的这个决定对自己、对你妈妈、对所有人都不负责。”
他不说话,他很明显不想理徒留名义的父亲,他有无视资格,男人在他面前没有权威。
但我妈妈有,这件事十分怪异,他对我妈妈的尊敬和畏惧不像装的,明明一句“关你什么事”就能解决,他拿出十二万分警惕和耐心等待我妈妈的指责,面对他自己的妈妈恐怕也不过如此。我应该感谢他如此重视“我的”妈妈,也知道这件事和我无关,这种重视是他们二人相处后的自然结果,尽管他们互相厌恶,又着实有几分投缘和合拍。
妈妈没说客气话:“坦率地说,我没想到你能拿到这个成绩,不是小瞧你,而是你的情况比别人难。别人一心一意读书,你要养病要复健,只能靠视频和录像听课,时间比别人少,困难却大了不知多少倍。你有这样的成绩大家都为你高兴。你好不容易得来这些却毫不珍惜,你要报的学校甚至不尊重你自己的努力,你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不失去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他毫不犹豫,却丝毫没有挑衅。他在即将爆炸的黑色和红色的格子里涂了一层纯洁的白颜色,近乎覆盖,又于事无补。
妈妈被激怒了。妈妈和我一样,理性、冷静、在混乱的状态下伺机而动,有时却会轻易被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原因狠狠刺激,她薄红的嘴唇轻轻一抿,唇角冷然弯曲陡峭,高高在上地嘲笑着:“是吗?原来你的努力只为了满足自己,你不考虑你的母亲,她的付出不能当作投资,她只能无条件满足你才算母爱,好吧,这是你们母子间的愿打愿挨,旁人不能说什么。既然你只考虑自己为什么不多考虑一点,这话本不应由我来说——你为什么不考虑当年你的母亲辞掉正式工作,专心照顾她的家庭,最后她得到了什么?前车之鉴你懂不懂吸取教训?”
我双脚发软,双手也是,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说这些,不论他的妈妈遭遇什么,她和男人最没有资格拿这件事当例子教训他,如果我是他,我会立刻反唇相讥,不,我会怒不可遏,我会不留任何情面反击。我不敢看他,我知道妈妈说这句话的目的,她并非挑拨,并非激化矛盾,她只是就事论事,只是想骂醒一个和曾经的她或她同样愚蠢的孩子。
“阿姨,我和我妈说过了。”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静得出奇,像闲聊今日的天气。
“你说过了?”我再也忍不住,我快被书房的紧张压垮了。
“嗯。”他的眼神如同抚摸,如同为我擦去汗水,“她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我不信,是不是他为了缓解气氛撒谎?
“当天晚上我就说了。”他说,“我妈根本不管我。”
我在那平静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轻松。怎么可能?哪个妈妈不在乎孩子的前途?哪个妈妈能任由孩子如此胡闹?而且这几天她面对我神色如常,没有任何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她怎么了?
