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旬，冬寒彻底褪去，冰消雪化，春山如笑。
公府里，草尖也都冒出新芽，嫩青淡紫一片，叶嫩花初，怡然可爱。
而春在堂里，原本换了新药方后病情稍有起色的江陵公，撑过了旧年，迎来了延祚十年，却忽然以推枯折腐般的势头衰败了下去，于元月最后一日遽然长逝。
当夜，陆玹处理完案头堆积的公文，戌时从书房回到寝居，亥半方歇。
正是夜深人静时，守夜婢女在侧间听唤，扛不住地一点一点打盹，忽闻有人急叩院门：“衲子姐姐！衲子姐姐！世子睡下了吗？”
衲子蓦地惊醒。
抬眼去看莲花刻漏，还不到子时。
叩门的是二门上王婆子收养的干女杏儿，衲子人还迷糊着，身体便下意识打着哈欠走去开门：“是杏儿啊，怎么了着急忙慌……”
杏儿神色仓皇：“公爷……病殁了！”
衲子心猛一坠，整个人清醒过来。
这几日公爷都是昏睡多过清醒，什么都还没交代世子，竟就……
这一天，到底来了……终是来了。
她匆匆回屋，不想陆玹已经披袍起身，眉间冷淡，想来是被动静惊扰醒了。
衲子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掐着手心，努力淡定地回了杏儿的话。
陆玹没有浪费意外的时间，说话间，已系好了斗篷，沉声道：“走。”
大部分院落都还黑着，走进春在堂，却乱得不像话。
按理有主母在，场面不应如此失控才对。
甚至还能于冷寂的空气中嗅到一丝血腥气。
陆玹冷目看去。
姜清被仆婢簇拥着，瘫坐在圈椅中，脸色苍白，发髻也有些松散了，仿佛受尽惊吓，根本无暇顾及场面。
而她身边那个心腹嬷嬷正用冰浸帕子捂着她的脖颈。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过去。
姜清抬眼，看见这素不相合的继子，竟生出了一分亲切。
她掩面泣道：“你来了，你阿父……你阿父他……”
陆玹不禁蹙眉。
他可不觉他这继母是表面那等不堪担当的柔弱妇人。
姜清语不成句，幸好还有婢女替她回道：“公爷殁前半个多时辰醒了，不知为何狂性大发……先令人绞杀了赵姨娘，后来，后来夫人也被扼了喉咙……若非我们在外及时觉察不对，恐怕这会……”
陆玹眉心蹙得更紧，复又松开。
他看眼满院六神无主的下人，冷声吩咐自己的婢女：“衲子，各院通知下去，让有经验的婆子到春在堂外候着。另，封锁外门，暂不要放人出入。若有违令者，即刻带到堂前来。”
衲子屈膝：“是。”
陆玹则转身进了内室。
林嬷嬷放开姜清，那保养得宜的纤细脖颈上仍带有明显的红色指印，高高肿起。
她心疼地道：“夫人当时怎不知躲一躲，那赵姨娘已是死命一条，您何至于……”
“我如何没反抗？他力道大得出奇！”姜清心有余悸地抓住她的手，惊慌道，“阿林……你说，公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给陆玹留了手信？”
林嬷嬷忙拍她背：“决不能！公爷这几日都昏睡着，纵有醒时，咱们也都在旁守着呢。”
姜清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复又紧了紧手下，眸光流露出忌惮，压低声音：“……他也太冷静了些，那可是他亲阿父！”
他却一点也不见哀伤，还能从容指顾。
陆玹的确心止如水。
至少在踏进江陵公寝屋以前，他都还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直到目光扫过榻间，看见了遗体，才终于生出了些实感。
这公府刚刚失去了它的主人，而他……失去了生父。
下人们见到他，俱都垂首退立一边。
陆玹默了默，抬步上前。
屋内还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和熏香味，他凝目看去，榻边还留着被打翻的药碗残片没有收拾。
春在堂的婢女在一旁回禀：“约莫亥时，公爷忽然清醒，红光满面，瞧着仿佛大好了般。今日该是赵姨娘侍疾的，用了参汤之后，公爷却忽然叫府丁绞杀了姨娘，夫人赶来阻拦，也险些……后来公爷自己却……”
陆玹眸子幽幽。
这话与刚才继母身边婢女说的分毫不差。
可问题正是在于分毫不差。
人在惶恐情况下，思维是会混沌的，春在堂里人来人往、慌慌张张，却如何能做到这般统一口径？
他的视线落在江陵公身上。
江陵公仰面躺在那里，右手还呈现出一种收拢用力的姿势，的确像是抓着什么东西。而面色则是萎黄中透着枯败的灰气，双目也没有阖上。
人心可以被收买，场景可以是刻意布置的……
陆玹经手了这么多的案件，向来只相信那些无法经人矫饰的东西。
婢女垂着头，忐忑中，听见他吩咐童仆：“圆觉，让不枉拿着我的手印，明日一早去府衙找仵作来。”
