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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97

97

我是个理智的人。

我的基因镌刻着旁观、逻辑和求证,我的血液流淌着刻板、冷静和计算,爱不能改变我,恨不能伤害我,他人的议论不能羞辱我,我这样的人适合生存、适合优秀、适合在困境中打拼、适合将自我和世界放在天平两端维持势均力敌。理性思维加上较好的外貌条件,优渥的家庭资源,一路顺遂的成绩,就算成长道路遭遇挫折,就算个人生活难免遗憾,完全可以将种种错误当做试错成本一笔勾划,将些些难过当人生体验一笑而过,自私如我,冷漠如我,怎么会长久地陷于心理上的迷思,时而疯癫,时而狂躁,时而要死要活?

最了解我的人是他,他曾经大惑不解,在杀我未遂后真诚又细致地为我分析:一个人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广的未来,今后注定人生锦绣,何必一直为过去纠结?他劝我走出来,他也用尽办法这样做了。是的,一个金钱外貌成绩什么都有的人动不动想死,不是脑袋有病就是心理有病,矫情造作,让人不适到了极点。

认识我之后,他开始翻心理类书籍,最后喜欢上了其中的学问。

人的心理大多不能保持完全的正面饱满,情绪如曲线波动,对人性过于天真却深谙人心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理解他自己的苦闷、暴力和厌世,也理解他妈妈的依赖、偏执和压抑,但他理解不了我。

人擅长自保,擅长在心理上寻求平衡点,某一点的不愉快可以靠另一点补足,他把他的生活用不同的人和事塞满,就是为了多几个平衡点在脆弱发作时歇脚。妈妈打了他,他安慰自己“至少我有朋友”;朋友“背叛”他,他安慰自己“至少我成绩好”;人缘、成绩、情商、篮球、队长和姐姐、外貌、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在这些平衡点来回跑,如果没遇到我,他会有更多落脚之处,相互的连线可以织一张网,日渐紧密,在他失落的时候牢牢兜住他,哪怕自保的最后是作茧自缚,至少得到了心理上的安全感或者麻木。人不就是这样?

我却奇怪,在他眼里我什么都有,我的平衡点比他多,因为我比他有钱,我有旁人的喜爱和唾手可及的未来,我整天要死要活过于有违常理,他在学校、在社会、在医院、在他妈妈口中接触、听说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恐怕只有“精神异常”能解释我的异状。

我不能告诉他。

我没有心理疾病,我只有心病。

我极度的自我厌弃、我的悲观、我对死亡的发自内心的渴望、我的报复欲与破坏欲、我的一切负面情绪都不是无凭无据。每当我求生似的为自己辩护,每当我逃避式的钻进书本,每当我从一个格子躲进另一个格子,就像幼小的我想在房子里找一个藏身的空间,爸爸在后面追我。

酒气冲天、跌跌撞撞、不抓住我不罢休。我希望前面的路长点、再长点、暗点、最好漆黑一片,让我可以逃得更远,这就是我心中最初的街。

现实只有楼梯、墙壁、不安全的房门、柜子门、床、桌子、世界渐渐变成一个个小格子,我的思维那么死板,从此只知道这个比喻。

爸爸抓住我,他的巴掌落下来。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多嘴!为什么多嘴!”

“如果不是你多嘴!你妈妈不会提离婚!”

“自以为是!你为什么要指使我!你也看不起我!”

爸爸喝得太醉了,这些话清醒时他不说,醉后一直说,伴随巴掌、拳头、脚。

我有求根究底的性格,一道题一定要解到最后,不会就到处询问找到明确答案。

只有这些话我不敢问,爸爸是不是迁怒,是不是推卸责任,这些不重要。

我只知道后来种种不幸皆从我的一句话开始。

那天晚上,我的家庭彻底陷入万劫不复。

妈妈再也没有太平日子,爸爸也是,我也是。有人打妈妈,妈妈恨爸爸,爸爸束手无策,我被遗忘。

不是遗忘,是我不肯理妈妈。当发现事情难以挽回,我便不再考虑如何留下妈妈,妈妈不是忙着转移财产就是忙着躲我,我已经记不起当时对妈妈的态度,只记得从那时候她开始有点怕我。他们的离婚过程刻意避开我,我清楚地站在爸爸一边,根本不考虑跟着妈妈。妈妈没有试图说服我,以前我曾认为她根本没想要我,现在想想,她那么了解我,就算说了也不过换来我的冷言冷语,我甚至会认为那是大人为了维持表面道德的话术,她何必来碰钉子。待一切手续办完,我坐在妈妈布置过的房间发呆,把她写的课外班的课表撕碎扔进垃圾桶。

起初我自然不会把事情的起因追溯到自己头上,直到爸爸更凶地酗酒,直到我在酒吧酒馆到处找他,他不跟我说话。

我习惯性地把回忆停在这里,再用“殴打”连上,以逃避可能的真相。

那段被我抠掉的记忆是独立的,却也因此更完整,像一块大石头,时而压得我喘不过气,时而在我身后滚动。

那时我在爸爸长久的沉默和逃避中忍无可忍,我开始指责他,我要求他必须振作。和妈妈一样,我也被没用的爸爸耗尽了耐性,而我说话一向不好听,我说他应该检讨自己的错误,应该向前看,没有只属于一个人的过失,妈妈既然走了,我们更要为自己着想……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对我讲大道理?因为我自己讲过,我深信我说的话是正确的。