“她敢管你吗?”我们对面的妈妈冷笑。
妈妈语气里的怒意消散了,她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她批评我教育我骂我没有问题,但她没有立场反对他的立场,更不要说以如此霸道粗暴的方式。她也许正检讨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过于可笑。我心头难过,我想说点什么缓解此时的尴尬,我知道妈妈的行为纯属性格使然,妈妈没有坏心,她只是负责。在这个时候我尤其爱她。
“阿姨,我可以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吗?”他没让我有时间自责,也没让气氛继续发酵,他以一种坦诚恭敬的目光看着妈妈,妈妈本来自己把自己架到半空,无所适从,却被他的态度捧住了。她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
“阿姨,我们对志愿的看法可能不一样。”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爸爸,象征性地转头对父亲说,“爸,其实你和阿姨不用那么担心,你们担心的我都考虑过。”
“是吗?”男人意识到自己是个梯子,只能让他们往下走。
“嗯。”他点头,像个递简历的求职者,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阿姨,我先说说我对专业的态度。我从小爱好挺广的,一直打算的是外语加上经管、媒体、财务这一类较为灵活的专业,也可能按照成绩随机报一所好一点的大学,我考虑大学也只想选地域好、环境开放、机会多的城市,不管工作还是留学都更便利。高二的时候我对心理学感兴趣,看了一些书,也了解了一些背景和专业前景,我觉得这个专业特别适合我,是唯一一门我想深入学习的学问,今后也想以此为职业。我的性格也适合做类似工作。所以我不准备为上一所名校改变我的专业。”
“然后说说前途,家长们认为选择专业就是选择未来的工作,这点我明白。但在我看来,专业不等于工作,工作也不等于前途。根据我个人的能力和性格,未来发展需要一个全面的、网络状的灵活计划,而不是一个围绕专业的横向或者纵向的线性计划。倘若我的目标是学术上的深造,我的最优选择是在A类学科校报一个我分数能够达到的,跟随有能量的导师,至少有个扎实的跳板;倘若我的目标是一份稳定有保障的工作,显然留学比在国内苦读更有优势;倘若我的目标是一个专业背书,未来想要从事与专业没有密切联系,我更需要的其实是尽可能大的城市和尽可能多的人脉;倘若我的目标兼顾爱好和未来创业,那么我的最优选必然是大城市加上人脉加上留学;我同样不能不考虑我对心理学的爱好只是一时的,接触它之后发现我不想再深入,那么我需要足够的空间跨专业学习或考研,这个时候名校扎堆的城市远远胜过只有一两所重点学校或者重点科系的城市。所以我想选的城市只有两到三个,它们刚好有一流大学和A类心理学专业,可惜我的成绩不是达不到就是太危险,那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以退为进我不是没想过。我对自己的头脑和能力有一定自信,但我不认为复读一年考上一个好一点的学校适合我,这一年时间我可能已经搞定了厉害的研究生导师或攒下了申请国外名校的资历;而且,复读带来的风险比去一个B类专业要大。我这次的成绩正如阿姨您说的,来的比别人辛苦,但我不是没有优势,有人为我制定了最周详的复习计划并且时时刻刻监督,再读一年,就算他想为我安排指导,我们不在一个教室,没有一个同样的备考环境,他没法事无巨细,我也没有这条捷径可走。现在的成绩够好了,人生不是一时一地,谁也没必要后退一年。或者说,我选这个学校同样算以退为进,先稳住了城市优势和机遇优势,我初中、高中有很多关系好的同学报考同一个城市的一流大学,专业各不相同,从未来发展看,这是我们彼此都应该维持的人际圈,我不想离他们太远,不想在视野上落在他们后面。至于专业,我们有个师兄,就是阿姨您去年请的家教,他本人在本地学校读心理,他的成绩阿姨您自然了解,而他早就已经联系好名校的导师,今后读研读博,同样是最好的大学最厉害的专业——我只要努力一点,有师兄的介绍,不是不可以复制这条路。”
妈妈和那男人与其说的在听,不如说在忍耐。他的确把能够想到的理由排列得条理清晰,配合他坦率的表情和恳切的语气分外有说服力,他不是一个长远安排自己的人,这番话想必掂量很久,用来给他妈妈做个交代。没想到他妈妈没理他,用在了他爸爸和我妈妈身上,不,他和他妈妈必然会有一番长谈,他会再把这些话重复一遍。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说法”,他绞尽脑汁给了别人一个过得去的说法,而无关的人不需被说服,只满足好奇和情面上的劝说**,相关的人为了避免矛盾,拿了这个免战令牌也签下了免责声明,说到底,人生是自己的,一切“说法”只要能说服了自己,敷衍了他人,就会被当成答案,当成决定,只待由假说变为真实——结果通常货不对板,冷暖自知,徒惹嘲笑。
我想他没想拿这套说辞说服任何人,他只想证明自己认真考虑过,给自己站不住脚的选择加点门面。妈妈的神色从忍耐到冷静再到忍耐,男人始终绷着脸,就在妈妈即将开口又微有犹豫,他突然说:“而且,阿姨,爸爸,你们的考虑有死角。”
“死角?”妈妈下意识地反问。
死角?我也迷糊了,什么死角?他前面那一大篇交代就是为了这个后招吗?
