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这是高中生梁意对初中生时温说的第一句话。
从这一句起，懵懂的时温情窦乍开，从心理上一脚踏进了该死的青春期。
女孩的成长往往要比同龄男孩来得稍早一些，小学高年级时便已能看出端倪。班里开窍早的小女孩早已三五聚集偷偷讨论私藏的言情小说剧情，而另一些还惦记着放学回家的少儿卡通节目会不会迟到。
对待人际关系很敏感的时温，偏偏对于少女情怀迟迟不明。
这种分化在小升初后尤为明显。那时林惠知早已学会在言情小说外面包封皮，为故事情节里那个为爱奉献的完美男二痛哭流涕。而时温婉言拒绝好友小说安利的理由是：“可是我急着回家看《哈奇汪汪》，而且吃完晚饭我还要写作业，九点半之前我要上床睡觉的”。
看着认真掰手指计算晚间计划的好友，林惠知气不打一处来，很难将错归咎到对方头上，只能说是自己找错了对象。
时温争分夺秒也要赶回去看的《哈奇汪汪》是那段时间很流行的卡通片，大概讲的是一只穿红白条纹衫的小黄狗哈奇到处做好狗好事的故事，每晚六点在本地卡通频道准时播出。流行归流行，但主要风靡于三至九岁的小朋友群体中，对于上初一的时温来说，确实是稍显低龄了一些。
起初是因为小狗哈奇的热情活力，叫她对这只小黄狗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跟这只小狗很像，似乎总是无法拒绝别人，总是忍不住跳出来把别人的困难揽到自己身上。
做这样的人到底好不好呢？时温常常对着电视里活力四射的哈奇发呆。
比如，眼下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她孤零零的影子。
周末学校的初三和高三两个毕业年级要模考，于是周五下午全校提前放学，每个班只留下几个学生布置考场。
劳动委员时温组织了当天值日生留在班里打扫布置。开始之前，大家干劲十足，男生惦记着速战速决结束就去打游戏，女生则计划着去逛一会商店街里的精品店。
可活儿比想象中繁重。推齐最后一张桌子时，光亮的天色隐隐逸出一丝橘色，显出些日头下沉的趋势。
但堆好课桌椅后，教室里照例还要进行一次常规的清洁工作。有人开始面露不耐了，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
“怎么还没结束啊，都快到平时的放学时间了……”
“真倒霉，比平时的值日任务重多了。”
“唉……游戏看来打不成了。”
小男孩小女孩都丧气起来，无精打采地提着扫帚在教室里转，像被圈养在笼子里无力挣脱的鸟雀。
“大家……”
时温捏紧了手里的抹布，鬼迷心窍地开了口。
“要不大家先走吧，我一个人收尾就好！”
有几个听闻这句立马精神起来，但也犹豫着开口：“这不好吧……我们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
“没关系的，我待会也没什么事，我最后收尾就好了。”时温看起来像是真的满不在乎，“况且大家已经把桌椅排好了，剩下的也没什么了，你们就先走吧。”
几番推拉，便真的只剩下时温一个人了。
看着自己孤零零一个影子在地上，与那些斜着倒着的扫帚的形貌难分难辨，孤独才后知后觉地漫上来。。
小狗哈奇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别扭吧？既然帮助别人就应该要一直保持着开心呀！时温总是为自己的这种别扭而羞愧。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种内疚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花了比自己预计的要更久的时间，时温终于一点点收拾完了整个教室的卫生，原来五个人的工作量绝不能用一个人的完成时间乘五来计算。
等时温吭哧吭哧干完，面对水房里那个半人高的蓝色巨无霸垃圾桶，才傻傻地面桶思过起来。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了减少反复倒垃圾的麻烦，每个班配的都是一只巨大垃圾桶，这样只要每天放学时两个值日生提着去一次垃圾房就行。
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时温试探性地拖了一下垃圾桶，也没有重得过分，还是能拿得动的样子。
垃圾而已，能有多沉呢！
连拖带拽拉下三楼的过程中，她才发觉，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桶不算死沉，但是它大呀！一米五的小女生拖着一个一米高的桶下楼，即使是个空桶也有些麻烦。
三楼到一楼，四组楼梯，三次转弯。
时温尽力抻直胳膊拎起垃圾桶，不敢让桶在台阶上一路磕的太多，更不愿让脏兮兮的桶蹭到自己。维持着扭曲的姿势，磕磕绊绊下到一楼半。胳膊酸得像在醋缸子里腌了三天三夜，把桶暂时搁在地上，时温靠着楼梯扶手喘得像头刚犁完地的耕牛。
太累了。要维持着怪异姿势举着大桶，低头时视线被一大片蓝色完完全全遮挡住，只能慢慢摸索着下楼，于是这种辛苦又被拉得更加漫长。