爸爸看着我。

爸爸很好看,即使胖了,即使颓废,即使满身酒气,他依然有一双看似清明的浅褐色圆眼,我的眼睛有些圆,像他,颜色没他那样浅淡温柔。那双痛苦、无助、走投无路的眼睛逼视我,看上去比我更单纯。

他也像今天的妈妈一样对我忍无可忍。

他突然挥起巴掌。

“你还敢这么说!都是你的错!”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个子比同龄人高,却不壮,以前爸爸喋喋不休地要求我“多吃点饭”,“别跟你妈学”,我几乎被他一掌打飞,变成一张纸片。

他没收手,像要把他的委屈和愤恨全部发泄出来,他骂我多管闲事,骂我自作聪明,骂我毁了我们的家庭。后来我继续挨打,挨过很多次打,费了很多时间,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口中的“你的错”。

我彻底沉默了。

爸爸从未具体地说过整个事情的过程,他清醒时躲我,也许他不是故意把事情推在我头上。

我只能在他醉醺醺的责骂中拼凑事情的真相,真相很简单:爸爸按我说的办法去找那个男人的妻子。

在我有限的社交里,阿姨们都是细致温柔的,像妈妈那样咄咄逼人类型我根本没见过几个;我以为母亲都不愿孩子失去完整家庭,那位阿姨一定会顾念她的儿子,想要稳住婚姻;我以为她和爸爸一定能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维持各自的婚姻……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大概以为世界围着我转,别人都活在我浅薄的意识里。

结果阿姨不肯忍耐,她不但要离婚,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个女人勾引别人老公,有个男人准备抛弃含辛茹苦的发妻,有对奸夫□□要伤害两个家庭,包括两个刚上小学的孩子。

爸爸说,如果那时我不多嘴,妈妈就不会走。

我一直安慰自己那是爸爸的妄想。

今天,就在刚才,爸爸的说法被妈妈证实了。

原来当年妈妈真的不准备抛弃家庭,原来她准备和爸爸和好。

爸爸会同意吗?会。我最了解爸爸对妈妈的感情,他会愤怒会伤心,但他更怕失去妈妈,他甚至可能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妈妈而努力一点;

对方的家庭会好吗?也许会。男人不是风流惯犯,对妻儿的内疚会让他更加自律,更加拼命。

我长久地为自己寻找借口,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我不敢说话,不敢对爸爸评论妈妈,不敢对妈妈评论爸爸,不敢评论别人的评论,曾经和现在,我无数次思考爸爸的指控。

爸爸是不是迁怒?他爱妈妈,这件事的源头明明是妈妈,他从不说妈妈,他怪我,他打我,这公平吗?

爸爸是不是推卸责任?他让一个七、八岁孩子承担父母离婚的主要责任,这公平吗?

答案在爸爸重复的绝望中不重要了。

就算我只在这个庞大的错误中说了微不足道的一句话,那句话却是一条导火索,点燃了一些沉积的东西,烧出一个再也无法弥补的口子。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想世界上没有我就好了,我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我一手造成了爸爸妈妈的离婚,一手造成了另一个家庭的不幸。他打我是我活该,我报复是我阴暗,我从未对他的妈妈说过不敬之语,因为一切是我造成的,我没资格计较任何事。在那个月台上,第一次,我真的打算自己跳下去;第二次,我真的开心我终于能死了……爸爸含糊的话包裹着的真相反反复复折磨我,生活中的任何一种不如意,不论是我的、爸爸的、妈妈的,或者是他的、他的妈妈的,都让我想起可能有那么一个机会,只要我闭上嘴,只要我少说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罪恶、愧疚、质疑、否定反复折磨我。

妈妈不知道这些,她不是爸爸,倘若她知道一定不会把最后这层纱布撕下,她只是无意中揭开了我最隐秘的伤口。就连妈妈也是我的受害者,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就算我要去死也没资格骂她,我竟然骂她“奸夫□□”,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还伤害无辜的小孩,他们明明一直跟我示好。就算那个男人有错,他长久以来的付出和忍耐也不应该换来我的谩骂,我毫无做人修养。妈妈怎么有我这种儿子,她根本不该管我,我该被爸爸打死,我该死了让她清净。

不,我不能死。

我想起他潋滟的、带着哀伤和泪水的面孔。

我以为我长大了,在那个站台,在黄色安全线内侧,我以为我终于放弃了长久的自我折磨,懂得了爱和如何爱一个人。

原来每个人的长大都是仓促的,都是突然而然要面对成人世界。

成人世界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真相,不是关于世界和生活的**裸的真相,而是无奈,是难以弥补的过错,是难以回头的错过,是明明拥有却永远失去,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不甘……

是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坏人,最坏的人原来是自己。

我忘了自己怎样走出家门,妈妈的喊声几乎贴着我的后背敲打:

“你去哪里?”