“对。”面对我妈妈,他不敢用平常习惯的略带说教和指教的神态,他愈发恭敬,灵活的眼珠也凝视着,不敢随意转动,他非常紧张,又要装成话家常,他的声音像一条干涩的绳子极力要拧出水,“阿姨你太习惯家里有一个次次全校第一的孩子,我爸虽然会问我的成绩,但平日接触的同样是全校第一,两个弟弟妹妹也太聪明,你们忘了我的学校成绩只是中等偏上。听说到了大学,即使市状元、省状元在面对同样的状元们时,落差感也挺大,甚至有的人从小到大第一名,到了大学倒数第一还挂科。我想我不至于挂科,但却要面临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一个专业各项资源名额必然有限,最好的资源必然给成绩或者做人相对拔尖的几个,那么我去我选的学校反而有了优势……”
“你这条理由倒适合说服人。”妈妈冷笑,“但是,在你要选的学校上面有五个A和五个B ,最好的几个分数不够,我不信你去其他那几个就不够拔尖,只要你不介意地域,A-有希望,B 也不少,甚至A 也不是完全没机会,换言之,排名3-10的你要么稳上要么可以试试,但你打定心思要去B。”
“阿姨你也知道A类只是‘能试试’,有的B 也只是试试,因为它们有名校加成。那我要选的B其他的B 到底差什么?一个国内新兴学科在B和B 的本科师资真有那么大差别吗?恐怕教材用的都是一样的。——继续之前说的进入大学的落差,有的落差来源不是成绩的高低,而是眼界和认识面,许多人会觉得大城市带来的视野是他们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我有必要为一个‘ ’放弃地利吗?”
“地利地利,你去上大学天天去社交吗?而且B 的学校地理位置也没那么差。”妈妈斥道。
“可是国内心理学就业面太窄了,不论留学还是未来可能的创业,城市越大做事越方便吧?”他耐心地将话题绕回原处。
“少来这套,你以为把话题圆回去就完事了?”妈妈不为所动。
他无奈笑道:“不然说什么?跟您说说我对您儿子的感情?合适吗?”
他一笑妈妈竟然也气笑了,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笑得出来,但他就是有这样的谈话能力,他的笑容更大了,声音也轻松了:“阿姨,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您和爸爸知道我经过慎重考虑,最好的没考上,其余学校综合一下城市、师资、择业,纸面差距和实际差距没那么大,我选的这个B甚至可能更好。真差那么多,我也会考虑转系的。我初步的目标是留学,连资料都准备好了,国外的课本也买了,我的目标学校心理学和法学都是一流的。”
胡扯,什么课本,我一本也没看见过,他谎撒得真溜。但他还真拿出手机给我妈妈出示一堆英文资料——我怀疑这也是为了哄他妈妈准备的。
话已至此,于情于理妈妈没法多说,她在谈话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发火纯属多管闲事,但她毕竟是个公主病,仍然要表达反对,她说:“你那个专业最一流的在英国,他那个专业最一流的在美国,到时你是不是要说飞机票太贵了、英国雨太大了、布丁没有炸鸡好吃了,然后干脆和他报同一个城市?”
“阿姨,你这不是抬杠吗?”