还有最后一点台阶。时温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浑身火燎般燥热，红色从脖子泛上耳尖。夕阳从很西边的位置追过来，映得她皮肤更加红，像一只熟透的柿子在枝头摇摇欲坠。
要么还是速战速决吧！
最后几阶，她心一横，猛提一口气，用力拉起大垃圾桶，也不管脚下那些看不清的阶梯了，往一楼冲去。
胜利在望，离平地越来越近了。
可惜，摆荡树梢的柿子还是难逃厄运，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和垃圾桶一起飞出去的时刻，让时温揪心的有两件事：
一是自己的头会不会开花。
二是脆弱的塑料桶会不会开花。
好在，无论是头还是桶，都完好无损地躺在地面上。
坐在散落一地的花里胡哨的零食包装袋间，时温懵了。比起刚跌了一跤身上的疼痛，她更忧心这一地垃圾和滚远的垃圾桶。
不远处的小凉亭里似乎有个学生，被这一声巨大的动静搅扰了，也放下了手上的书抬头张望过来。
察觉到有人看过来，时温慌乱起来，也不管地上油乎乎的包装袋了，手胡乱一撑就要急着爬起来收拾满地垃圾。
这一动弹才发现，膝盖不知被哪里狠狠擦了一下，连皮带肉掀出一块血淋淋的伤口。时温又痛又尴尬，眼泪和汗水一起不受控制地冒上来。
泪眼朦胧间，一个男生左手提了扫帚右手拎着簸箕，站在了她面前。夕阳的金光镀在他身上，和着时温眼里大团的泪水，男生的样子模糊成一囫囵光晕。
是凉亭里的那个学生，张望了一眼后，便急匆匆跑回自己班上拿了清扫工具来。
穿着校服的男生一声没吭，一句关心的问候也没有，先低头默默扫起垃圾来，用扫帚压着，一簸箕一簸箕往捡回来的蓝色大桶里倾倒。
看着眼前忙碌的大救星，时温感动得眼泪刹也刹不住，坐在地上仰着头拼命道谢：“谢谢你，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呀？”
男生闻言回头，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膝盖上。
他把清洁工具轻轻倚在墙边，从口袋里掏出小包消毒湿巾，一边走过来一边打开封口抽了一张，蹲在她面前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自己的手。
蹲着的姿势不太吃劲，他顺势压下一边膝盖抵住地面。时温瞪圆了眼，还没来得及为男生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的举动而吃惊，就被他抽出的下一张消毒湿巾按住了伤口。
“啊！！！！！”
隐约间，时温感觉自己真的看到男生化为了金光，为自己缓缓打开了通往天堂的神圣大门。
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跪下了，他一只手沾着伤口附近的脏污，另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不安分想要抽离的小腿。一个力大无比，一个动弹不得。
救命恩人即将变质成为冤家仇人的关头，男生终于停了手，摸出一枚创口贴，仔仔细细贴在了那个已经清理干净的伤口上。
红色的，卡通创口贴，印了一只红白条纹衫的小黄狗。
“哈奇……”时温低着头看那只昂首挺胸的小狗，眼神有些放空，喃喃呓语。
时温坐在第二级台阶上，男生跪在平地上，比她矮了一头。他微微仰头对她说：“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是那边高中部的。”
他转头指了指对面那栋教学楼，转过身，声音低了些：“不清理干净会发炎，对不起。”
时温坐在楼梯上，反应变得迟钝起来，她低头看膝盖上的小狗，眼神一滑便是男生真诚的脸。他的长相看上去稚气温顺，完全像是同龄人，怎么想也与平时见到的那些高年级学长们画风严重不符。
或许是刚才疼得有些脱力，她软绵绵坐在原地发呆，懵懵地点了点头，几乎能听见大脑迟钝运作发出的“咔咔”声。
直到男生清扫完了现场，提着倒干净的垃圾桶走回来，时温才揉着屁股站起来。不好意思再继续麻烦别人，她强硬地夺过垃圾桶，一瘸一拐送上楼。
等到她背着书包再追回来，男生已不见踪影，一楼的楼梯口重回平静，没有留下任何刚刚刚发生的事故痕迹。
她摊着还没来得及洗的手，指间黏黏糊糊的，又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小狗，一个人傻乐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想，他也好像一只小狗哦。
十三岁的时温还不知道，觉得一个男生像狗，和像一只小狗，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二十四岁的时温已经非常明白这种分别了，盯着眼前尚不明所以的梁意。
她在心里偷偷想，狗男人，变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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