“回来!”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你别后悔!”

我越逃越快,我又让妈妈失态了,今天我反复让我美丽的妈妈失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就是我的罪状,一个人子要把他的母亲逼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她放弃天生的矜持和后天的修养。但我没办法面对她,我甚至没法在她的目光里再一次抬起头,我低头、再低头、我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板,我不敢为爸爸说一句话,我不敢说是我怂恿爸爸的,自作聪明的是我,打碎她破镜重圆的想法的是我,破坏两个家庭的是我,让她这些年饱受非议的始作俑者是我。

我是个罪人。

我害了他,害了他的妈妈,我害了爸爸,害了妈妈。

这么多年我反反复复想我是个罪人,反反复复在心里辩论自己是无辜的,我甚至认为只要我足够痛苦,只要我承受了来自他和他妈妈的责难,那我就一定是无辜的。

妈妈最后的揭秘彻底定义了我。

又下雨了。

我一直跑,这次我怕妈妈追我,我可以面对爸爸的拳头,我没法面对妈妈。我的头发和衣服已被雨点打得半湿,我被夹雨的风推着一直跑。

我最大的罪恶是懦弱,我从来不敢面对真相,我一直希望自己无辜,甚至有意无意强调这种无辜,或隐或现暗示这种无辜,我也把责任推给爸爸,推给妈妈,推给他,自己装成一个孤僻厌倦的受害者,鸵鸟一样埋着头,如果他们一再伤害我,我就抱着鱼死网破的目的进行反击,我根本没反省,也根本不想赎罪,我的潜意识一直在自保,寻找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一个受害者就算有错误,他难道不是受害者?这就是我阴暗的想法。但我的阴暗同样折磨我,它们劝我自首,劝我忍耐,也劝我疯狂,劝我毁灭。

我拿出手机,我的手抖得厉害,我拨他的号码,在漫天大雨中祈祷他能接电话。

真奇怪,现在我不想死了。

从那个月台第三次走下来,我不再想死亡,尽管现在的痛苦比以前更沉重,让我不能呼吸。我知道的一切:妈妈对我的深沉的爱,甚至爸爸的爱,常年的误会,一直回避的罪恶。随便一项就能压垮我,但我不想死了。

他脆弱、心软、不可靠,他再也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妈妈,我们注定分手,这不是让人心生勇气的爱情,这是绝望的煎熬。但他依然是我脆弱不堪的救命稻草,是我在最难过的时候唯一想到的。

我要对他坦白,我要对他道歉,我要把一切告诉他,我要他安慰我,我要知道他还会不会爱我!

“怎么了,说话啊!”

我的大脑和耳朵似乎被什么隔着,也许是雨,也许是看不清的天色和道路,好半天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他已经急了,连连问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想见你。”

“好好,你在哪里?我在家,我妈走了,我马上去找你!”他听着更着急,尽力压下声音里的担心,试图安抚我。

“我……”我费力地扭着头,雨不算大,只是云一直压着,光线不好,我看了一会儿,辨认出这里是他家小区。

我下意识逃向他,就像他逃向我。

“我在……你家附近……”我声音发抖,我不可遏制地想着妈妈绝望的眼神,爸爸痛苦的眼神,还有他和他的妈妈在路灯下的背影,全是我造成的,全是我!我不知不觉逃到他的家,那是我根本不该去的地方。

“赶紧上来,你声音怎么这么抖?你是不是没带伞!”

我茫然拿着电话,我该去他家吗?我该对他说什么?我太狡猾了,我像只落汤鸡撞进受害人怀里,利用他的爱和他的心软让他可怜我,再趁机让他赦免我,我在潜意识里打这个主意。我总是迫不及待拉住他,暗示操纵他,步步逼迫他,我时时观察他性格的弱点加以利用,让他的心一点点偏向我,任我予取予求。

我的视线似乎出现了一小块空白,那里没有雨。

一把伞出现在我头顶,我闻到熟悉的衣香。

“你到底怎么回事!先跟我回家!”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脸,当他看清我的模样,脸色也变得煞白,像是看见一只鬼。

“怎……怎么了……”他又是摸我,又是轻轻抱我,“怎么了?走,咱们先到楼上去,没事,先跟我走……”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我有理智,此时我如此激动,声音也许会大,情绪也许会失控,我不能被可能路过的行人察觉异样。我抬头看伞面,他想到我可能会淋雨,一秒钟不能等冲下来找我;我看着他淋雨可以看几个小时,只为更方便地杀掉他。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高一的某天,妈妈提到他的名字,他追着我窥探的目光突然深不可测,像废墟里的探照灯,让我无路可逃。

我突然想躲开,他紧紧拉住我,毫不犹豫地抓住我向前走,一直把我推进他家狭窄的浴室。

“洗澡。”他说,又着急跑进厨房,等我洗完,他煮了点切了姜丝放了红糖的水,逼我喝掉。

我喝了一口,他怎么一点没继承他妈妈和他爸爸的厨艺?