“呵呵,有人把B硬说成比A还好,我再不抬抬话都让你说完了。”
但是他们都笑了。就连那个男人也苦笑着,我也有点想笑,我没想到话说到最后不是不欢而散,而是大家都在笑,妈妈完全平静了,看着他沉声说:“”你既然连大学后的落差都考虑到,人与人的落差呢?的确,A 和A-可能没多大差别,甚至对于你的专业,A和B也许没那么大差距,但学校的排名呢?如果他上的是顶级名校,你上的差一点,你想过这种差别在旁人嘴里说出来是怎样的吗?——你想过你妈妈听这些议论的感受吗?”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还有,”这时男人说话了,他尽量让自己说出的话像个陈述句,“你妈妈当年辞工作时,她身边的所有领导同事都不同意。”
他猛然怒火冲天地扫了男人一眼,却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爸,大人的事我不想评价。不过,就是因为有你们的前车之鉴,我才不能接受异地恋。”
我没想到他会在父母面前说出这个“恋”字,爱、情、恋……一切相关字眼是我们与自己、对方父母时默认要回避的,他没继续看他的父亲,仍然坦率地面对我的妈妈:“阿姨,这话本来我也不该说——我接触过您从前的爱人,不论为人的温和还是处事的情商,他不比我爸差,再加上门当户对,他应该更适合做您的伴侣,何况我听说你们从高中开始就被称作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妈和我爸难道不合适?难道他们感情不好?最后结果如何?是外界原因吗?的确,有太多外在原因会让两个人分开,但最致命的难道不是您需要的时候他不能在您身边,我爸需要的时候我妈不能在身边,还有,我妈需要的时候我爸也不在身边,那位叔叔需要的时候您也不在身边——说到底,一旦两个人有太大差距,所谓感情就是旧情,不能相濡以沫只靠旧情难忘,感情能存在多久?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不那么努力,也可能只努力到某个程度,只有看见他,我才能随时提醒自己不要无所事事,我才有更好的未来。”
他的声音像天空洒落的冰冷的花瓣。
他是个……早熟的人。
对人、对事、对人心最微妙的部分,他的目光可以不动声色落在那些幽微之处,他从不挑明,不是因为那些东西见不得光,而是不该打扰,他明白那些都是伤痛,他是善意的,也是悲悯的,也许内心的善良才是他的智慧,这种智慧和我所具备的智商截然不同。
“可是异地恋不代表差距。”我也有我想说的话,“异地恋只是地域上的间隔,没有层次的上下和环境的异质差别。两个同样读名校、名系的人才更接近你说的齐头并进。我们完全可以靠每天视频参与对方的学习和生活,何况现在的交通这么方便,不要说异地恋,异国恋也不过多等几小时飞机。反之,在一个城市未必能天天见面或周周见面。”
“是吗?做了一顿美食隔天再吃,在一起的时间用来通勤,你真的认为这种日积月累的不适影响不到感情?你以为感情是石头?是金属?是硬盘?现在我们吵架可以见上一面,互相哄哄,隔着几千里能说见就见吗?倒是适合冷静头脑,冷着冷着就彻底凉了。你常听说两个人‘吵不散’,‘闹不散’,你听过‘分不散’吗?”他反问。
他在强词夺理,但我不准备和他在父母面前咬文嚼字,我也清楚他就是一个脆弱的、毫无安全感的、把可以依赖和拥抱的关系放在第一位的感性派。异地恋对我来说还能忍耐,对他来说必然是折磨,他说过“白头偕老”,我的性格更关注怎么“白头”和怎么“老”,他只在乎“偕”,在乎任何时候都要在一起。
“那你同意他,”妈妈观察他,用眼神指了我一下,“你同意他改一个志愿吗?”
“不同意。”他干脆道,“我喜欢他的优秀,不希望他改变这种优秀,而且,”他转头看我,“你从最客观和长远的角度判断,我们两个倘若必须有一个做出一定时期、一定程度的前途上的让步,是你让好还是我让好?”
我说不出话,这毋庸置疑。我只看整体利益,不会放弃我的名校。而他迄今连未来就业去向尚不确定,研究?心理咨询?人力资源?个人创业?这种状态我怎么可能放弃我的一流大学一流专业,我疯了还是傻了?但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未来也是两个人的,我不能一直要求他付出、他退让、他牺牲,一方过于强势的关系早晚会失衡。
“别多想了,我们两个之间,我小打小闹不要紧,你感情用事肯定出乱子。”他说。
小打小闹就敢跳楼,大吵大闹是不是要杀人放火?我懒得理他。
“你们要说什么出去自己说。”妈妈冷笑着打断我们,盯着他,“回答我的问题——当你妈妈的同事、朋友、邻居谈论你和他的学校差了一个等级,你真不在乎?”