其实以他四品刑部侍郎的身份，若有疑案，是可以令坊丁驰禁放行的。
但这到底只是他的猜测，且他也不想在这时让其他人坐山观虎斗。
婢女大惊：“世子……”
后赶来的陆琪搀着姜清走进来恰好听到这句，亦是一瞬惊怒：“阿兄！你、你竟想验……你莫非要让阿父死也不能瞑目吗？”
陆玹瞥一眼他，淡淡道：“他已是死不瞑目。”
亲父刚刚辞世，走得突然，陆琪得到消息后已经哭过了一趟，此时眼眶还是红的。
他这兄长却陈述得如此淡然、理所应当。
陆琪实无法接受：“你——”
姜清压了压陆琪的手，抢在前头涩然开口：“大郎，我知你素不信我！可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
陆玹打断她：“母亲想多了。”
他看着二人陈述：“今夜无论是谁，我都会如此。”
语气平静，神色亦平静。
比起春在堂其余众人来，他就像是置身事外。
冷静得不像话。
也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控制住当下的场面。
姜清有一瞬说不出话。
出了仕的人，真就不一样。
跟陆琪这种成日家泡在后宅的少年比起来，说话的气势都不同。
陆玹给了圆觉一个眼神。
圆觉便是先前姜灿见过的童仆，反应十分机灵，见此，接过印，飞快地跑着去了。
陆玹这才道：“母亲受惊过度，就不需再操心丧仪了，我已让衲子出去找人，一应事务，交由她就好。”
姜清与陆琪对视一眼。
气氛越发地不对了。
陆玹当然是有自己的人的，否则不可能让姜清这般忌惮。
他自己的书房、寝院都跟铁桶一般，令人无从下手。
姜清岂会毫无准备？
可竟就这短短片刻的功夫，他的人便替了春在堂原有的人。
甚至他还在与她们说话。
说到“不需母亲操心”的时候，姜清便眼睁睁看着一群训练有素的练家子涌了进来，把原先那几名婢女带了下去。
她心中惊疑不定。
她甚至无法判断，对方这般迅速、冷定地一通布置，是不是比她还早就在等着这一日。
又或者……有没有，他的手笔？
这一晚姜清心乱如麻，尚且没空想起姜灿来。她是清晨被青骊给叫醒的。
到底是身边曾经活生生的人，得知这个消息时，姜灿还惘然地坐了一会儿。
扭头看见懵懵的姜炜，她嘱咐道不要乱跑，自己则走出院子。
一路往正院去，看见的便是满目凄白。下人们穿着素服穿梭在府中，有条不紊地准备入殓之事。
昨夜府里经过短暂慌乱之后，便被陆玹迅速地控制住了，现下各院都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江陵公突逝，陆玹突然发难，并执意要请仵作验尸。待姜清后半夜反应过来，派人给陆氏族中一些德高望重的族老去信时，便发现各处守门的婆子男仆都换做了昨夜那批练家子。
“遵世子的吩咐，除采买的人外，其余人都得待在府中，等仵作验完……”婢女小心禀着，却不防还是被兜头的热茶溅了半身。
姜清一掌拍在几上，怒道：“昨夜这个事，是不是有人与他告信了？怎地凭他一人能手眼通天，把我们生生困在府里了？！”
众人都慌了，噗通跪下一片。
姜灿一脚迈进来，便撞见这下饺子的场面。
她一愣，抬眼，见姜清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支着太阳穴，蹙眉气不通的样子。
姜家人生得都大气，偏她这姑母不知继承了谁的好基因，秀气纤柔，瞧着令人生怜。
她忙走上去，轻声道：“泰山其颓，哲人其萎，姑婿生荣死哀，姑母首要保重身体啊……”
她素来不擅长说这些场面话，只自己失去过母亲，感同身受，罔极之哀，哪里还需要刻意卖弄？
劝慰许久，姜清终于睁眼看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外间有了动静。
是陆玹身边的婢女，另个叫无言的。人如其名，十分沉寡干练，与衲子一样，皆是陆玹身边最得用的人。
对方甫一露面，姜灿的手遽然被掐得生疼。
“姑母——”她吃痛。
便听无言一副秉公办事的语气：“仵作到了，世子有请夫人，移步春在堂旁观。”
灿（哆啦A梦大叫）：？！变态啊剖自己老爹
陆（淡淡反问）：你也想旁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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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验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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