“就算你一脸嫌弃也必须喝完。”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在雨里久了,我的确有点冷,但我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喝了热姜汤睡上一觉不会有事。我看了看电视、茶几、阳台,又回到面前的桌子,想了想问:“你妈妈?”

“什么也没说,给我做了饭让我这两天好好学习就忙着去医院了。”他笑着看我,“怎么,你也会转移话题了?”

我没说话。

他也不催我,等我喝完就去洗碗,拖地,一边干活一边看我,不时对我笑,笑得不太正经。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奇怪,我是来找他忏悔的,为什么现在周身暖洋洋地懒着,想躺在他身边睡一觉?

我穿着他的睡衣,他又在衣橱找了一件厚睡衣给我披上。

我总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更爱他的脸和身体,还是他温柔的性格,当然我最爱的是他和我相连的黑暗部分。不,三者并无高下,分别代表**、自私和自利,人就是这样的动物,爱就是这样的东西。

“要是你不说……我们做点别的?”他眨了一下眼睛。

“坐下。”我说。

他乖乖坐下,看上去不像我对他坦白,反倒向我对他宣旨。

我想我曾在父母的争吵里听过,奶奶当年最先不满的就是妈妈看似高傲的态度。

其实爸爸不需要妈妈改,他一开始喜欢的就是妈妈与众不同的高冷矜持,最后他却被妈妈改不了的冷静和骄傲伤害了。

有一天他也会讨厌我吗?我们走得到那一天吗?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妈找你了?”他一开口就说到要点。

我的沉默就是答案,他笑着说:“刚才你电话一直响,现在停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它突然又开始响,是我给妈妈设定的音乐。

我毫不犹豫地关掉手机。

他揣摩着我的脸色,小心问:“怎么,莫非你一个不开心出柜了?”

我继续沉默。

“不会吧?”他吓到了,不太相信地问:“这不像你会做的,怎么回事?”

他脑子转得特别快,而且特别了解我,我才不会出柜,我不爱制造麻烦,不会感情用事,不会为一时意气砸出烂摊子——对他除外。

“我们……被看到了。”我简单说了说旅馆、旅馆的主人、和我妈妈的关系以及事情的大体经过。

“你是说我们自以为找到了**性最高的地方,结果到了你妈妈眼皮底下?”他不免好笑,神色却渐渐焦急,显然,他也觉得这件事棘手得很,“你妈妈的意思是?”

“让我分手。”我说。

他点点头,这没什么意外的,他顿了顿才小心地问:“你和她吵架了?”

我一时不知该和他说哪件事,乱无头绪,我的懊恼、伤心、惭愧、自责还有负罪感一齐涌上来,我只能看着他,我想我的目光大概是求救式的。

他真的吓到了,从我对面过来一把抱住我,摇晃着身体,摸我的头发,亲我的发顶,我在他怀里好不容易才缓过情绪,在脑子里把事情排了下主次顺序,又是乱无头绪,索性从头到尾全说了。他不吭声地听着,中途站累了,他把我拉到沙发上,握着我的手,一双黑眼睛仍然潋滟,流露出对我和所有人的同情。他的同情加深了我罪恶感,我犹豫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说出妈妈最后的话和我内心最深处的那段回忆。

我不敢看他,又忍不住看他。

他的黑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静得没有水、没有风、只有我的轮廓。

坦白是这世界上最舒服的感觉,从此罪恶不再是自己,伤脑筋的是别人,这就是坦白的好处。

它当然也会有一连串的后果,我等待着,首先是宣判、然后是处罚、最后是服刑。

“哦。”他自言自语似的发出声音。

我顿时紧张,眼睛不敢离开他的脸。

“哦。”他叹了口气。

我更加紧张。

“哦。”他更重地叹气,他没看我,只是伸出一只手搭在的的脑袋上。

他在安慰我吗?

“你下凡的时候是脑袋先着地吧?”他说。

“你说我什么?”我顿时火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还有心情说胡话?我最讨厌别人在重要时候不正经。

“可是……”他用极度怜悯的眼神看我,像看一个弱智儿童,手不停地抚摸我的头,“你竟然认为他们离婚是你的错,因为你说的一句话?你是不是傻?”

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这算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几岁?七岁。把一个七岁小孩的话当回事,分析也不分析就去做的人才有问题吧?”

我不意外,他以最快的速度原谅我,然后就为我找借口,目的只有一个:降低我的负罪感,让我把这件事忘了。

每当我想起他便觉温柔,他太温柔了,连我的心都会跟着他的放软。他考虑别人时完全忘记自己,用一种近乎万全的人性逻辑连消带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不留别人把柄以供日后要挟,从不强调缺失让人愧疚,如果一件事只是对他的伤害,反作用于施害人,他便希望施害人干脆地忘记这件事。我想起西墙那次极不光彩极尽侮辱的强迫,事后几近无痕,我很少想到,因为他一再强调自愿,不止一次把它说成情趣,潜移默化,直到我真把这个巨大的错误抛到脑后。他这种溺爱的性子不是惯出人的毛病就是激发人的贪婪,无限拉低人的底线,但这就是他的温柔。

他又开始了,我甚至都能想出他接下来的说法,不过我的爸爸没尽到大人的职责,他的妈妈不是傻子早晚发现,不管我说没说该离婚的人肯定离婚——这些年我不只一次这样安慰自己。

“算了,你爸的确是个让人忽略错误的人,也难怪你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他一边叹气一边摸我,很心疼似的。

他说什么?为什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你说你爸,明明错误一堆,结果你和你妈都懒得和他生气,也懒得怪他,算不算奇葩?”他笑道。

咦?