我想开口说句什么,妈妈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关。这么犀利的、刀尖一样的问题,刺穿了他所有或真或假的考虑,有理没理的计划,妈妈不留情面也不留余地地摆出这个问题,我想不出回答,他更想不出,如果他能想出来就不用跳楼了。他可以挥霍一次母爱,逼他妈妈退步,还能挥霍第二次吗?他忍心吗?他妈妈受得了吗?我想让妈妈别说了,我体会到爸爸站在奶奶和妈妈之间那种难堪和心如刀割——他们甚至不是对立的,妈妈可以不说这句话,她并非刻意刁难,她只是摆出事实希望他不要冲动。但这个问题一旦出口就几乎是一种要求,要求他表明态度,对他妈妈的态度,对我的态度,对他自己的态度。
我们只是高中生,哪里有能力敷衍妈妈这样的家长。
“阿姨,我没法回答您刚才的问题。”他的眼睛灰蒙蒙的,他的声音有些颤,像走到末路的人不得不说点什么,“其实您心里不是不清楚,有一个我在他身边,照顾他,关心他,帮他打开社交局面,适应学习以外的生活,对他才是最有利的。您知道他比我更容易出问题。您本来不需要说什么,我敬重您的负责。但我们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曾把感情放在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只会看得更重。我的选择就算有很多问题,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我不是一个人了,我要考虑我们两个人、还有我和我妈的未来。”
我低下头,我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也没想过他说到的事。
我以为他只是不想离开我,以为他习惯依赖,以为他爱情至上,他那么脆弱、黏人、感性,我以为我该对他负责,或者劝说他换一个报考学校,或者干脆由我做出合理退让,和他去另一个城市。而他首先想到的却是我。
他一直把我放在第一位,他考虑我的需要、考虑我可能遇到的困难、考虑我必须借助的他的帮助……自从他在那个车站拉住我,他就竭尽所能给我他的一切,没有任何保留,不求任何回报,这就是他对我的爱。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被逼急了,但在妈妈眼里,这恐怕又成了他的心机。此时的妈妈怎么想他?威胁?邀功?谈判?表决心?对我情感绑架?……什么都有可能。我以为面对难题他又会逃避到最后,没想到他会在第一时间告知他的妈妈,现在又告知我的妈妈。他看似通情达理,实则拳打脚踢,像个无赖。他成功地让两位母亲无从反对,哪怕气得咬牙切齿也只能沉默。他用自己威胁他的妈妈,用我威胁我的妈妈,他利用天下最无私也最自私的母爱逼迫她们再次让步,再用这种无解的局面警告我必须闭嘴。他拿自己的前程为爱情铤而走险。
我没有感动,我茫然,他层层叠叠的压着我,他的爱情,他的生命,他的健康,现在又压上他的未来。我自私,我想要他的爱情,我希望两个人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像两根螺旋缠绕成一个生命。现在他把我摆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不接受他的决定是不智,接受了就担上了更多对他的内疚和亏欠,有一天压垮我的也许不是两家人混乱的前因后果,而是这种我根本无法偿还的付出。他让我喘不过气。
“喂……”他轻轻叫了一声。
我抬头,他的眼睛有一点红,他轻轻说:“放开我……”
我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原来我不知不觉抓住了他的手。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危险的,但我的本能害怕失去他,他总是被逼到用孤注一掷反击,我必须紧紧抓住他。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他。
我又看到妈妈疲倦的眼神,她半是怜悯半是担忧地看我,又看他,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她平静地对他说:“谁也不可能抓着你的手填志愿,该说的我已经说过,抱歉,我越俎代庖,这件事你还是要和你妈妈还有爸爸一起商量才对。今天就放一下天假,展会有三天,我们明天再去。”
“谢谢阿姨。”他真心说。他小幅度地甩了甩手,示意我放开,我没放。
他下定决心了,他不会更改,他又一次选择我。我反复想他的话,不得不承认,如果以国外著名大学著名科系为目标,他的说法不是不能接受。但我怎么接受?我知道他考虑问题的初衷不是前途而是我,我不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优势,那不公平。但他已经决定了,我知道他的顽固。能改变他决定的人只剩一个。
也许该跟他妈妈好好谈谈的不是他,而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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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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