“是我的错。”他亲了我一下,很愧疚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件事,你竟然认为所有事是你的责任?如果我知道这就是你的心理压力来源,我一定早点告诉你。”

什么?

“不是……你不会是……”他恍然大悟,摇着我的肩膀哭笑不得,“当初我打你,你不会因为这个才不还手吧?”

“不然呢?”我下意识反问,如果没有太多内疚,他来抢钱时我就饶不了他,还能让他对我动手?我会毫不犹豫送他一个大过,如果他做得实在过分,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那伙人全部退学,我最讨厌践踏他人的人和事。

“我的天啊。”他一脸无奈,无奈到了极点,我还很混乱,他又是抱又是亲,不像在哄我,像在平复自己的心情。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你让你爸去找我妈这件事。我早知道。”

什么?

“我见过你爸。”他定睛看我,放开手,很认真很规矩地坐好。

今天大概是我生命中最为颠覆的一天,违背我长久认识的信息一个接一个,妈妈说了一堆,他接着来。

还好我没丧失分析能力,我立刻断定他说的是真的。我想起以前说起我爸爸,他曾有过前后不一致的表现,当时我没细想。

“初中时我状况糟糕,人嘛,能把责任推给别人肯定不自己扛。刚好有些混社会的朋友,接触了发现社会就是一团糟,心情更不好,我想我的一切不幸都是我爸和你妈出轨造成的,但我妈好不容易不去找他们,我当然不能再去找事,就想去揍你爸一顿出气。”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骨子里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心里不顺一定要去揍人?

“我也不是临时起意,其实……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跟你说我见过你爸?”他看了我一眼,很难开口似的,“我怕你生气。那时候……你爸在几个酒吧……挺有名。”他又看了我一眼,“在……一些女人……还有气氛组的小姑娘口中……也挺有名。”

我顿时快气疯了。

没错,知道自己爸爸不但烂醉如泥还天天混在不正经的女人堆里,我受不了。即使我有很大责任。

我想起我不敢对妈妈说爸爸一家的情况,突然就懂了他的担心。有时真话根本不能说。

我深深吸了口气,示意他继续。

他不太敢看我,他不喜欢看别人笑话,更不想看我的笑话,即使我们两家深仇大恨。他尽量平淡地说:“你爸……口碑还不错,女人说他大方但不挥霍,多数时候喜欢喝闷酒,说些无关紧要的胡话。我对你爸本来没多大印象,听说酒吧有这么个人,确定是他,我非但不同情,反而认为他太懦弱,就是因为他这个样子才导致老婆跟人跑掉。我不怀好意接近他,本来想揍他一顿出气,结果看到他后打也不想打,骂也不想骂,反倒觉得他有点可怜。所以我理解你没法跟你爸爸生气。他简直……一看就没长大?总归不让人讨厌,明明落魄看着也很干净,很有教养,很说不通的一个人。”

我不知怎么回答。爸爸是这样,长不大,人不坏,委屈的时候尤其可怜,平日做事柔软又有很多真诚,总能得到奶奶和我的偏爱,我在心理上偏向爸爸,即使后来被他打了,父子情分被他打断了,仍然下意识原谅他。我始终不能站在妈妈这边。爸爸和妈妈站在一起,妈妈明明什么也没做,别人就会觉得他脾气太好受了不少委屈。就连我也常常这样想,真不公平。

“我和你爸说话,他很警惕,喝醉了也不乱说,但你知道我……总会有办法让他开口的。他大概看我是个小孩,戒心越来越低,终于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他离婚了,孩子本来归他后来跟妈妈走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痛着。

“他总说他后悔,对妻子,对儿子,又不说为什么,他说他不该把出轨的事告诉孩子,更不该听孩子的话去找‘那男人的老婆’,”他又看了我一眼,客观地说,“你爸……被溺爱惯了,你奶奶一定特别宠他,你妈一定忍了他很多年,他大概有很多让她们喜爱所以愿意宽容的地方,但这种溺爱让他习惯把责任给别人,就算后悔也找不到正确的理由,竟然还以为你这句话是所有事的导火索,荒唐。”

我不为所动。

他总是轻飘飘地化解我心中的负罪感,以一种情绪牺牲的形式进行自我化解,哪怕心中有屈辱、疼痛、惧怕、愤怒,为了我,他愿意自我消化。

“我不信当时你不恨我。”我说。

他像是被抓了贼赃,掩饰着说:“咳,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我不是……后来不是报复了吗?”

“哦。”我彻底明白了。

他看我不顺眼,连打带抢,找人群殴,不止因为他妈妈给了他太多压力,也因为他知道这个导火线,哪怕他的理智明白一个七岁小孩根本不是主因,却怎么能忍得住憎恨。

“总之!过去了过去了!”他把双手放在我的双颊拍了拍,“很久以前我就不介意这件事了,真的,这根本不怪你。你也知道吧?我妈那么细心,不可能不发现我爸出过轨;你爸那性格,你不说那句话他未必就能忍住,随便和谁说说,对方肯定要闹到越大越好——当时他身边不是只有争权夺利的人?肯定希望你爸妈离婚。就算你爸什么也不做,这些人既然能把出轨的事告到你爸那里,同样能告到我妈那里,不管怎样,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只是你要知道……”他的手压着我的脸,把我对准他,“你要知道,就算你在这件事里真有错误,也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你已经补偿了太多东西,既然我这个受害人都不在乎,你也不用在乎了,对吗?至于我妈,我妈只会认为你们家……男的……更无耻,竟然把责任推给小孩。”

我知道他省略的话,他明白我对妈妈的感情,极少在我面前指责她。是的,她是我的妈妈,不论她做过什么,听到有人指责她我就痛苦,就敌视,这是一种没有理由的感情,而我不是人间的法官,我整天想要的不过是妈妈更爱我,而不是公平地爱我和其他孩子。

“可是我……”我看着他,我想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想以死赎罪,我也知道错误不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我却在这个过程持续地伤害妈妈爸爸,持续地伤害你。”

“不,你只是持续地把所有事想得严重,赖在你自己头上,持续地伤害自己。”他说,“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不是神仙,不能做好每一件事,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明白吗?我以前说希望你多接触人就是想你有一个更高的心理承受能力,这种承受不仅是在困难和打击面前能够承认不足和失败,更重要的是不要给自己寻找压力,不要总把所有事压在一个人身上,那太完美主义了,人不可能完美。”

“我……”我想说我认准这件事不是因为自负,我不是不知道人的能力有限,相反,我一向对自己的能力有正确的认知,因为……我在很多人口中听过我优秀的妈妈曾在事业上左支右绌,人的能力有极限,妈妈的能力不足以承担过于庞大的公司和产业,爸爸的能力不足以承担与妈妈的爱,只有把自己放在合适的位置,他们才有可能展现自己的优点。甚至不能排除妈妈经过数十年历练有了奶奶的手腕,爸爸经过数十年的成长有了丈夫的担当,但尚在温室里的王子公主说不定比普通人更难适应真实的风雨。我清楚自己的优势和优势的阈值,我只是……

“你太在乎责任了,又太重感情了,这是……”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几根手指,“这是我喜欢的。”

我的情绪不可能因为他的几句话抚平,那么戏剧性的事大概只在小说里,即使他身上有让我瞬间镇定和瞬间改变的神奇之处,一份旷日持久的内疚不会因受害人的一句话消失,何况这件事不止他一个受害人。但我喜欢他这样尽力安慰我,二话不说原谅我,不论发生什么他首先想的是我,他只希望我快乐,世上竟然有一个人这样爱我,这个人竟然是他,这份认知竟然是他承受了我所有的伤害之后,这才是命运的神奇之处。

我闭上眼,听外面的雨声,雨声很大,他的声音如同耳语,这个空间不适合大声讲话,我不禁把头轻轻移向他,他声音愈发像一个梦,梦里他对我说悄悄话。我得到的不是原谅,而是他不知何时萌动的爱意,而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他打我时,我自顾自当做赎罪,我想杀他时,未尝不是毁灭罪证。爱能让人忘记许多痛苦和寂寞,因为爱是轻盈的,爱上一个人时就像鸟长出翅膀,不是为了飞翔,而是为了将对方更完整地遮入怀中,替他挡风挡雨。

他的声音渐渐隔绝了雨声,他对着我的耳洞吹了一口热气。

但他不是在**,他用头靠着我的头,很轻地叹着气。

我连忙看他。

“我爸……原来没贪钱。”他的口吻是平静的,只是有些惆怅,随即说,“你看我妈这家伙,也不告诉我,私心真重,她竟然怕我找我爸去?真不像话。”

但他根本没生气,她犯错他觉得没什么,先理解再评论,边抱怨边护短,也许这就是我妈妈认为的“儿子的做法”,世界上的人为什么需要法律裁定和契约约束?不是无情而是看穿感情就是一团乱麻。就算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哪怕像他说过的亚当和夏娃注定相爱,他们恐怕也有内心的阴暗之处和对对方的苛求,要以某种近似约定的形式维持安全。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股脑把事情全说了,完全没考虑他的心情,没有像他一样把事情说得柔和一些,更能让人接受一些。我自私的根子在他那里竟然成了有责任感和重感情,就像他的脆弱在我的眼里是美,他的怯懦在我眼里是温柔,爱情不但是犯贱,还是滤镜。我安慰不了他,只好说:“我妈妈说,她是你妈妈也会这样做,自己养大的孩子不能让人占便宜捡回去。”

“我猜当年我妈不再去找他们,也是因为相信了这件事。”他慢慢将头垂下我的肩膀,靠着我,我也压着他的头,说来从生到死,大起大落还不到一天时间,好在我在某一瞬间成长了许多,又有他在支撑,我可以慢慢消化这些迟来的真相,他也可以。

可我们依然无路可走。

我突然有些烦躁,成长只让我有更多的理智和更深的决心,不能一下子改变我的个性和我长久以来的悲观思维,也不能改变他。他显然陷入某种近于感伤的怀旧中,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家,连喝水的杯子也没变过,他的爸爸却永远不再踏入。他爱过、恨过、最后放弃了爱与恨,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可恨,他受到的打击其实不比我受到的小,但他首先想到的仍是安慰我。

不可遏制的**突然攫住了我,像一只黑色的猛禽从高处俯冲而下,我吻他,瞬间就讲他压倒在沙发上。

不要想了,都不要想了,至少我是爱他的,他是爱我的,这个世界仍然有我们两个人。

“喂喂,你怎么突然……”他笑着,“别这样,我看你有点热,还是好好休息……”可是他的胳膊和腰同时软了,象征性地推搡着,他打开嘴唇,用更软的舌头回应我,他沉醉起来比我更快,更急切,还是我想到赶紧将他拉进他的房间,拉窗帘,关门,我仓促而来,没有我万能的书包,只能到处找可以替代润滑的东西,他又是胳膊又是腿地缠着我,嫌我太慢,他也备受昨夜的周折和今日的打击,没有任何事比身体的火热更能消愁,他宁愿更痛一些。我当然不会让他痛,涂了一些带油脂的护肤品,他不满地伸着胳膊和腿,抱怨我磨磨唧唧,我懒得理他。

我想我得到了最想要的安慰,他是火热的,也是柔软的,他潋滟的眼睛里有我最需要的迷恋,我的救命稻草究竟是我对他的感情还是他对我的感情?我分不清,也许它们是同一种东西。有一个念头在我最迷醉时清醒地出现了,它不是出现在脑子里,而在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皮肤的细胞和神经里。

“我们……能不分手吗?”我问他。

“喂!”他差点大叫。

“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就会……装可怜……”他断断续续地喘着。

“好吗?”我的动作没有停,我把自己的脸对准他的脸,唇齿相交。

没错,我不要和他分手,我可以忍,我可以装,我可以表面装作与他断交然后暗通曲款,不在一个城市也好,不在一个国家也罢,如果我们注定只能有卫生间、洗澡间、旅馆房间那样的小格子,那就利用好它们,我可以继续安排时间,继续在无数责任和生活任务中挤出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约会,我可以把现在的生活维持一辈子……以前我不会想这种事,一辈子偷偷摸摸对我根本不公平,我要面子,我有我的骄傲。现在我无所谓,只要还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

“我来想办法……所有的……保证不让你妈妈知道,保证不让你为难……”我蛊惑他,“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结婚,不能……哪怕假装也不能和别人当情侣。”

“喂!”他又气又急,又使不上力气。

我压着他,我们身上沁出很多汗,但很爽快,我终于开始笑,“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狡猾!你这家伙……狡猾!”他也笑了,眼睛和嘴唇无一不弯,“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我们笑着,打闹着,轻轻挖苦对方,舒缓,释放,再紧张,再释放,直到筋疲力尽,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哑着嗓子将声音送进他的耳朵:“不分手,好吗?”

他没回答,他的眼睛因泪色更加潋滟,他把头埋进我怀里,我灵机一动,用脚从床尾书桌边勾来个本子,整齐地撕下一张白纸。

“你有没有形象了?竟然用脚拿本子!”他呼气、吸气、瞪我,用头使劲顶我,“你是不是就会折飞机这一招!还是和我学的!”

我不说话,手在半空折飞机,折得歪歪扭扭,他还在闹,我手忙脚乱,一边笑一边把最后一个角折完,两手一合压出翅膀,我快乐得想大叫,我知道他会答应我,他从不拒绝我,只要我想办法安抚妈妈——妈妈会理解我,再做出完全的计划瞒住他的妈妈,我只要……

我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拧动,旧的大门会随之发出声响。

我心下大骇!

大门打开的声音,高跟鞋踩地的声音,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几乎一瞬间,这个密不透风的屋子暴露了,我们甚至来不及抓起被子挡住**的上身,刚折好的飞机从我手中摇摇地落了下去,我盯着它不敢抬头。为什么?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妈妈愤怒的声音似乎追到了这个房间。

这就是她的办法吗?

我听到一个压抑、沉痛、冰冷、近乎麻木的女声:

“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

那声音就在我们的门外,却又像离我们很远,似乎千里之外来袭的飓风,最初只有一点风头,瞬间就会破坏一切。

我刹那间想明一切,妈妈依然要阻止我,她试图跟我沟通,但我不接她的电话,她想到了一个最为干脆也最为“长痛不如短痛”的办法,她打电话给他的妈妈,让矛盾提前爆发。我想她连高考时间都计算了,现在爆发,处理问题,抚平心绪,以我的底子说不定不会影响高考,至于别人……她才不考虑。迟一些可能影响高考,再迟一些她管不了我,我们的感情也会更深更难斩断,直到我被甩而后伤心欲绝。妈妈是理智的,她毫不犹豫打了电话,这就是她,这也是我。

我不怪妈妈,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怪她,我只恨我自己不管不顾,只恨我一时忍不住冲动,只恨我为他考虑的始终不够多,我扭过头,将我和妈妈有几分相似的脸对向门口的人。

他的妈妈站在那里,她应该急着回来,叫车,跑着进小区,蹑手蹑脚上楼梯,迅速开门冲进来,她脸上本来带着剧烈运动的红色,却一瞬间变得雪白,又一瞬间覆了一层灰,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脸色,她像灰尘堆出来的,一缕风就会逝去。

“阿姨,您听我说。”但我还是镇定了,我忍住心脏里生出的疼和脑海里搅动得几乎让我难以呼吸的愧疚,我对不起这个女人,我一直对不起她!我必须承担这个责任,我不能让他们的母子关系继续恶化。

我的手突然被按了按。

我忍住马上要出口的话,他对我笑了笑,回头说:“妈,我们穿一下衣服?”

他这么平静,几乎带着笑说一句最普通的家常,他的妈妈面无表情关上了门。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有多可怕,他的妈妈只从我爸爸那里听说过“出轨”,如今却看到我和他的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就在她自己的家。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抢走了她的丈夫,女人的儿子继续抢她的儿子,被她捉奸在床!

我们被他的妈妈堵在床上,这一幕尴尬又亵渎,他说他们母子一向注意分寸,各自不穿稍有暴露的衣服,如今我们半裸的、带着痕迹的身体全落在她眼中,我慌手慌脚穿起校服,突然看到他镇定得一件一件穿着,悠闲地系着扣子。

他怎么了?

两声不耐烦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连忙打开窗帘,推开两扇窗户,外面的雨几乎停了,我希望雨后空气赶紧将一屋子的味道吹散,我们怎么能让一位母亲看到这些,闻到这种气味!

我回头时,他已经将门打开,他的妈妈走进来,面无表情。

“你先出去,我和我妈说。”他对我说。

我下意识拒绝,这怎么行,吵架怎么办?挨打怎么办?我不能让他承担这些。但我的脑子乱哄哄的,一时根本想不出妥善的办法。

“不能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想办法。这次我来。”他看我,眸色潋滟,笑容温柔,我突然有点安心。

我默默退出房间,他将门关上的时候又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示意我乖乖等待。

我迟疑地停在门外,门里似乎有声音,很小,我什么也听不清,我想走上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偷听,羞耻心阻止了我,我反而退了几步,焦急地站在客厅。我知道此时的我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妈妈面前,破坏家庭的第三者突然打来电话,告知一个晴天霹雳,随即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真的是个同性恋,对象竟然是我,她现在经不得一点刺激,我不用开口,我的脸继续留在她的视线,再振振有词说上几句,她大概就会疯。

他深知这一点,首先把我请出屋子,这一次他要和他的妈妈摊牌,我有些感动,他没有不知所措,他积极地应对这件事,他不逃避,不管原因是不想逃避还是不能逃避,他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必须赶快想个托词、想个借口、做个决裂的样子、或者装成完全不在意,不能让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太不公平了,我们对他的妈妈太不公平了,命运对他的妈妈也太不公平了。

我盯着那扇门,那扇门里始终没有太大的动静,只听到人声,听不清说什么,我的心脏继续揪紧。他到底说了什么?说我们如何搞到一起的?说道歉?编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我深知他解决不了这件事,他和她妈妈其实积怨已深,我想起招福说的他的妈妈辛苦的样子,他的妈妈为他耗费所有心力,母爱的确伟大,但母亲能对自己的孩子完全没有芥蒂吗?世界上真有所谓任劳任怨吗?他更是累到想要被我直接杀死也不想继续面对两难的选择。没错,他根本不是一个能解决大问题的人,他的聪明只能用在细节,压力一大就会将他扭曲。我愧疚了那么些年,孤僻了那么些年,痛苦那么些年,但我照样拿第一,照样当优等生,照样打下名牌大学的底子,只要我活着我就能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生存方式。他呢,看似开朗看似通透看似什么都懂,结果差点混社会、差点自闭、差点杀人,他骨子里其实比我偏激,他才是真正的危险者。

我突然惊出冷汗。

没错,他比我偏激!

我向那扇门走去,我的手还没有碰到把手,绝望的尖叫突兀地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不敢动了,我也想尖叫,我还想逃走,我想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猛地打开门!

他不见了,视线里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不大的房间在我眼中空空荡荡,窗帘似乎还在晃动。

我不敢相信这个场景,它那么戏剧,那么不真实,那么面目可憎。

世界在我眼前蒸发,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女声,一句谶言似的歌: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他像一只鸟,向下,飞出了我们的格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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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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